想着晚上应该没多少事情要忙,周湘源便很干脆的应了下来,能跟岐山县声名显赫的大文豪吴象阳举杯共饮,应该也是件蛮刺激的事情。
两人暂时别过,约好晚上在子项亭见面,周湘源望着吴象阳远去的背影,却在心里捏了一把汗,都说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此话一点都不假,想着刚刚要是脑子不够灵光,还真的应付不过来。
周湘源小时候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之下,的确是背得不少唐诗宋词,可要他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造词工整还有韵音的句子却实为不易。
周湘源虚了一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回来了?”
周湘源闻言一愣,竟是周老三的声音。
“哟,三叔,你啥时候出来的?”
“呵呵,好半晌了,见你跟吴公子相谈甚欢,也不好打扰。”
“这。。三叔还把我当外人呢。”
周老三打了个哈哈,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似有话要说。
“三叔有啥事儿您就说吧,湘源听着呢。”
“这个。。你想起爹娘来了么?”
周湘源内心苦涩,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想不起来了。”
“湘源呐,你莫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周湘源脑门一抽,心道这又是哪一出?
“三叔虽然不懂读书写字,但见你与吴公子比诗作对时无不出口成章顺手拈来,你这学识,三叔说不上是高是低,但吴公子都能一直叫好,定然不俗。”
“三叔莫要听他胡言乱语,都是拍马屁的话,当不得真的。”
周老三闻言摇头,肃然道:“我看不见得,吴公子是咱岐山县公认的文豪大家,打小就是神童,连吴公子都对你称赞有加,可见你跟吴公子相差无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吴公子可是读了一辈子的书才得今天的成绩。”
周湘源知道周老三话里有话,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
“湘源,三叔是想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咱寻常老百姓,可没有那么多钱供娃读书,你是离家出走?家道中落?还是家里遭了难?你若是不想提起,三叔不问便是。”
周湘源当真是有苦难言,难道要告诉周老三他是从后世莫名其妙的死过来的?
想来想去,周湘源终于开口道:“不瞒三叔,湘源确实读过书,家境也确实宽松,但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这些都已经过去,湘源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叔也不多问了,叔这里虽然条件艰苦了些,但也还住得下,你要是愿意,住上一辈子都得,就当自己家吧。”
周湘源没来由的心头一热,红着眼睛道:“谢谢三叔。”
周老三一摆手道:“谢个什么,都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好了,炖肉去吧。”周老三说完便转身离去,留给周湘源一个微佝的背影,只觉得又回到了后世,看到父亲的背影。
入夜,按约来到子项亭,没想到吴象阳还是个颇有情怀的人,带了桂花酿,却不是在子项亭喝,而是去到离子项亭还有一段距离的后山之中。
跟着吴象阳爬了半个时辰的后山,总算抹黑上了一处山丘,三面都是树林遮蔽,唯有一面能望见浩瀚星空,如果要说意境,这确实是个好地方。
两人就着草地盘腿而坐,望着漫天星海愣愣出身,周湘源忍不住脑补了一下搞基的迤逦场面,想想都觉得渗人,也不知道大兴朝有没有搞基一说。
“我听钟鼎酒楼的钟掌柜说,湘源兄给为他支了招,现在生意好得很,象阳猜测湘源兄家里是生意人?怎么会跑到岐山县来了?”
周湘源苦涩一笑,汗颜道:“生意人说不上,做些小买卖,我现在孤家寡人,去到哪里都一样,这岐山县待的时间长了,反倒喜欢上了。”周湘源顿了顿又说道:“象阳兄满腹经纶,不也是在这岐山县求一分安宁么?”
吴象阳吁了口气,怅然道:“我本该考取功名,中宗三十五年解试得了第一,谁曾想睿宗元年进京赶考落榜。”
“失败是成功他娘,以象阳兄现在的才华,再去科考,未必不中。”
吴象阳摆摆手道:“罢了,世道如此,庙堂之高高不胜寒,如今每日一壶桂花酿,识得湘源兄这样的好友,也是不错的。”
周湘源闻言不语,只见吴象阳仰头喝了口酒,怅然说道:“光祖皇帝在位二十一年,兢兢业业为民谋利,自义宗皇帝励精图治,整整六十三年才初现我大兴盛世,奈何中宗继位,一事无成,这倒也罢了,可为何设立西厂?奸臣当道贪官横行,我大兴朝的科举早已不是百姓的科举,而是权贵的科举,湘源兄,象阳知你才学渊博,至今不考取功名,可也是因为如此?”
周湘源对大兴朝的历史知道得不多,见吴象阳一口气数了好几十年,却也接不上话来。
“不瞒湘源兄,我本该是睿宗元年的科考状元,被御史中丞田源家的少爷错了位,才落到如今的田地。奈何我吴家清贫,又非望族,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想到象阳兄竟也有这么一段过去,湘源有句话不知道象阳兄爱不爱听。”
“湘源兄直说无妨。”
“心怀天下乃是大义,然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归根结底,格物知至才是根本,心态尤为重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从这里开始。”
吴象阳哪里听过这豪言壮语,一时间只觉得周湘源当真是不出世的奇才,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嘀咕那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许久之后仰头豪饮,怅然笑道:“今日听湘源兄一席话,当真如醍醐灌顶,象阳受教了。”
周湘源叹了口气,微微笑道:“贪官污吏,哪一个时代都不会少,我大兴朝泱泱大国,不出两个贪赃枉法之徒,又怎么说得过去?象阳兄若是当真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倒不如潜心修习,淡然处世,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吴象阳又是一口烈酒下肚,被周湘源一锅心灵鸡汤煲得服服帖帖,只见他两眼放光道:“今日来找湘源兄,实乃吴象阳此生之大幸,湘源兄,我敬一杯。”
吴象阳说罢双手举杯,恭恭敬敬的站在周湘源面前,周湘源汗颜道:“象阳兄乃是我岐山县的文豪,湘源怎敢受此大礼。”
“不,往后这岐山县,怕是再没有什么文豪了,象阳决定明日便离开岐山县,游历大兴山河,再不做这缩头乌龟,待他日拨开云雾,我再来叩谢湘源兄今日授教之恩。”
周湘源万万没想到一席话竟能让吴象阳有这么大的改变,于是急忙问道:“象阳兄打算去哪里?”
吴象阳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去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格物知致,湘源兄,您说对吗?”
不知不觉,吴象阳竟用上了敬词,周湘源见他一脸坚毅,心知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于是拱手说道:“罢了,既然象阳兄心意已决,那湘源便不再多言,往后你我再相遇,必再浮三大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次日黎明,城门口一个扎了发巾背着书篓的清秀男子三步一回头,一直走到城门口方才转身驻足,喃喃自语道:“湘源兄,再会。”
吴象阳走了,岐山县唯一拿得出手的才子没了,但寻常人家哪里在意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一日三餐才是大事,集市的曹胖子继续养狗卖肉,钟鼎酒楼的老板生意好得不行,只恨不得把周湘源供上香火,张建功的学业突飞猛进,张志忠大把年纪了还能在梦里笑醒也算一朵奇葩了,可怜的张建功短短两个月内,便被周湘源连懵带坑把唐诗三百首抄了个十来遍,可当他发觉能勉强能对付老爹的三言两语后,又对周湘源感恩戴德。
“湘源兄,你能写出这么多好诗来,为何不出一本文集?依我看,你比我爹可要强多了,他出一本文集能卖五文钱,你要是出一本文集,最少这个数。”
张建功说着比划了一根手指头,周湘源疑惑道:“一两银子?”
“是啊!”张建功说着就来劲了,咋咋呼呼道:“你写诗,我印书,咱哥两五五分成,那不赚大发了?”
张建功两眼冒光,恨不得现在就把周湘源教给他的东西写出来卖掉,谁知道被周湘源狠狠一瞪眼,顿时就萎靡不振。
“一两银子?!你知道我一个月从你爹那儿领多少钱么?”
张建功摇摇头。
“还不到一百蚊!在岐山县我都已经算是高收入人群了,你丫一开口就要一两银子,你当岐山县的读书人都是傻缺么?还五五分成?少爷,要不你去做买卖得了,读书太委屈你了。”
张建功被这一顿臭骂憋得满脸通红,极其尴尬的打了个哈哈。
“不过话说回来,这法子也还算实在,我写几首诗,你回头拿去整整,弄个一二十本看看效果。”
周湘源装模作样的抬起笔,相当凌乱的写下几首唐诗,从中还加了一首没教给张建功的宋词,此时此刻,周湘源莫名的又想起那个拿棍子抽他屁股逼他背唐诗三百首的父亲,忍不住含泪写下一首《北郭闲思》。
张建功等到周湘源落笔,急忙上前读了起来,等读到《北郭闲思》的时候也忍不住为之震撼,这些日子跟着周湘源苦读诗词,对弄词造句也有了些基本的功底,心道这诗一旦拿出去,必定价值不菲。
没过几日,岐山县开始流传一本《周湘源文集》,起初跟《张建功文集》一样只买五文钱,不过市面上就只有二十本不到,两天后突然就炒到两百蚊,等到一本《周湘源文集》卖到五两银子的时候,连周湘源自己都不敢相信,而张建功这几天一直郁郁寡欢,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文集的事情,起初卖的价钱不高,根本没赚几个钱,可等到价钱上去了,周湘源又不让卖了,死活不肯写新诗出来,张建功虽然是县太爷家的少爷,但对周湘源心怀崇敬不敢造次,自然也不敢私自印书来卖。
“湘源兄,这事儿我们是不是再琢磨琢磨?眼下看你书的人多了去了,城东那些员外老爷到处找人誊抄,可都是翻版,哪有你亲自写的好?眼下这行情,我看十两银子都有人抢。”
“滚滚滚!你懂个屁,物以稀为贵,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建功闻言无奈,摇头叹道:“大把银子,眼睁睁的看着。。”
周湘源微微一笑:“你就安心读书,等时候到了,少不了你的甜头。”
话虽如此,可张建功还是一门心思钻进了钱眼子,成天追问周湘源时候到了没,可就是没有明确的答复。
话说张志忠也听说了文集的事情,本想让周湘源帮写两首诗好放到他的《张志忠文集》里去,可琢磨了几天还是觉得拉不下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