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闺红》作者与《金瓶梅》作者耐人寻味的密切联系,尤其引人注目。刘辉、薛亮在《明清稀见小说经眼录》之《玉闺红》一文中,罗列出两书作者的几点值得重视之处:第一,《金瓶梅弹词》与《金瓶梅》的成书时间相距不远,都在明末几十年间。第二,谢肇淛《金瓶梅跋》中曾说《金瓶梅》“书凡数百万言,为卷二十”,与白眉老人所说东鲁落落平生创作“《金瓶梅弹词》二十卷”的卷数相符。第三,根据白眉老人序中记载,可以推测《玉闺红》作者的年龄,其生年应当不会晚于万历二十七年(1600)。如果东鲁落落平生与白眉老人的年龄相若,则生于嘉靖末年、隆庆初年(1566~1567),这正是《金瓶梅词话》抄本的流传阶段。第四,“词话”与“弹词”的含义相同,在明末并未厘定其明确界限。也就是说,《金瓶梅词话》也可以称为《金瓶梅弹词》。第五,《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和序者欣欣子、《玉闺红》的作者东鲁落落平生和序者白眉老人都是化名。“兰陵”在明末有南北之分,北兰陵在山东,东鲁则指山东无疑。第六,即使《金瓶梅弹词》并不是《金瓶梅词话》,东鲁落落平生所作的《金瓶梅弹词》,也足以证明《金瓶梅》对明代文坛影响巨大,刚刚问世不久,就有二十卷的弹词本出现。张岱《陶庵梦忆》中也曾记载明末有人“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
法译本前的序文直接说明东鲁落落平生即《金瓶梅》的作者。其实两书作者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根据崇祯刻本前序中提到的时间推测,东鲁落落平生出生的时候,《金瓶梅》早已流传于世了。
关于《玉闺红》作者本人的资料,《绣像玉闺红全传》前有崇祯四年(1631)湘阴白眉老人序,序中谈到东鲁落落平生的大致生平:
幼秉天资,才华素茂,弱冠走京师,遍交时下名士,互为唱和。而立至江南,文倾一时,遂得识荆。君为人豪放任侠,急人所急。第困于场屋,久不得售,遂弃之去……退而著述,所作甚多。而印行者,仅诗集两卷而已。
从序中可知,东鲁落落平生“而立至江南”,最近(“今春间”)又送来小说《玉闺红》让白眉老人看,而小说又是在南京的文润山房刊刻的,故此我们可以说,东鲁落落平生应当是一度在南京从事小说创作的外籍落第生员。据白眉老人所说,东鲁落落平生的著作,除已经刊刻的《玉闺红》和两卷诗集(今似已不存)之外,还有“《金瓶梅弹词》二十卷、《梵林艳史》十卷、《兵火离合缘》四卷、《神岛记》一卷”,都是没有刊刻的作品。从书名推测,前三种著作似是小说,后一种作品似是小说或是游记。
从研究现状来看,虽然由于《玉闺红》后半部佚落以及相关资料极为匮乏的关系,研究文章并不是很多,但研究范围还是比较广泛的,在人物形象、作品结构、作者研究以及与其他小说作品承继关系等方面,都已有人论及。
《玉闺红》的研究前景非常广阔,可以从现存的四卷小说文本中勾勒梳理出晚明社会的有关信息,可以进一步探求《玉闺红》在古代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可以就精湛的小说技艺做进一步的艺术研究,也可以着手从晚明诗集、文集中进一步探查作者的踪迹,等等,都有待学人的共同努力。尤其恳望《玉闺红》失落的后两卷(十回)能够重见天日,断简残编复归璧全,则不啻是小说界一则盛事。
第三节向中篇发展的话本小说集《照世杯》
20世纪初,文士董康去日本寻书,见到一部白话小说集《照世杯》,是日本明和间刊本,本土已佚。遂将此书带回国内。1928年,海宁陈氏据董康带回的《照世杯》用活字排印,列为《古佚小说丛刊》之一,《照世杯》才开始在本土重见流行。
后来,《照世杯》的其他版本也陆续浮出地表。目前可知的版本有四种:
一是康熙间酌元亭刊本。首有吴山谐野道人序,图四叶,半叶八行,行二十字。藏日本佐伯文库。
二是抄本。半叶九行,行二十字。藏大连图书馆。
三是1928年海宁陈氏《古佚小说丛刊》本。藏南京图书馆。以上三种版本卷后均有谐道人评。避“玄”作“元”。
四是1955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据陈本重印,略有删节。
《照世杯》的书名富有寓意,应当取自明末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一《照世杯》条:“撒马儿罕在西边,其国有照世杯,光明洞达,照之可知世事。”作者将自己的小说比作“光明洞达”的域外奇珍“照世杯”,希望读者阅读之后“可知世事”。
《照世杯》共讲述四个故事。第一卷《七松园弄假成真》,讲的是苏州秀才阮宦(字江兰)和扬州名妓畹娘的故事。阮江兰不肯轻易择偶,听从友人张少伯的劝告,来到扬州寻访佳丽,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园,遇应公子携名妓畹娘来住。阮江兰窥见畹娘,一见倾心,不料被应公子看破心事,瞒着畹娘,伪造情书,骗阮江兰夜间入室,捆绑毒打。畹娘知晓,放走江兰。畹娘对江兰也一见倾心,寄封情书约会江兰。江兰却误以为又是应公子的诡计,持书质问应公子。应公子怒而将畹娘逐回妓院。江兰懊悔,赶至妓院与畹娘相会。因无银钱,被老鸨逐出,流落街头。张少伯闻讯,赶到扬州,假娶畹娘,实则养在家中,礼敬如宾。阮江兰不知其故,怨恨少伯,发愤读书,考中解元。少伯送畹娘归江兰,说明其激励江兰之苦心。江兰与畹娘成百年之好,与少伯为异姓兄弟。
第二卷《白和坊将无作有》,讲的是老童生欧醉一贯品行恶劣,一心想“得妻财”做财主女婿而未成婚。一时假冒名士秀才,来到在北直真定县做县官的同乡姜天淳处打抽丰,得七百余金。一天他看见一伙“有钱人”搬进一处大宅,听说是“淮阳做官的已故屠老爷的小妾”——年轻“富有”的寡妇缪奶奶及其小叔子三老爷,即起“财”、“色”之心。正巧三老爷上门请“欧名士”为屠老爷写墓志铭,欧醉假装是屠老爷的生前故交,由此出入“屠家”,渐渐与缪奶奶谈婚论嫁,自荐入赘。缪奶奶拿到欧醉作为诱饵交给她保管的钱财之后,就设计摆脱了他。欧醉找到屠老爷在河间府的老家,才发现“缪奶奶”的身份子虚乌有,他遇到的乃是一伙拐子。
第三卷《走安南玉马换猩绒》的故事背景在广西与安南交界处所开集市上。胡安抚的养子胡衙内好女色,欲调戏临街客楼商人杜景山之妻白凤姑,用汗巾裹一玉马掷给凤姑。杜景山怒而逐之。胡安抚被妻子所逼,陷害杜景山,限期令其献上三十丈猩猩红小姑绒。猩猩绒乃安南所产,用猩猩血染成,朝廷明令禁止买卖。杜景山无奈只得前往安南,途中财物失窃,又遇狒狒,逃到河边,遇术术丞相府眷属,被带回府中。术术丞相已故,其子袭职,但尚年幼,见到杜景山所配玉马,执意要和自己的玉马配成一对。杜景山要求用玉马换三十丈猩猩绒,丞相府给了他四十丈。杜景山不但按期完成任务,而且还从安南带回沉香等物,发财致制富。原来玉马本是一对,属安南国王所有,国王将其一赠术术丞相,又将其一赠胡安抚,不想却阴差阳错,成就杜景山发家。
第四卷《掘新坑悭鬼成财主》,讲的是湖州乌程县义乡村穆太公一贯悭吝成性,不得人心。他想众人之所未想,建造一处精致考究的厕所,吸引众人如厕,卖粪致富。为附庸风雅,请人题写“齿爵堂”三字于厕所之上。齿爵堂原是当地乡绅徐尚书牌坊上的题匾。穆太公的妻弟、恶秀才金有方谋夺穆太公的财产,串通徐公子状告穆太公“欺悖圣旨,污秽先考”,太公入狱。太公之子穆文光变卖家产,送钱给徐、金等人,救得父亲出狱,又靠赌博等手段赢回家财。后来文光考上秀才,其子也进学,穆家遂成书香门第。
《照世杯》所记故事亦庄亦谐,嬉笑怒骂,风格颇类似同时期的白话短篇小说集《豆棚闲话》。这四个故事反映了当时的风俗时尚以及士人、商人的生活片断,歌颂了真义士,鞭笞了假名士,描摹了市井风情、人情冷暖。尤其是后两个故事,分别记录了商人生活的酸甜苦辣,是明末清初新的时代风气的及时反映,新人耳目。
《照世杯》体制也颇为独特,全书共四卷,每卷为一篇,每篇又另列子目,子目以偶句形式两两相对,如同章回小说的体制。正文比一般话本长,但并未分段。这种形式在话本小说集中并不常见,似乎只有顺治、康熙年间刊刻的《十二楼》十二卷(李渔撰)、《人中画》十六卷(不题撰人)、《都是幻》二集十二回(潇湘迷津渡者辑)、《纸上春台》(残)等寥寥几种。胡士莹认为这是短篇话本向中篇小说发展的一种形式,值得注意。
《照世杯》的作者署名“酌元亭主人编次”。书前有一篇序,序文如下:
客有语酌元亭主人者曰:“古人立德立言慎矣哉,胡为而不著藏名山,待后世之书,乃为此游戏神通也。”
今曰:“唯唯,否否。东方朔善诙谐,庄子所言皆怪诞,夫亦托物见志也。与尝见先生长者,正襟敛容而谈,往往有目之为学究,病其迂腐,相率而去者。即或受教,亦不终日听之。且听之而欲卧,所谓正言不足悦耳,喻言之可也。”
今冬,过西子湖头,与紫阳道人、睡乡祭酒纵谈今古,各出其著述,无非忧悯世道,借三寸管为大千世界说法。
昔有人听妇姑夜语,遂归而悟奕,岂通言儆俗,不足当午夜之钟,高僧之棒,屋漏之电光耶!
且小说者,史之余也。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妍媸不爽其报,善恶直剖其隐,使天下败行越检之子,惴惴然侧目而视,曰:“海内尚有若辈,存好恶之公,操是非之笔,盍其改志变虑,以无贻身后辱。”
是则酌元亭主人之素心也哉!抑即紫阳道人、睡乡祭酒之素心焉耳!《照世怀》,据1928年海宁陈氏《古佚小说丛刊》本。
序尾署名“吴山谐道人载题于西湖之狎鸥亭中”。序文采用文赋中的主客问答形式,先云“客有语酌元亭主人者曰”,后有“吴山谐道人”以主人身份对答,可知酌元亭主人又号谐道人、吴山谐野道人。从序文中看,酌元亭主人曾在杭州与《续金瓶梅》的作者丁耀亢和为李渔《无声戏》作序的杜浚交往密切,志趣相投。他编纂《照世杯》的动机,是“为大千世界说法”,“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妍媸不爽其报,善恶直剖其隐。”用以惊醒世人弃恶从善。书当在杭州编纂而成。
《照世杯》又题“谐道人批评第二种快书”。作者还编辑一部章回小说《闪电窗》,题“谐道人批评第一种快书”。《闪电窗》题“酌玄亭主人编辑”,避“玄”作“元”。《照世杯》编纂在《闪电窗》之后,编纂者题名避“玄”作“元”,应当是避康熙皇帝玄烨的名讳,书当编成于清顺治至康熙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