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君说:“从《西游补》开始,无论是《桃花扇》、《长生殿》、《儒林外史》还是《红楼梦》都表达了对国家兴亡的悲痛,对个人人生无路可走的迷惘。”其实是道出了《西游补》文人小说的实质。
正是立足于政体关注的角度,《西游补》开篇直写易代之变,此后又一一总结易代之变的原因。上文提到的珠雨楼一段文字,是愤于天子耽于逸乐:“皇帝也眠,宰相也眠,绿玉殿如今变做‘眠仙阁’哩!”
审秦一段文字痛斥重臣无耻卖国。《西游补》第八、九、十回都痛贬“偷宋贼”秦桧。第八回是审秦文字的开头,第十回是审秦文字的结尾,主干文字第九回中行者呵斥:“秦桧,你一个身子也够了。宋家那得一百个天下!”这句话可以说道出了审秦文字的实质:痛恨导致国亡的奸贼,表达作者的亡国之痛。
凿天一段文字扼腕叹息清谈文士热心而无能以致误国。第六十五回凿天人回答行者问话说:
我们一干人,叫做“踏空儿”,住在金鲤村中。二十年前有个游方道士,传下“踏空”法儿,村中男女俱会书符说咒,驾斗翔云,因此就改金鲤村叫做踏空村,养的男女都叫“踏空儿”,弄做无一处不踏空了。
“踏空儿”应是“不务实”之意。又说:
人言道:“会家不忙,忙家不会。”我们别样事倒做过,凿天的斧头却不曾用惯。今日承小月王这等相待,只得磨快刀斧,强学凿天。仰面多时颈痛,踏空多时脚酸。午时光景,我们直凿到申时,才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着了玉帝殿下,不知不觉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骨碌碌从天缝中滚下来。
这一段话,似是将明亡原因一部分归于无能之人非有意地误国。清谈误国是清初遗民总结明亡原因时的普遍话题之一。
总之,贯穿《西游补》十六回文字中的主线,是因痛悼明亡而引发的对国家政体的严肃思考。
四、以文为戏
注重布局完整、首尾呼应,也是文人小说的特征之一。有人说在《西游记》、《水浒传》中:“选文的人,很容易选一篇自有起讫的文章;至于《红楼梦》则不然,如果选了一段精彩的文字,往往令人莫名其妙,因为它的起,已在前数回中伏下,它的落,到后数回中还有余波。”
其实《红楼梦》鸿篇巨制,并非不可选出一篇或多篇“自有起讫的文章”,只是选后需要加众多的注释说明。倒是《西游补》真正不可选。
《西游补》篇幅不是很长,但全篇血脉相通,筋骨相连。如果选出其中一段,譬如花红心红,或者项羽平话,或者行者审秦,故事倒也完整,却不见精彩。十六回片段连在一起,呼吸相通,才构建了一个迷离恍惚、意深味永的艺术世界。
《西游补》的独特之处,在于结构严谨、布局统一的同时,还时时流露出作者以文为戏的创作意趣。
以文为戏本是诗文传统。“以文为戏”的“文”最早专指散文,后来可泛指所有文学样式。“以文为戏”是由中唐裴度提出的,本来是对韩愈《毛颖传》等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一种心态的否定性批评。柳宗元随后在《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中,肯定韩愈的“以文为戏”是一种艺术创新,是有益于世的,是作者“发其积郁”的“发愤”之作,寄托着作者的深刻思想和艺术情趣。
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庄子》可以说是“以文为戏”的艺术源头,王褒《僮约》、扬雄的《逐贫赋》、柳宗元的《乞巧文》,韩愈《送穷文》、辛弃疾词《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等,都可称为“以文为戏”之作。拟人、象征等是其基本表现手法。
“以文为戏”与宋元以后文人画中的“墨戏”以及中国古典美学中“逸”的品格相似,都是文人以一种游戏式的创作态度即兴写意,超越法度,出人意表,富于变化,而又能体现出创作主体胸襟之高格逸调、远轶俗辈。关于“墨戏”与“逸”的问题,详见张晶先生《论“墨戏”的美学品格》(《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5年第2期)、《墨戏:中国绘画美学的重要范畴》(《美苑》1994年第3期)。
在小说中采用“以文为戏”笔法的,《西游记》可以说是先祖,接下来就是明清之际的文人小说了。这些作品的作者,往往是才子型、文人气很浓、个性非常突出的文人,如李渔、董说、艾衲居士等。
我们不否认《西游补》具有完整严密的构思、贯穿始终的思想、和谐统一的风格。只是在这些之外,《西游补》还具有自己独特的品格:跳出窠臼,以意运笔;腾挪变幻,不受羁绊。尤其结尾,戛然而止,结得俏丽利落。这些都符合“以文为戏”的创作特征。
《西游补》中的讽刺文字时时出现,但有些未必刻意,妙在若有若无之间,体现出艺术本身的超功利性。
第六十六回“青青世界”中的琉璃楼阁通透明丽,四壁由“团团约有一百万面”“大小异形,方圆别制”的宝镜砌成:
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
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哪一处进来。
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制,不能细数,粗陈其概: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风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
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
这段文字于优美意象和禅理意蕴之外,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文化史料。
第六十七回行者假装虞美人时的举止言行,读之令人喷饭。妩媚快意的文字中夹枪带棒,顺便讽刺世情人事。
第六回项羽在美人面前低头伏小的情态,令人发出会心的微笑。项羽请来的黄衣道士得知行者真实身份之后,非常害怕又不得不继续作法:“道士手脚麻木,只得又执剑上前,软软的拂一拂,轻喷半口法水,低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字又不响。”行者“暗暗可怜那道士,便又活着两眼”,假装被道士的法术救醒。作者调侃、幽默的文笔中还有隐隐的恻隐之心。
现实情趣、生活气息、平常心,对人充满世间情怀、人文关怀,是明清之际世情小说和其他世情化小说的一个主流心态,也是文人小说的一大特征。
第六十九回《秦楚之际四声鼓真假美人一镜中》,有一段很典型的“以文为戏”的文字:
行者便要走动,又转一念道:‘若是秃秃光光,失美人的风韵。’轻轻推开绿纱窗两扇,摘一瓣石榴花叶,手里弄来弄去,仍旧丢在花砌之上。
描写化身为虞姬的行者心理,纤毫毕现,令人莞尔。正是所谓“闲笔”处,最见生动。
接下来,行者(化身为虞姬)晓妆情景细腻如见:
只见一只水磨长书桌上,摆一个银漆盒儿,合着一盒月殿奇香粉;银盒边排着一个碧琉璃盏儿,放一盏桃浪胭脂絮;银盒左边排着一个紫花盂,盂内放一根缠头带;又有一个细壶儿,放一壶画眉青黛。
东边排大油梳一个,小油梳三个;西边排着青玉油梳一套,次青玉油梳五斜,小青玉油梳五斜;
西南排大九纹犀油梳四枚,小赤石梳四枚;
东北方排冰玉细瓶,瓶中一罐百香蜜水,又有一只百乳云纹爵,爵中注着六七分润指甲的酨浆;
西北摆着方空玉印纹石盆,盆中放清水,水中放着几片奇石子,石子上横放一只竹节柄小棕刷;
南方摆着玄软刷四柄,小玄软刷十柄,人发软刷六柄;人发软刷边又排一个水油半面梳一斜,牙方梳二斜,又有金钳子一把,玉镶剪刀一把,洁面刀一把,清烈蔷薇露一盏,洗手菉米粉一钟,绿玉香油一盏,都摆在一面青铜古镜边。
行者见了镜子,慌忙照照,看比真美人何如?只见镜中自己形容更添颜色。当时便有侍女儿簇拥行者,做髻的做髻,更衣的更衣。
水磨长书桌上各色妆奁俱全:香粉、油梳、百香蜜水、润指甲的酨浆、金钳子、洁面刀、清烈蔷薇露、洗手菉米粉、绿玉香油、青铜古镜。这段在荒诞奇幻的笔墨中插入的极精细纪实的笔墨,在文化史上是极珍贵难得的明清之际女子梳妆的资料。
文人小说的优势就是不但表达作者的思想境界,还于有意无意间记载了当时生活、文化的方方面面。
第八回《一入未来除六贼半日阎罗决正邪》中,行者叫曹判使:“你去取一部小说来与我消闲。”判使禀报:“爷,这里极忙,没得工夫看小说。”然后呈上一册黄面历,说:“爷,前任的爷都是看历本的。”行者翻开看看,“只见头就是十二月,却把正月住脚;每月中打头就是三十日,或二十九日,又把初一做住脚”。吃了一惊道:“奇怪!未来世界中历日都是逆的,到底想来不通。”
有人认为这一段是影射清代入主中原,乾坤颠倒以至历日为逆。作者可能有这样的考虑。但更大的可能是忙中偷闲、呈才使意的幽默之笔。试想我们站在自己的时代,回顾历史时采用由远及近的顺序,是从一到十。如果展望未来时也采用由远及近的顺序,岂不是从十到一、历日为逆?作者展现了卓越的想象力和逆向思维的能力。
鲁迅先生谓“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早于《野叟曝言》百多年前,小说《西游补》就可当鲁迅此评语。《续〈西游补〉杂记》云:《西游补》“帙不盈寸,而诗、歌、文、辞、时文、尺牍、平话、盲词、佛偈、戏曲,无不具体。亦可谓能文者矣。”道出作者于有意无意之间呈才学的一面。董说写作《西游补》之时,写修行思想是一方面,借梦痛贬时事是一方面,笔头炫耀才学也是一方面。唐传奇融合“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西游补》也有此追求,并有此成就。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西游补》以文为戏的特点,谓其“间以俳谐,亦常俊绝”。但不少学者将其作为《西游补》的瑕疵看待。其实,这些地方正见作者个人风格。
五、文如其人
将作者的个人生活融入作品之中,也是文人小说的一个特征。董说的文,精美绝伦,惊世骇俗。董说的人,性格奇异,不同流俗,以至于被刘复戏称为“神经病”。《西游补》思维的变动不居、艺术手法的跳宕多姿,都与作者生动多彩的个性有关:不耐俗规,不愿蹈矩,与乡愿绝缘。
《西游补》的诗意品格,本身就是文学理论中“文如其人”的又一例证。从作品精神上讲,《西游补》以生动的具体形象体现深刻的抽象思想,具有诗意的精神。从结构上讲,花红心红一回,是包含禅理的抒情诗;项羽两回,是婉约多变的叙事诗;审秦三回、弹词一回,是慷慨激昂的史诗。从技法上讲,《西游补》不但像其他小说一样广泛引入诗词韵语,还在叙述文字中运用诗化了的文字,叙述文字类似四六句和文赋。这些都使《西游补》成为一部诗意小说——文人小说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董说的个性中充满诗意的因素。他的嗜好很多,有舟居、记梦、制香等等。花中最爱是梅,自称处士梅花道人。他爱雨、爱梦最为人知,尝谓“道人嗜雨,天下称雨道人;又嗜梦,则又称梦道人。”曾作《昭阳梦史》、《梦乡志》、《梦社约》、《梦本草》等文,《梦乡词》等涉及梦境的诗词篇章就更多了。而《西游补》也是他寄寓遥深的一场大梦。
董说的梦史是其一部心史。他说:
梦乡广大,譬之诗,我庚辰以前诸梦,长吉也;辛巳诸梦,太白也;癸未诸梦,少陵也;近年诸梦,摩诘也。
由长吉、太白而少陵、摩诘,正是由少年、青年而壮年、老年心境的渐进。董说梦史中的渐变情怀,正可用蒋捷《虞美人》词里听雨史中的渐变情怀来说明。蒋捷《虞美人 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是南宋遗民,董说是明朝遗民,遗民情怀大略相似。山河易色、物是人非的感受,加深了岁月推移带给人心灵的沧桑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