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亥时,白府的大门还是敞开着,门前高高挂着两盏灯笼就着月光将白府门前照得敞亮,自路口有两人骑着马优哉游哉而来,行至府门前,白衣男子翻身下马,身后的小厮将两匹马交给了门房。
白孟儒一只脚还未踏进门就见一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公子,您总算是回来了,阮侍郎派来的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白孟儒不急也不躁:“云叔,你急什么?”
那中年男子看起来也是一位老练持重之人,见白孟儒口出此言却也沉不住气:“公子是不着急,可是急坏了老奴。”
白孟儒见他似乎有心中有气便道:“云叔,你莫要说些奴才主子的话来责怪我,只是你且放宽心,有我在,定不会让白府有事。”只是一句开解的话,他却说得字字铿锵。
云叔闻言,看着年轻的公子,既是心疼又是敬仰。
白府堂中,白孟儒见一人坐着,身后跟着一小厮。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先发了话:“白公子可叫人好等。”
白孟儒回道:“失礼失礼,我与友人小聚,不知阮管家光临寒舍,这才怠慢了。”
阮管家端起手边的一杯茶,茶已冷茶叶都沉在杯底,他却扔以茶盖轻拂茶汤,浅呷一口说道:“这些漂亮话就不用说了,我只想知道名满天下的白公子,为何言而无信?”
白孟儒展开扇子慢慢摇着,走到主位坐了下来:“阮管家何出此言,白某何时言而无信?”
“圣上将今年为临杀骑制冬衣之事交予我家大人负责,当初白公子想要我家大人将制冬衣之权交给公子的西纱苑,公子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我家大人见公子年少有为,仪表不凡,不仅允了此事,当即就将圣旨与印鉴交予你,还有意将我家小姐的终身托付于公子,还要求你以柳溪壶作聘,可有此事?”
“你只说对了一半,大人是允了此事,但从未说过将阮小姐许配于我。”白孟儒说得十分认真,叫阮管家不禁暗叹这白孟儒真是会装傻。
“那白公子今日在雅茗居演的一出戏又是为了什么?”
“阮管家,这还不是你家大人嘱咐我的事,为你家小姐寻托付终身之人啊。”
阮管家听了将手中的白瓷茶杯重重磕在桌上:“你胡说什么,难道你举办比艺大赛不是为了以此为契机向我家小姐以柳溪壶下聘?”他真是越听越糊涂,不知白孟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孟儒并不安抚他的情绪反而笑道:“哈哈,白某此举难道是让大人和阮管家误会了吗?比艺大赛正是白某在为阮小姐找夫婿啊,今日做评官的几位公子可都是宁安的青年才俊,而且个个都是对阮小姐一见倾心,难道阮小姐都不中意?”
“我家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要你来操劳什子的心!”阮管家听白孟儒说完顿时火冒三丈,见白孟儒一副无辜的样子更是恨得牙痒痒:“白孟儒,你与我家大人这梁子怕是结下了,你且等着自食恶果吧!”说完,阮管家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身后的小厮低着头跟了上去,临了回头看那白孟儒仍是那样的云淡风轻,自己只能用力咬着嘴唇不让眼中的泪水落下。
阮家的人既已离去,小棋凑上前去:“公子这是故意戏耍阮侍郎?”
白孟儒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反问到:“为临杀骑制冬衣的差事若是交到旁人手中你觉得会如何?”
小棋虽然年纪尚轻,但对于官场鱼龙混杂、官商勾结之事也是有所知之。尤其是阮尚青可是出了名的贪赃枉法之徒,只是他奸诈狡猾至极,难以发现他受贿的证据,而且此人极尽谄媚,深得圣心,又有谁会犯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去参他一本呢?先前公子与他结交,还与他达成协议,小棋还以为公子转了性子也蹚了浑水,毕竟世风日下,谁能独善其身。一番思量之后小棋答道:“那临杀骑绝对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不错,若是要旁的商人领了这份肥差,那他不仅自己得吃撑了了,而且还要把阮尚青给喂饱了,如此一来偷工减料是自然的。”
听到这里,云叔却又愁眉苦脸起来:“公子,你这么做阮侍郎定不会善罢甘休啊,今后是如何是好啊?”
白孟儒却一笑置之,毫不在意:“是阮尚青贪心不足蛇吞象,不仅想要柳溪壶,还想要我白府的家业,阮千金美则美矣,想做白府的主母却还是不够格的。”
小棋噗嗤一笑,他们的公子千好万好偏偏娶妻的眼光太高,从两年前起不知多少高门大户遣来了媒婆,踏破了白府的门槛,其中也不乏才德兼备貌美如花的女子,公子却一家的小姐也瞧不上。也不知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了公子的眼。
“那你为了什么?”深夜里,白府里只有这主仆三人还说着话,却不知从何处传来第四人的声音。虽已入了伏月,但此时夜色正浓,更深露重,叫人感觉到一丝凉意,而这人的声音却更凉过夜风,叫人从心底里生出冷意。
“龙兄,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白孟儒听得那人说话也不惊讶,反而笑着答他的话。
小棋与云叔见状便都退了下去,龙峤见他二人已不见人影,便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地,他仍是背着那把剑,双手抱臂,冷冷说道:“你是为了义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白孟儒一时语塞,起初只是想谈一桩生意而已,若是白家成了皇商也就更有了庇佑,以后行事方便许多。可后来发现此事并不简单,自己虽然好多管闲事,但是从不涉足官场之事,然而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仿佛是控制不了自己,这件事自己想不管却不能不管。可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临杀骑的十万人命,可他白孟儒虽然仁厚却更在乎自己的家人,为何以白家为赌注冒这个风险?即便他们奈何不了自己,可是走差一步都是危险的,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听到龙峤这么说他只能恨恨道:“凭什么是为了他?”是,绝不是为了他。那个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龙境之?身为丈夫却负娘一生,身为父亲却从不养他育他的龙境之凭什么要他白孟儒如此出手相助?他根本不值得自己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龙峤也不在乎白孟儒的怒意,仍然冷冷说道:“不为他还能为谁?”
不,他费尽心思绝不是为了龙境之,是为了龙峤,为了临杀骑十万条人命。他们每个人即便是一个不相识的士卒在他白孟儒的心中那都是胜过龙境之的。想到这里白孟儒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笑着说道:“为你,也为临杀骑。”
龙峤也不反驳他,只问:“何出此言?”
白孟儒敛起笑容正色道:“龙峤,如今夏国来犯,临杀骑被调往廖俞关一带抵御外敌是迟早的事,你既决心跟他必定要随大军而去。廖俞关地处晖夏接壤之处,乃极为苦寒之地。若是这批冬衣出了差错,你和临杀骑的数十万人命定会葬送于那寂寥之地。”
龙峤并不言语,直直看着白孟儒。眼神明明极为凌厉却好似透着感激之意,过了好一会才硬生生挤出两个字:“谢谢。”说完便又如鬼魅般消失在这夜色里。
此时已是深夜,白孟儒一人矗立在院子里,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雅茗居一事得罪了阮侍郎;偶遇池思旷,念及以往一段旧事;龙峤深夜造访又提起龙境之;这一桩桩一件件搅得他心绪不宁,然而今夜无眠的人却不止他一人。
城西广开寺的一间禅房之中,一女子一边低低的哭着一边缝着一件葛布衣裳,旁边一少女围着她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姐姐,你不要哭,思旷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晚回来了。”
池元元想到此次苏先生让思旷出门游历,寻访民间奇闻异事,还让自己与思旷同行有所照应。无奈思旷刚出玄门之时还事事听从她的,可时日一长便如脱缰野马一般整日里早出晚归只知道玩,谁知刚到宁安城的广开寺落下脚就不见了踪影到了半夜才见人。自己担心了那么久这回定要她长长记性,不能轻易原谅她。便也不理睬她,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继续缝手中的衣裳。
池思旷又转到她面前拉着池元元的胳膊撒娇道:“姐姐,我真的知错了,好姐姐,你就不要哭了。”
池元元缝完最后一针仔仔细细打了个结一剪子剪短了绒线,一把拉过池思旷拿起衣裳给池思旷套上,暗自叹了口气,一副责怪的样子:“你大了,许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听不得姐姐的了,只是姐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让姐姐知道你是安全的。”
池思旷见姐姐这么说急忙解释:“都是我太贪玩儿让姐姐担心了,姐姐,你放心,不管思旷多大了都只听姐姐的话。”
烛火下的池元元泪眼婆娑,她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衣裙,身形瘦削,与池思旷一样的瓜子脸,一双杏眼,右边眉角有一梅花胎记,明明是年轻女子可是眉眼间却是沧桑。池元元虽然比池思旷大出八岁,但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五,应当也是正值青春韶华,可是看起来却有些美人迟暮的感觉。
池元元见池思旷认了错便伸出纤细的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小妹,你十七了,该懂事了,不要让姐姐担心。”
池思旷点头如捣蒜,一边替池元元抹去眼角的泪珠一边说道:“我知道,姐姐,你看我可不是着急赶回来,连衣服都被树杈扯破了。”说完,池思旷便像一只小猫儿似的钻进池元元的怀抱。池元元自幼父母双亡,只剩下小妹一个亲人,自己带大的妹妹又怎么忍心苛责于她,便揽着她轻轻说道:“思旷,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姐姐只有你了。”
池思旷鼻子一酸,眼眶中已经含了泪。姐姐,其实思旷也是只有你了啊。于是认真说道:“姐姐,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池元元总算是破涕为笑。
池思旷见姐姐笑了忙卖起乖来:“姐姐,如今已入了荷月,听说宁安城的子歇湖荷花映日,莲叶接天,你不是最爱荷花了吗?我们一起去看。”
池元元温婉地笑道:“好,我们一起去看。”
是夜,姐妹二人相拥而眠。
阮府大小姐的闺房的灯烛几将燃尽,烛台上凝着烛泪,阮红菱坐在床边绞着丝帕。想到心中那个白色的身影,心中一阵疼痛。自己身为大家闺秀,竟扮成小厮与管家一起去见他,想听听他的解释,她始终是相信他的。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他的一番羞辱。他不是喜欢自己的吗?否则又怎么会与父亲达成约定。可是若是喜欢自己为何今日要那样戏耍她、羞辱她?
白孟儒虽然风流倜傥,城中女子多倾慕于他,可是自己论容貌也算是国色天香,论才情也是蕙质兰心,论门户自己是侍郎之女,哪里配不起他白孟儒。他即便对自己没有婚娶之意,为何不早说明白,以致如此羞辱她,以致自己痴心错付。她向来骄矜,对那些求婚的世家子弟也不高看一眼,可是为了他白孟儒区区一介商贾,自己已然是委屈了,可他却并不领情。想到这些,阮红菱已是红了双眼,但她的骄傲不容许她流下一滴眼泪,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掐进嫩白的皮肉之中,滴出殷红的血来。她不禁冷笑一声,这便是她阮红菱,自己与那些柔弱的普通女子是不同的,白孟儒只能是她的。
容颜艳丽的女子在床边枯坐一夜,不知是哭是笑,是嗔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