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儿子的电信,要二十万银子赎身,正在骇异摸不着头脑。后来连接京中亲友来电,知他那位少爷误入重地,闹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出来。他要想拿银子出去,又恐银子虽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银子,眼见一个活跳跳翰林儿子,陷于不测之地,未免可惜。因此进退两难,游移不决,筹思了一夜,全无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见本官过午不起,相约打开签押房一看,见他已经不知何时就没气了,那张要银子的电报,还拿在手中,坚执不放。顿时传进内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
还有张年伯那里,接到他世兄的急电,一见面就拿定主见,连回电都不发,却另托京友侦探肇祸实情。他们二人在京一连候了数日,不见银子汇到,两人暗中商议,与其匍匐公堂,连累两家父母损名败誉,不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死结局。当日皆畏法自尽了。张年丈接着京友复电,备知颠末,并他世兄已死的消息,不禁愤极伤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张年丈虽是痛子情深,现已病势危急,大抵终不免于一死。然而较诸那位江人镜江老先生,只有六点钟的工夫就送了终,岂不尚胜一筹么?”
我说:“这就奇了,怎样这么一宗混账事,会出在这样一处规矩地方呢?”云卿向我笑道:“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规矩地方,最会出混账事。如适才我所说北京城里那个老者,妻女见他来,都吓得立时避开,还算官场龟界里面特别有体面的一份子。如我听见的一位监司大员太太偷汉子,他还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来提倡保护,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我彼时正因为一肚皮抑郁牢骚,已胚胎了一个要著小说的性质在脑气筋里,索性央他说出来,好将来预备着做研究的资料。
云卿正要往下讲,忽见执帖家人进来对他说:“蒋春华蒋大人过来拜会,老爷看公事不得空闲,叫请少爷出去会会,看有甚么心谈!”我向执帖的问道:“这蒋大人可是本地绅缙开设春申栈缎号的吗?”他道:“不错!”当时有一位书启老夫子问我道:“你认识那个姓蒋的么?”我说:“我有甚么不认得他!他家破天荒进学,就在我先父手里。他家祖上混名叫蒋驴子,通天下无有不知。相传是蒋春华的祖父在粤匪里面,替石达开转运军饷。那一起有二十多万,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复南京的信,他就将这批银子尽数倾在一处池塘里。及至粤匪平定之后,他从从容容的起了回来,遂成南京乱后第一巨富。人说这蒋春华还是石达开转世的呢!他那春华的华字,用拆字法拆开,确是个达字去了走榜,上面加了一个草头。
总而言之,是取草头王石达开的意思。虽是后人附会,却也说得未尝无理。为他一个人进学,连累着一府两县、两老师认派保,都替他背声名。当时有起好事的人,还编了许多回目,我不大记得清楚,有甚么:‘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孙大人四爪落地’(指孙云锦太守),前后很费了十几万银子呢!后来那年上海新闻报馆里一位主笔,就是那自称‘沧山旧主杨柳楼台’的袁祥甫,写一封信,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不但不肯借,还说了许多望着烟囱狠的话,将那位袁先生弄恼了,就替他画了一幅尊容,穿着补褂朝珠,在那里赶驴子上桥。又题了四句竹枝词是:‘水晶顶子绿朝珠,曾记当年作脚夫。最是灞桥风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张画,一首诗,逐日排印在报上,层出不穷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两的竹杠,连扣个九五扣都不行。”
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笑道:“倒是一幅绝妙的特别翻新灞桥风雪图,究是未免太刻薄些。”我道:“这倒算是刻薄了吗?我们宝应县从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纪小南先生赠他一副挽联是:‘虽然归地府,还怕闹天宫。’那才刻薄到地呢!而且做报馆主笔的,笔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杠权利就越扩张一分。这位袁祥甫先生,还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权利愈敲愈狭,甚之粉墨班头,烟花贱质,一元、五角的竹杠,他也要去敲呢!”
我们正谈得高兴,云卿已经送客进来,匆匆的脱去衣帽。他的耳朵尖利,早已听清我们所说,于是笑道:“刻下他们诌了几首歪诗,去做升降花丛,名誉的机关已到了绝命时代了,殊不知那最进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开了风气,占了头筹了!”我说:“你何以见得?”他道:“你不信,去买部《唐人说荟》看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们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白牡丹,一名端端,色艺双绝,名重一时,文人学士都把他视若拱璧。那知一个人到了一颦一笑足关荣辱的程度,就未免易于开罪社会于不知不觉之中。当日无意得罪了一班酸秀才,那起酸秀才就摇唇鼓舌,大起文字风潮,编了四句口号:‘杨梅花发怨青天,沦落风尘又十年。面似琵琶多七窍,祗差安上四条弦!’”我道:“妙!妙!虽然是句戏言,然于恰合身份之中,又十年的‘又’字,用得很有意味,可知沦落风尘。至于又十年,其从前一十年二十年,迄至于三四十年,皆在意料之中。而且面似琵琶,其为既老且丑,可想而知。但不知与那位妓女的名誉可有点影响么?”他道:“自从这首诗出现,那名妓的实业界上大为震动,居然不数日闹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疏。
后来无法,只好遣派龟奴鳖腿,四路邀请那些酸秀才到家,再三的谢过,又办了好些酒席,请他们开怀畅饮。第二日,那起酸秀才又掉转话头,做了一首七绝是:‘觅得骅骝披绣鞍,永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相诧,一朵能行白牡丹。’你看异怪不异怪!这首诗一起,那起嫖友,犹如倒树猴狲,重寻旧果;倾梁乳燕,再访前巢。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满,房中人不空了,转瞬就复了前日气象。”我道:“当时的人爱情厚薄,何以被一首诗就能驱策而进退之?这却令人可疑。
恐怕又是文人游戏,无奇不有罢了!”他道:“不然,古今风气不同,试想从前那些书呆子,做首把诗去雌黄人,不过争些虚名,或是闹点酒食而已。现今上海租界里那起场馆主笔,良莠不齐,五方杂处,倚着那‘言论自由,有闻必录’这八个字为护身法宝。且租界洋商,又是华官势力范围所不到的地方。他那一枝笔,就同姜子牙打神鞭一般,随意祭起来乱打,今日打一千,明日打八百。官商优妓,没有一界不灵。于是利之所在,人争趋之,报馆越开越多,主笔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现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闹得人数见不鲜,所以有人无论你若何调侃他,讥讽他,他总是拿出一种铁公鸡的方法来对付你。将来那些借笔墨讹诈的人,要想如古人闹点饮食徒哺啜,也还怕不能达其目的呢!”
我听了他以上一番言语,内中那两首诗,前一首我在《唐代丛书》上似乎未曾见过,有点疑惑是他杜撰,然而也不便当面去考据他。但是他所说的那监司大员,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这倒是一件出乎人情的事,急于要他说出来听听,因向他道:“你先时说那怕老婆的笑话,究竟是个甚么玩意儿?被那长耳公来一岔,又闹了大半日的竹杠历史,如今可以言归正传了。”云卿笑道:“这件事上的人,刚巧又是你们贵同乡。他姓无,名字叫无影生,父亲是个拔贡,在红羊劫前故了。彼时他只有七八岁,随着母亲东飘西荡,去到你们宝应南乡甚么乌阳庄上,在个姓居的绅缙家雇工。谁知他母亲年华虽老,姿色未衰。那妖娆妩媚,又是扬州女界的特质,所以身经兵燹,几度穷愁,尚未十分憔悴。被他没灵魂的主人翁看中了,要想调戏他,无奈他一向贞静寡言,无从入手。辗转筹思,想出一条计策来。好在这无影生每日同他儿子伴读,他就仿作《毛诗》赋孤舟三章以寄兴,教影生读熟了,晚间散学时,背诵与他母亲听。诗是:
泛彼孤舟,与子偕游,中夜不寐,何以解忧?(兴也)泛彼孤舟,与子偕止,中夜不寐,灰心如死。(兴也)泛彼孤舟,与子偕老,中夜不寐,忧思若捣。(兴也)
他母亲听了,勃然大怒,继又叹曰:‘冶容诲淫,我之过也。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盍去诸!’翌日,他就收拾来时破碎,带着儿子不辞而去。临行在卧房墙上,也写了几句《毛诗》:
我心如冰,不可温兮;我心如铁,不可掇兮。彼匪一人,不可以永夕兮。(赋也)
彼时江北一带,已次第克复,他母亲将影生携回扬州,送入义学读书,被一位盐商看见了,说此子相貌不凡,必非久于贫贱者,由此不时存恤其家。后来竟将爱女招致为婿,又复竭力揄扬,自释褐以至于入词林,得小军机打拉密,莫非泰山运动之功。当他未经腾达以先,那位夫人每日青灯伴读,红袖添香,十分的贤德。不意一入仕途,忽然改变方针,从前的性情,竟如隔世。在京里候补的时候,就已经闹出许多笑话。一日,有个门生来见老师,久候不出,忽听内室喊叫‘救命’。
那门生跑进去从窗眼里一望,见他师母骑在老师背上,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一只手揪住辫发,一只手提了一把便壶,在那里作醍醐灌顶之势。他老师闭着眼,两只手紧护住口鼻,任凭那便液从颈项齿颊间泛滥而下,弄得秽气磅礴,令人欲呕。门生忙大声疾呼:‘师母快松手,门生同老师有要紧话讲!’谁知他夫人如春风之过马耳,佯为不知,索性把那便壶内余沥,涓滴不留,倾倒罄尽。门生恐他老师有性命之忧,当下不顾礼法,一脚揎开房门,犹如那《三国演义》上赵子龙截江夺阿斗仿佛,一把将老师在他师母胯下抢了出来。他还责备门生不应干预他内政,说是让他闹足性,就可以有好几时太平。如今用了强硬手段,只恐又要起右传之二章的交涉问题了,还不止于喝回龙汤呢!你说这种凉血动物,一旦出去临民,叫他如何能够利国利民呢?”
我道:“我们同乡,尚没有你知得透切,你要算是留心社会的了!”云卿道:“说起来多呢!那位夫人,后来随他丈夫外放浙江宁绍台道,他就格外的闹得不像样了。说自己有病,那些女仆都不善奔走,凡上房里的用人,一律改用‘烟袋括子’。”云卿说到此句,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甚为骇异,忙问道:“甚么?一个烟袋括子,能当伺候的人用的吗?”云卿道:“非也!那扬州人的土风,凡年轻的家人,别名就叫做‘烟袋括子’。而且都选得绝标致的面孔,皮肤同春笋一般的嫩。但是经不起夫人几番风雨,把些如花似朵的孩子,统变成乌焦巴弓,又黄又瘦,好像有鸦片烟瘾的模样。”正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