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荔枝也不是故意想试探什么,她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所以在那张纸上轻轻做了点手脚——也算不得什么手脚,只不过是一个极小的手印,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但是苏寒香给她的这张药方上面除了字,找不到一丁点痕迹。
荔枝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副模样给了对方错觉还是对方已然察觉,只是不想揭穿她。但她明亮的双眸中还是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继而慢慢走出了府门。
因着天气晴朗的缘故,街道两旁已经被人扫出一条可供人行走的道路。看着被白雪反耀的刺目光芒,荔枝不由想起十几天前自己是怎样艰难的行走在这些冰冷阴寒的雪风中,又是怎么惊险的来到苏府。然而如今阳光明媚,她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衣站在苏府门前,遥望之前自己走过的路,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旋即微垂下头静静走入醉人的阳光中。
这几日天气大好,被大雪关在家里的人们这时候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更有许多小孩在街边玩闹,整个天地终于显出了它应有的生机。荔枝面带微笑看着玩闹的孩子们,一面向着郑大夫的药房走去。
郑大夫的药房开在一条有些僻静的街道中,门口也没有什么标志。荔枝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这时候一个药童出来倒水,冷不防看见自家门口旁边站着个怯生生的少女,吓得差点失手将水盆丢了出去。等看清姑娘的样子,这才有些不大确定的问道:“你是……苏府来的?”
荔枝有些惊讶,她微微张嘴看着眉清目秀的药童,好半天才细声细气的回答:“是。”
药童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十分清秀白净。想是平日里经常与人谈话,因此十分自来熟的将荔枝让进屋里,笑得一口白牙得意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是苏府来的?”还不等荔枝回答,他已经自顾自的指着荔枝左袖上那一笼梅花刺绣说道:“昔年苏夫人十分喜爱梅花,因此苏府后院每个丫环的衣服上都绣有这种梅花的标记。苏夫人虽然已然仙去多年,但苏大人念起亡妻便将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因此,此后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是苏府出来的丫环,左袖上必然有这样一枝梅花。”
荔枝这才恍然,想到旁人对苏夫人的评价,不由开始在脑海中想象那是怎样一位绝代风华的女子。
这时,内堂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咳嗽。荔枝闻声望去,就看见一只非常白净修长的手挑开门帘,露出一张属于青年男子温和的面容。那个原本还侃侃而谈的药童立马停止了说话声,快步走到男子身后,在荔枝从疑惑到惊讶的表情中将男子推了出来。
原来那男子竟然不良于行!
荔枝呆呆的看着对方,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她完全没有料到,看起来温和如春风的男子竟然身体有着如此缺陷,忍不住在心里对这个男子产生了一种可惜的心思。
男子似乎猜到了她心里所想,唇角上扬微微一笑道:“在下郑隐,姑娘从苏府过来可是有甚要事?”
荔枝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失礼的盯着人家的腿看,脸上爆红,仿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这是大、大小姐要我拿过来抓药的药方。”
好不容易挤出这么句话,伸手取出药方递过去。目光在药童脸上的取笑表情上掠过,旋即飞快的低下头去。
男子接过药方仔细看了一会儿,抬头有些疑惑的看着荔枝道:“这真是大小姐开的方子?”
荔枝不知道这位自称郑隐的大夫为什么会问这么一句话,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点头道:“确实是大小姐亲自写的药方。”说完有些犹豫道:“有……有什么问题吗?”
郑隐仍旧笑得十分温和,“那倒没有。只是看着这个药方,想着苏大小姐的医术又进步了,心有所感而已。”说着他已经将药方递给身后的药童,示意他去抓药了。而他自己却滑着轮椅来到荔枝身边,笑道:“以前没有见过你,姑娘怎么称呼?”
“荔枝。”荔枝微垂着头小声回答。
郑隐还是微笑,“是个好名字,很适合你。”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说这个名字很适合自己了。她微偏着头仔细想了想荔枝的样子,远远看着红彤彤圆滚滚的确实可爱。可是难道自己长得很红很圆么?荔枝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与荔枝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又一想到近看荔枝表面有很多凹凸不平的颗粒,想着原本是丑陋了,又觉得自己应该是生得太丑了。
正走神之际,郑隐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进府的?”
“不久前。”荔枝下意识里回答,隐隐约约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劲。还不等她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时,鼻端就闻到一股非常奇怪的香气。她皱了皱鼻子,感觉这味道刺激得她有些想打喷嚏。但郑隐的问话又响了起来,“怎么想着进苏府了呢?”
“是爷爷让我去的。”
“你爷爷是……”
“纪福。”
“你家住在哪里?”
“平阳。”
“那里有座情人峰景色非常美。”
“什么情人峰?”
“为什么到京都来?”
“为了一……”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仿佛被一桶冷水泼下,荔枝猛然间醒过神来,身体迅速转向门外,目光锐利看了出去。一群在街道中玩耍胡闹的小孩子正恶作剧将雪团砸到了医馆的门上,这才发出一声巨响。她抚了抚被吓得乱跳的心口,余悸未消的转过身去,脸色有些苍白。
郑隐看了一眼门外,有些意味不明的笑道:“真是顽劣。小孩子小时候不教育好,将来可是要出大问题。”说着他看向荔枝道:“这一点我倒是非常赞同那位素来以冷心冷情著称的京兆尹文修文大人。”
荔枝当然不认得这位文修大人,只能一脸疑惑的看着郑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郑隐笑了笑,目光看向门外没有收回,似乎正在想着该怎么措辞。接着他温和笑起来:“这是一件京都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据说在几年前,嘉御太子犯了一件案子,被人告到了公堂之上。等到查明真相之后,这位文大人二话不说就判了嘉御太子二十大板。那时候嘉御太子才只有十一二岁,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荔枝在苏府先是在四小姐那里伺候,经常会听到丫头们议论那位四小姐将来的丈夫。知道嘉御太子是一个非常顽劣的少年,却不想昔年却因犯了案竟被如此惩罚过。因此,她吃惊的张大嘴巴,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看着她的表现,郑隐只是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时有人就问文修大人为什么这么做。你猜文大人怎么回答的?”
荔枝摇了摇头。
郑隐的声音带着些感慨与赞叹,“他说,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不应该以年纪还小为借口。如果因为年纪小就宽容的原谅这种错误,那么将来长大了只会做出更多的错事。年纪小犯了错可以叫做坏孩子,可是长大了做错了事只能被叫做恶人。我这是在帮他。”
说这话的时候,郑隐仿佛还能记得那位文大人脸上冰霜似的的表情,以及阳光下那个笔挺正直的背影。
荔枝沉默着没有说话,郑隐抬头看着她清澈的双眼问道:“在荔枝你的心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坏人呢?”
荔枝愣了愣,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她才很不确定的小声回道:“应该……是自私的……人吧。”
郑隐一愣,脑中响起某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好与坏。但是,自私的人其实都应该算得上坏人。
如今同样的话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口中说出来,他不由得下意识里问:“为什么?”
荔枝又皱着眉沉默的想了好半天才艰难说道:“因为……自私的人只会想着自己,所以在别人眼中就是坏人了。”
“可是这世上谁人不自私?就算是圣人,也未必能做到。”只是下意识的辩驳。等到郑隐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小姑娘已经被自己问得快哭出来了,这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哈,这只是一种闲聊,姑娘不要介意。要知道作为一个不能随意四处走动的废人来说,交谈就成为了他最为热衷的兴趣爱好之一。”
荔枝只是勉强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她的神情还有些飘忽,眉头轻轻皱起,似乎还在想着刚才那些关于好人坏人的问题。
两人人陷入沉默。
这时候药童终于抓好了药。将药递过去的时候,郑隐微笑道:“我有一位朋友也说过同样的话。我想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应该不会太自私,所以我让苍术改了下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