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为诸葛亮的才干和谋略抹上了神秘的色彩。而且,裴松之还引用多条材料,对诸葛亮的谋略加以渲染。及至唐代,诸葛亮已被称为“智将”。到了宋代,大文豪苏轼作《诸葛武侯画像赞》,更是对诸葛亮的谋略大加颂扬:
密如神鬼,疾若风雷;进不可当,退不可追;昼不可攻,夜不可袭;多不可敌,少不可欺。前后应会,左右指挥;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
“人也?神也?仙也?”的赞叹,更加突出了诸葛亮的“神奇”。沿着这一思路,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又进一步写道:
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司马仲达曾道:“来不可当,攻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卷中《三谒诸葛》)
这就完全把诸葛亮神化了。
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时,对《三国志平话》中的诸葛亮形象作了大幅度的改造,删除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之类的神异描写,使诸葛亮形象复归于“人”本位——当然,是一个本领非凡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杰出人物。书中对诸葛亮智谋的描写,大都有迹可循,奇而不违情理。
第三,应该承认,《三国演义》在表现诸葛亮的智谋时,确有少数败笔。一是作品的后半部分,个别情节违背情理,勉强捏合,夸张过甚。如第101回《出陇上诸葛装神》中写魏军“但见阴风习习,冷雾漫漫”,却无法赶上诸葛亮,并借司马懿之口称诸葛亮“能驱六丁六甲之神”,会“缩地”之法,便明显带有神异色彩。二是罗贯中出于对诸葛亮的热爱,有时对其失误之处也苦心回护,导致个别情节不合情理。如第105回“遗计斩魏延”,本来想表现诸葛亮料事如神,早有先见之明,却无法完全掩盖诸葛亮对待魏延的不当之处,结果欲益反损,反而使读者感到难以信服。这种情节虽然不多,却有可能让人产生“近妖”的感觉。
第四,应该注意将《三国演义》与其衍生作品加以区别。几百年来,在《三国演义》广泛传播的过程中,人们不断地对其进行改编与再创作,从而产生出大量的、各种门类的衍生作品。这些衍生作品,一方面大大增加了《三国演义》的传播渠道,扩大了它的社会影响;另一方面又对《三国演义》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有所强化,有所发展,有所变异。例如:《三国演义》写诸葛亮的装束,初见刘备时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第38回);赤壁大战后南征四郡,也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第52回);首次北伐,与王朗对阵,则是“纶巾羽扇,素衣皂绦”(第93回)。这些描写,来源于东晋裴启所撰《语林》对诸葛亮衣着风度的记载:“乘素舆,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众军皆随其进止。”“鹤氅”亦为魏晋士大夫常用服饰,《世说新语》等书屡见不鲜。而在明清以来的某些“三国戏”和曲艺作品中,诸葛亮动辄穿上八卦衣,自称“贫道”,言谈举止的道教色彩越来越重,其计谋的神秘意味也有所强化。如果有人从这类作品中得到诸葛亮形象“近妖”的印象,那是不能记在《三国演义》的账上的。
总之,尽管《三国演义》对诸葛亮的描写存在少数不当之处,但只能算是白璧微瑕。从总体上来看,诸葛亮形象仍然是全书塑造得最为成功、最受人们喜爱的不朽艺术典型。
同样,对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庞统、典韦、许褚、甘宁、周泰、华佗、管辂等诸多人物形象,在把握其性格基调的同时,对其不同凡响的武功、智谋、技艺,也都应该以传奇眼光视之。
三、以浪漫情调观情节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中国古代章回小说与西方小说有着根本的区别。西方小说很早就是作家文学、书面文学。尽管它们在内容和风格上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各个时代,但因作品大多由作家个人写成,各个作家便有足够的条件在小说中展示自己的思想倾向和艺术主张,塑造不同性格的人物成为小说最重要的任务。而中国古代章回小说却直接来源于作为大众娱乐方式的“说话”艺术,它们面对的是阅读能力较差,多数只能“听”故事的大众,需要适应的是大众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因此,在古代章回小说特别是早期作品中,“讲故事”乃是第一位的任务,塑造人物则是在“讲故事”的过程中顺便完成。于是,故事的新奇、曲折、出人意表、扣人心弦便至关重要,而符合这些要求的故事情节,往往也就自然而然地具有浪漫情调。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提示我们:对于《三国演义》中的许多情节,应当以浪漫情调观之。
在拙作《多一些辩证思维——古代小说作家生平研究刍议》中,我曾经写道:
古代通俗小说作品,特别是那些以长期流传的通俗文艺题材为基础的所谓“世代累积型”作品,“讲故事”占有压倒性的地位,具体描写往往服从情节需要。其中的若干情节,为作品的雏形所有,其地理描写常常受制于原来的雏形。例如,《三国演义》第27回的“过五关斩六将”情节,描写关羽保着甘、糜二夫人,不辞艰辛,千里寻兄,故事基本出于虚构(历史上刘备此时正在许都南面的汝南郡,袭扰曹操后方,关羽自然应该由许都南下以归故主,距离不过三百里左右),这在小说艺术上是允许的;但故事中的地理方位却相当混乱。按照情理,关羽既然要到河北投奔刘备,那么,他离开许都之后,就应该向北,直趋延津(今河南延津西北)或者白马(今河南滑县东),渡过黄河,即可进入冀州境内。然而,罗贯中却让他首先通过东岭关(虚构的地名),接着突然折向西北,跋涉一千多里,走到洛阳,白白绕了一个大弯;然后折回东方,经过汜水关(即《演义》第5回写到的虎牢关)、荥阳,最后再到达滑州(应为白马),从那里过河。这样的路线,犹如一个大“之”字,让人物来回折腾,行程将近三千里。这些地理错误,固然与罗贯中历史地理知识不足有关,但主要还是受制于作品的雏形。由于元代《三国志平话》卷中有《关公千里独行》一节,元杂剧也有《关云长千里独行》,故事早已深入人心,罗贯中为了照顾读者的兴趣,把故事写得热闹一点,只好让关羽去兜一个大圈子,顾不得地理的明显错误了。
对这样的情节,如果不以浪漫情调观之,却拿着现代地图去批评罗贯中“写错了”,未免是脱离中国小说发展历程和民族特色的皮相之见。
在有关诸葛亮形象的一系列情节上,这一特点更加突出。《三国演义》抓住历史人物诸葛亮“智慧”“忠贞”这两大品格,并加以理想化,把诸葛亮塑造为古代优秀知识分子的崇高典范,中华民族忠贞品格和无比智慧的化身;特别是把诸葛亮善于把握天下大势、善于总揽全局、制定正确的战略方针的政治智慧加以强化和补充,突出他的军事智慧,把他写成天下无敌的谋略大师。作品写诸葛亮火烧博望、火烧新野、草船借箭、安居平五路、七擒孟获、空城计等事,尽管颇多虚构,但要么早有野史传闻或《三国志平话》的相关情节作基础,要么是对史实的移植与重构;即使纯属虚构,也编排有度,大致符合情理。这样的智谋,虽有传奇色彩,却并非神怪故事;虽非常人可及,却符合人们对传奇英雄的期待。这与全书的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是一致的。如果离开“浪漫情调”这个特点,简单地以历史事实来对照,以日常生活逻辑来衡量,批评和贬低小说的艺术成就,必然会方枘圆凿,格格不入。试看下面两个例子。
例一,草船借箭。历史上并无诸葛亮用计“借箭”的史实。与这个故事略有瓜葛的记载见于《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魏略》,说建安十八年(213)孙权与曹操相持于濡须,孙权乘大船去观察曹军营寨,曹操下令乱箭射之;船的一面受了许多箭,偏重将覆,孙权沉着应付,命令将船掉头,让另一面受箭,等“箭均船平,乃还”。这只是被动的“受箭”,而不是主动的“借箭”。在元代的《三国志平话》中,周瑜挂帅出兵后,与曹操在江上打话,曹军放箭,周瑜让船接满箭支而回。但这也只是随机应变的“接箭”,同样不是有计划的“借箭”。由此可见,“草船借箭”完全是《三国演义》的一段杰出创造。作者对事件的主角、时间、地点、原因、过程都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把它纳入诸葛亮、周瑜、曹操三方“斗智”的范畴,从而写出了这一脍炙人口的篇章。如果有人以《三国志》为据,替孙权鸣不平,指责罗贯中让诸葛亮抢了孙权的功劳;或者以《三国志平话》为据,替周瑜争功,只能说是背离小说逻辑的怪论,把一个波澜起伏的精彩情节弄得索然无味。
例二,空城计。历史上曾经流传有关诸葛亮使用“空城计”的传说。《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就曾引用《蜀记》所载郭冲之言:
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惟留万人守城。晋宣帝(按:即司马懿)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逼,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宣帝后知,深以为恨。
故事很有传奇色彩,但裴松之本人并不相信,他在驳难中指出:当诸葛亮屯兵汉中时,司马懿尚为魏国的荆州都督,镇守宛城(今河南南阳),根本不曾到汉中一带,直到曹真死后,他才与诸葛亮抗衡于关中。由此可见,郭冲所言并非史实。然而,罗贯中却看中了这个传说,把它纳入诸葛亮首次北伐的情节系列中,经过精心加工,创造出了一个撼人心魄的生动情节。“空城计”是《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与司马懿之间第一次面对面的斗智斗谋,它为这两大军事家后来反复进行的变幻无常的较量定下了基调,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人按照日常生活逻辑,提出:司马懿既然在兵力上占有绝对优势,为何不屯兵小小的西县城外,把诸葛亮紧紧包围起来;或者干脆冲进城去,看他诸葛亮怎么办?如果真是这样,让司马懿俘虏诸葛亮,小说还能写下去吗?那样岂不引起读者的公愤?显然,这又是背离小说逻辑,只顾一厢情愿的遐想。
其实,任何一部成功的小说,都会构建起自己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情节都将按照作者设计的艺术假定性和艺术逻辑去展开。只有循着这样的艺术假定性去看小说,才能领略作品的意趣,否则便会扞格难通。试想,如果离开契诃夫为《套中人》设定的艺术逻辑,读者怎能理解别里科夫的言行举止?如果离开《阿Q正传》的艺术假定性,人们又怎能领会鲁迅对“国民性”的深刻批判·现代经典小说是如此,古代经典小说当然也是如此。《水浒传》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景阳冈武松打虎”、“小李广梁山射雁”等脍炙人口的情节,如果离开作品的艺术假定性,读者怎会击节叹赏?如果站在作品的艺术世界之外去评头论足,岂不要指责这也“不可能”,那也“非事实”?这样还算艺术鉴赏吗?!
总之,以浪漫情调观情节,就会感到《三国演义》充满奇思妙想,满目珠玑,熠熠生辉,令人读来兴会酣畅,从中得到美的享受、智的启迪。反之,如果简单而生硬地以历史事实来规范小说,以日常生活逻辑来否定那些浪漫情节,那就违背了基本的艺术规律,有意无意地导致一种倾向——以史实来颠覆《三国演义》。然而,六百多年来《三国演义》的传播史已经反复证明,这样做是行不通的。作为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三国演义》深受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喜爱,它是颠覆不了的!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