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兰道:“呆子!我早经同你说了,越是官场做出事来,越会出人意外。我早几天听见一个湖北客人说的一件事,才叫人好笑呢!他说武昌有一位同知黄大老爷,到省没有一礼拜,就得了铁政局的坐办,还未到差,就闹出个乱子来,几乎把功名耽误了。连头搭尾算起来,没有二十天。”我笑道:“古人五日京兆,他如今已加了三倍了,还算是长命的呢!”素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起先有人闹些谣言,猜他捐官的银子不是正路上来的;又疑他是冒名顶替,被人告发了的,谁知都不对。原来他的母亲黄老太,绰号乔国老,是镇江有名的一个老鸨,带着他两个妹子大乔、小乔,一向在镇江西门外小街上开私窑子。”我忙插嘴道:“这个大乔,就是你所说跟蔡金标的那个姊妹罢?”素兰摇头道:“不是!镇江人吃把子饭的,最喜欢起这个名字。就照我耳朵里所听的,已经有十几个大乔、小乔了!”我道:“哪里有许多孙伯符、周公瑾来做他们的爱婿呢?”
素兰笑道:“黄老太家的两个大小乔嫁的人,虽比不上江东坐领的孙伯符、赤壁鏖兵的周公瑾,却也大乔嫁了现仕湖北藩司王之春,小乔嫁了瓜洲镇军吴家榜。这位黄大老爷,仗了他大妹夫的势力,就在新海防报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的即补同知,指分湖北。其时两湖制台因库项奇绌,正想延访一位理财的老手相助为理,可巧他大妹夫在制台面前保举他这一门,所以一到省就破格录用,委了他的铁政局的坐办。中国官场恶习,大凡得了差缺的人都要受爵公朝,拜恩私宅,到各上司衙门去谢委。况这铁政局的差事是制台主政,那院上承发房、文武巡捕等的费用,更是一处少不了的。不意他自己仗着是藩司的小舅子,竟属铁公鸡一毛不拔。后来一连几次去禀谢禀见,都是照例的碰钉子,一面见不着,不是说大帅看公事,没有闲工夫见客,就是说宫保才睡觉,不敢上去回。如此两下又死迸了几日。
一天,制台向幕府里人闲话,偶尔说起前天委的本省铁政局坐办黄丞,怎么还不见他来禀知到差?这句消息传出来,那些巡捕知道不能再捺搁了,候他再来禀见,就有意同他拉交情,替他随到随回,随回随见。记得那日是制台衙门期,所有同城司道府县文武各局所的总会办,都在院上官厅里坐着未散。忽见里面出来一个戈什说大帅传江夏县进去,有话吩咐。又过了好一会,只见他光着脑袋,随了首县匆匆的走出来。连他的妹夫都被他吓了一跳,又不好当面去问,只得暗暗的派人去探听。接着,巡捕出来说:‘大帅今日身体有点不舒服,请各位大人大老爷改一天再见罢!’众人得了这个信,都一哄而散。他妹夫也赶忙的下了院,回到自己衙门,正值江夏县来禀见请示,才知道那位黄同知上去禀见的时候,先时制台很同他要好,说了几句例行的话,便问他从前干过些甚么事,谁知他一句都回不出,尽着答应了几个‘是’。
后来,他忽然向制台问道:‘卑职请问大人贵省?’制台被他这一问,心中已有点不是味了,慢腾腾的回他道:‘兄弟是直隶南皮县的人。’他听了,又紧问一句道:‘请问大人尊姓?’制台登时把脸变了,便大声对他道:‘怎么?连兄弟的姓老兄都不知道么?’说着就随手拿过一张札饬来,指着那官衔道:‘这两湖总督部堂张,就是兄弟。’制台说完了这句话,就端起茶碗来送客。他此时心里也有点明白了,赶着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不意把头一低,制台在他背后肩头上,猛见得一个东西摇头摆尾的在那里乱动。再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只碗口大的纸剪乌龟,不知被甚么人代他粘在后心补子上,迎风幌漾,如同活的一般。那两旁站班的文武巡捕戈什哈见了,都掩着口好笑。
制台此时实在被他气得忍不住了,就一面叫人传江夏县,叫他带下去看管,听候查办;一面坐下来问他道:‘你照直儿说,你究竟是个甚么人?’他自己也吓慌了,只得跪下来道:‘求大帅的恩,还看卑职的妹夫薄面,饶了卑职罢!’制台道:‘你妹夫是谁?’他又道:‘卑职的妹夫,就是现任湖北藩司王某。’旁边有个文巡捕走上来回道:‘巡捕听说现在藩司大人没有正太太,是买个镇江土娼做小的,不知黄大老爷是王大人的大太太身上的亲,还是姨太太身上的亲呢?’制台见他举动粗鲁,背心上又挂了这么一面大招牌,就是那文巡捕不顶这一句,心中已是明明白白的了。
便借他巡捕多嘴,发作道:‘混账东西!不要你多说,滚下去!这样不爱体面的忘八,还问他做甚么!’说着,又回过头对那戈什道:‘快点儿请江夏县进来,交给他带出去,叫他自行检举。’及至首县进去,见他光着头,一个人跪在地下,制台已是进去多时了。后来在江夏县捕厅押了好几日,毕竟还亏他妹夫从中运动,过了好几时,制台要查办的话也不提了。铁政局的差事也另外下了委札了。江夏县便暗中去请了制台的示,悄悄儿的将他放将出来,叫他即日离省,不准再逗留湖北藩署。就此一场天大的祸事,落得云消雨散。你想,他一个好好的小本家不去做,妄想做甚么大老爷,丢掉银子还是小事,白白地淘一场瘟气,几乎把自家功名参掉了,还要连累着妹夫脸上讨没趣,这是哪里说起呢?”
我道:“我们中国官场就是这样不好,只要有了几文铜臭,素妹妹,你莫要多心的话,无论他是龟屁忘八贼,都能够做老爷、做大人。前天报上有位刑部主政,那名姓我一时忘记了,为吁恳政府慎重名器,澄叙官方,呈请都察院代奏的一封折稿,其中措词风雅,洞中时弊,声叙官场腐败情形,尤为痛切。内有曰:
无端而首耀崇衔,无端而冠飘孔翠。鲜衣照马,俊仆骄童;窗饰纱罗,墙雕花绣。鞍勒施以金玉,奴仆被以簪缨;宅第拟夫王公,举止溢乎规范。一燕之费,动逾百金;一人之行,从者数十。军兴以来,勋赏稍滥,在当时原以之鼓励戎行,至今日竟以之赏贱役。功牌奖札,视为贸易之资;水晶车渠,反作招摇之具。亟宜停止捐纳,严禁滥保,庶辨等威而崇爵秩。云云。”
素兰听完了,笑道:“这个做折稿的,一定是位科举中人。他那满纸作八股的酸气,还未脱尽呢!但你不该对着聋子骂瞎子,你刻刻说的龟屁忘八贼那句话,头一个字就明明的是道着我,还要说叫我莫要多心,这究竟是个甚么舅舅礼呢?”我笑道:“你又是这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脾气来了!且这句话,并非是我先说起来的,你又没有三个五个的姊儿妹儿在那里吃堂子饭,吃这个干气做甚么呢?”素兰又笑道:“我自家讲就罢了,人家说我是不依的。我就是没有姊儿妹儿的吃堂子饭,你不晓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一句话么?何况我目下又是做的甚么事呢?”
我同素兰正在那里谈得起劲,忽见相帮送了一封火烧三角的信进来,说是客栈里茶房送来把我的。我听了倒吃了一惊。再接过手看那信面上,确是写着我的名字,还贴着双挂号的邮票。我虽未拆开,早已猜着,不是甚么好消息。当时依我心中的念头,这封信连拆都不必去拆他,定是我妻子身上甚么事,最好拿过来付诸一炬,免得看出不好的话来,反添苦恼。无奈素兰一定不肯,早替我代拆代看了,他还未看了一两行,就大惊小怪的道:“哦!不好了!姊姊……”说到这里,又顿住口,对我望了一望。我道:“你说,姊姊怎么?”素兰道:“姊姊不怎么!不过近日偶感时症,服了两三贴乩方,反觉病势沉重起来,嘱你迅速回里,料理后事。照我看这封信上的话,闪烁得极,多半是凶多吉少的样子。不是我来劝你,一个人夫妻的情分却不可以忘却,你要赶紧的回去望望才好!”
我耳朵里猛听见乩方两个字,便忙对素兰问道:“乩方么,但不知是哪里坛上发的?”素兰道:“不是你提我这一句,我倒忘却了。”说着,便把那封信又翻过身看了一遍,不觉失声道:“不好了!可被我说到坏时刻上去了。姊姊服的药,就是那吃死陈六舟的坛上求来的!”我道:“怎么?陈中丞是被乩方吃死的吗?你又从何知道的呢?”素兰笑道:“这句话说起来,要惹人家说是无巧不成书呢!我不怕你笑的话,我自从吃了这碗风流饭就没有回家过。及至来到上海,那更是一日到夜的没有闲空了。今天春天,刚巧我母亲有病,就一连发几次信来,催我回去。我也恐怕他年纪太大了,一时死了不得见面,岂不是做儿女的一宗恨事吗?当下就把堂子里的事,一应都交给老二,托他代我照料几天,趁此就回扬州去走一趟。不意我搭的那只小火轮才到了钞关城外,早听见一片人声嘈杂的声音。我怕是沿河人家闹火,赶忙走出舱外一看,见那岸上的人比上海四马路还多。
原来是几名江都县的护勇押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前面还有一个戴缨帽的人,手里提着一面更锣,在那里一头走着,一头敲着,犹如耍猴戏的一般。我看了心中甚不明白,当时向船上人探听,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是犯的个甚么罪。后来,我坐轿进城,在路上听见有几个书呆子谈心,一个说:‘岂有此理!这不是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了么?’又有一个说道:‘岂但是岂有此理呢!简直是岂有此外了!’我听了格外的不明白了。又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指的这件事,不是指的这件事?难不成那老者做贼,是他儿子告发的么?或者他还有个父亲在堂,做出下流的事来,牵累他去做证见么?这么一想不好了,我竟想到糊涂套里去了,索性将他丢过一边。及至回到家里,为着我母亲的病,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忙得个人天昏地暗的,哪有闲工夫再去问别的事。好在我母亲是害的个思儿病,只要见着我的面,再服上两贴元宝汤,那病也就好了。直至我回上海的那日,在路上偶然向一个同船的扬州人提起这件事,谁知他全知道,就告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