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缺失性体验
缺失性体验,是指作家处于生存中的某种缺失或痛苦之中而产生的关于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的审美把握。缺失即未满足。处于缺失状态的主体为克服缺失,会调动自己的各种心智力量求得“补偿”和“满足”。现代心理学的有关研究表明,人在“感觉剥夺”的状态中,对极微弱的刺激也会产生高度的敏感。在这种情况下,人往往还会出现某些奇异的认知现象,如产生错觉、幻觉等。异常认知对作家创作具有重要意义。作家的缺失性体验,不但是对自身缺失状态的体验,还往往进而感悟到社会的缺失、人类的缺失。
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的“白日梦”,表现出典型的缺失性体验,欲在“梦”(小说创作)中得到补偿。天花藏主人在《平山冷燕·序》中说:
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罔闻罔见,淹忽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清顺治十五年刊本《平山冷燕》,现藏于国家图书馆。
他的话准确地说明了创作小说对作家缺失性体验的补偿作用: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得到的,在小说中可以一一得到。
同样,凌濛初在“二拍”中渴望建立一个遵从纲常礼教的社会,是有感于当时世道缺少遵从纲常礼教的人。
而因放浪形骸在生活中颇受非议的李渔,屡屡在作品中描写主人公相知相爱的幸福,则传达了他自己渴望被理解、被宽容而企求知己的心情。正如李渔自己所说:
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舒,愠为之解,且尝潜作两间最乐之人。……未有真境之所为, 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李白、杜甫之后身。多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原配……
“我欲作人间才子”、“多欲娶绝代佳人”,这句话典型地表达了一些作家借文学创作来“补偿”其缺失性体验的心态。
4.丰富性体验
丰富性体验,与上述缺失性体验相反,这是指作家在获得爱、友谊、信任、尊重和成就等状态下产生的一种关于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的审美把握。作家的丰富性体验使他们发展了“情感移入”的能力。“情感移入”的能力,指的是理解他人心境的能力,或从思想感情上感受他人心理而把自己纳入他人心境的能力。这种能力对文学创作至关重要。作家的丰富性体验通过促进其人格的“自我扩展”而影响其人格的形成。心理学家奥尔波特在研究自我发展问题时,提出了自我经历的七个不同发展阶段,“自我扩展”是其中之一。“自我扩展”指儿童意识到并把周围环境中某些人和物看做“我”的过程。奥尔波特认为,儿童的这一发展阶段顺利与否,取决于他们与母亲的关系。如果儿童受到母亲充分的保护和慈爱,那么积极的心理成长将贯穿以后自我发展的几个阶段,顺利形成自我意象,并且将自我扩展到自身之外,与民族、国家融为一体。
在明清之际小说作家中,据我们目前可知的材料,李渔就与母亲的关系很是亲密。李渔十九岁丧父,三十二岁母亲去世。他只在《回煞》一首诗中表达过对父亲的怀念,却多次在诗文中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深厚感情。如他在《清明日扫先慈墓》一诗中说道:
三迁有教亲何愧,一命无荣子不才。
人泪桃花都是血,纸钱心事共成灰。
在这首诗中,他表达了对母亲的怀念、感戴之情和人届中年功名不就的愧恨心理。他将母亲比作“孟母三迁”典故中那位教子有方的孟母,可见在童年时代,李渔受到的教育可能主要来自母亲一方。可能他身为药铺老板的父亲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对孩子的教育问题。由于从小受到母亲的关注和爱护,李渔充分体验到母爱和亲情。成年以后,李渔将对母亲的尊重、爱戴之情,转移到其他女性身上。
在创作上,李渔的很多小说、戏曲作品,都表现出尊重女性心灵、情志和人格的进步妇女观。这一点在当时的小说作家中殊为难得。在生活中,李渔对自己身边的姬妾都很尊重、爱护,这在李渔的诗词文集中多有体现。虞巍在《怜香伴·序》中,记录了李渔在贫困和动乱之中却能保持家庭生活美满和谐的景象。他说:
笠翁携家避地,穷途欲哭。余勉重馆粲……见其妻妾和谐……两贤不但相怜,而直相与怜李郎。
可以说,描写两个女子相互敬爱之情的戏曲《怜香伴》中,隐隐有李渔自己家庭生活的影子。李渔在家庭中所得到的丰富性体验,与在社会上得到的缺失性体验,都对他的文艺创作有深远影响。
5.愧疚体验
愧疚体验,是与自我评价有关的一种情绪和感受,是指当个体因自己的某种行为违反其内心的道德准则而引起愧疚、内疚、自责的一种心理反应。如前所述,崇祯元年(1628),吴越草莽臣在《魏忠贤小说斥奸书·自叙》中,流露出因自己没有在魏阉当权之时挺身而出和他们斗争而产生的愧疚心理。他自愧不如天启四年(1624)冒死上书弹劾魏忠贤的杨大洪等人,就以创作小说《斥奸书》来“补偿”自己的愧疚心理。李渔的愧疚心理则来自他一生功名不就、被迫游走江湖、卖文糊口的生活经历。前面我们提到,他三十二岁时在《清明日扫先慈墓》一诗中,就深深感叹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教育和期望。李渔四十多岁前往杭州,卖赋糊口。六十多岁前往金陵,住了二十年左右。一生无官无职,为了谋生写书卖书,多次去各地官员处“打抽丰”,并且组织家庭戏班四处演出。这些,在当时都是为士人所不齿的事情。面对别人的侮辱,李渔公然在自己南京寓所的门上题名“贱者居”,以示自嘲与反抗。但“执贱业”的生存状况,终究是自幼接受儒家教育、视仕途为正业的李渔的一块心病。在《无声戏·人宿妓穷鬼诉嫖冤》中,王四诉说道:
今徙扬州,执贱业以谋生,事贵人而糊口。
这是李渔借作品中人物之口道出其愧疚和无奈的心理。
6.神秘体验
神秘体验,是伴随着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而产生的。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易于沉入冥思状态的作家,往往有高出他人的神秘体验。神秘感和探索欲是密不可分的。神秘感是探索的动力,同时又是探索的结果。从创作主体来说,神秘体验是一种特殊的无意识活动;从作品内容来看,作家的神秘体验则表现为作品的象征性内容。
就这一点来说,明清之际有一部典型地表现出作家神秘体验的作品,即董说的《西游补》。《西游补》风格特异,文笔恣纵,通过记述孙悟空的一个迷离惝怳的梦,反映了作家对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事的沉思冥想,极富象征意蕴,是中国古代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一部优秀之作。
7.孤独体验
孤独体验,是一种深刻而强烈的智慧内省,是个体生命和与广泛联系的外部世界暂时中断联系而潜心考虑生命个体、生命意义问题时,所意识到的与他人无法重合的个别感、特殊感,是人的自我意识深化的一种心理反应。不具备自我意识和不具有值得他人理解的丰富深邃的内心体验的人,都很难有明显强烈的孤独感。只有对个体生命有独特感受和深刻哲理思考的人,才有可能产生孤独体验。作家的孤独体验,来源于作家人格特征的独创性、超前意识及自我意识。
一些明清之际小说作家具有一种“独醒”意识,就是这种独立性和孤独感的表现。明清之际小说中出现了描写科举弊端的内容,如《西游补》、《鸳鸯针》等,即是小说作家作为科举考生,对自身命运进行独立审视和反思之后作出的对时代和社会的超前批评。
明清之际小说作家大多心怀天下而身居下僚,无以施展满腔抱负,终生走不出贫困和“下贱”的旋涡;心中充溢着的孤独体验,往往使他们对社会人生产生不同于他人的独特感受,“独醒斋”、“孤愤生”、“梦觉道人”这些名称,都是孤独体验的外化。
8.归依体验
归依体验,是指人们在寻找精神家园过程中,所获得的一种充实、安适和永恒的感受。归依就是寻找精神家园。归依体验丰富多样、因人而异,比如宗教、童年和自然界,是常见的归依体验。
明清之际小说作家的归依体验,大多指向“三教合一”的理想社会,希望能够建立一个人人遵从纲常礼教的盛世、治世。他们表现出的倾向宗教思想的劝世心态和倾向自然的隐世心态,都是归依体验的外化。
小说的创作本身,也是作家归依体验的结果。如前所述,陆云龙、周楫、李渔等人,都表示过通过小说创作来泄“孤愤”、得知己,以此保持心理的平衡,这些都是归依体验在起作用。
总之,明清之际酷烈的时代氛围,决定了当时小说作家的整体心态建立在创伤的基调之上。
其实,在整个有明一代,士人的生活境遇都不乐观。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统一思想,就曾残酷杀戮士人。明成祖朱棣以藩王身份推翻侄儿建文皇帝的统治,出于报复心理,对忠于建文帝的大臣们肆意迫害,甚至专门建立场所,逼迫这些忠臣们的妻女居住其中做官娼。嘉靖年间的“大礼仪之争”中,无数大臣深受“廷杖”之辱。朱元璋当年也和李自成一样,是流贼义军,但他推翻了元朝的“夷狄”统治,士人就不认为他是“以下犯上”,小说中对他的非议也几乎没有。朱棣夺权虽然成功,但他违背了君臣礼仪,又侮辱斯文,士人心理所受的创伤,一直都在通过争议“建文”话题而得以表现,小说中也有所描写。
天启年间的魏阉暴政,是明代肆意摧残士人的极端表现,士人所受心理创伤非常严重。魏阉集团被平定之后,小说作家和当时的士人们一起,做起了“中兴”、“光复”的美梦,崇祯前期时事小说中频繁出现歌颂崇祯皇帝的“颂圣”内容,小说作家对“中兴之主”崇祯皇帝寄寓厚望。几年后,“事不可为”、败局难挽的景象渐渐明显,士人的理想破灭,“颂圣”之声不再闻,小说作家转而反思历史、关注现实。
甲申之变后,士人们纷纷表达亡国的悲痛,追究国亡的原因。此时的小说创作中,追悼故国的主题盛行,小说作家们也借小说创作表达了呼唤英雄、向往净土的心境。李自成虽然摧毁了大明王朝,却并没有取得统治权,这就使士人敢于直接痛骂李自成,表达自己的创伤体验。
满清王朝定鼎之初,尚无精力钳制人心,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强权空缺。这就使小说作家的“时事情结”在小说中得以自由表达。
顺治之后的康熙、雍正、乾隆年间,经济开始繁荣,政权逐步稳固,统治者对思想的钳制也相应加重,文字狱盛行起来。晚明士人、民众敢于议论时政的风气渐渐衰杀。
清末时局又如明清之际一样,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小说作家的“时事情结”重新风行,反映时事的小说纷纷出版。
由此可见,作家心态虽然纷纭复杂,社会和时代的影响却是影响作家心态的最深层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