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清之际小说作家中,周楫(字清原)可谓是贫困到极点的一位,或者可以说,他对贫困生活所带来的耻辱感体会得最为深刻。湖海士《西湖二集序》中说:
咄咄!清原!西湖之秀气将尽于公矣。乃谓余曰:“予贫,不能供客。客至,恐斫柱坐荐之不免。用是匿影寒庐,不敢与长者交游。败壁颓垣,星月穿漏,雪霰纷飞,几案为湿。盖原宪之桑枢,范丹之尘釜,交集于一身,予亦甘之。而所最不甘者,则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无端。予是以望苍天而兴叹,抚龙泉而狂叫者也。”
余曰:“司命会有转局,狐鼠亦有败时。且天下不可与问,道不可与谋,子听之而已矣。”清原唯唯而去,逾时,而以《西湖说》见示。
予读其序而悲之。士怀材不遇,蹭蹬厄穷,而至愿为优伶,手琵琶以求知于世,且愿生生世世为一目不识丁之人,真令人慷慨悲歌、泣数行下也。
周楫自述贫困生活造成的交游上的尴尬、对贫困生活的甘于忍耐和对命运棱蹭、小人欺侮的愤慨,真是入骨三分。
《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也是一生潦倒,“穷饿以终”。光绪《乌程县志》有对陈忱生存手段、学识心境、身名状况的简略记载:
居贫,卖卜自给。究心经史,稗编野乘,无不贯穿。好作诗文,驱策典故,若数家珍,而无聊不平之气,时复盘旋于楮墨之上,乡荐绅咸推重之,身名俱隐,穷饿以终。
“卖卜自给”的生活朝不保夕而又遭人轻贱,陈忱能够做到“乡荐绅咸推重之”,是其才华使然。但他从不列当地乡绅之林,晚年更是贫病交加、孤苦零丁。他在《水浒后传序》中,描述自己的境遇是:“颠连痼疾,孤茕绝后”,“穷愁潦倒,满眼牢骚,胸中块磊,无酒可浇”。
李渔的贫穷原因较为特殊。他谋生手段多样,应当常有盈余。按说,他一生开过几家书坊,再加上戏班的收入,应当不至于有穷愁之叹。但一则他家中人口众多,二则他的性格又富于艺术色彩,生活讲究情趣,艺术爱好非常丰富,故花费在艺术上的金钱较多,花费在赚钱上的时间必然有限。
他曾在《闲情偶寄·饮馔部·肉食第三·蟹》中,记载自己讲究的生活方式、众多的家中人口和羞涩的囊中境况:
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响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秋”。虑其易尽而难继,又命家人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瓮”。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为“蟹奴”,今亡之矣。蟹乎!蟹乎!汝于吾之一生,殆相终始乎!所不能为汝生色者,未尝与有螃蟹无监州处作郡,出俸钱以供大嚼,仅以悭囊易汝。即使日购百筐,与五十口家人分食,然则入予腹者有几何哉?蟹乎!蟹乎!吾终有愧于汝矣。
李渔爱好园林建筑,以至于养成有钱时建楼(园)、无钱时卖楼(园)的习惯。
他先后建了伊山别业、芥子园等多处园林。李渔精心构筑的园林最终都卖给别人,其中伊山别业只住了三四年,芥子园也只住了八九年。他在诗文中多处提到卖楼。《李笠翁一家言》卷二有《卖山券》一文;卷六有《卖楼》和《再过武林旧居,时已再易其主》二诗;卷七有《卖楼徙居旧宅》一诗。他还把《卖楼》和《卖楼徙居旧宅》二诗作为《十二楼·三与楼》的开卷诗,并声称:“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自诩“明朝一位高人”,倾诉自己“卖楼别产”心境之苦。
小说作家的贫困化,与明清之际大多数士人的生活境遇相关。多次为李渔小说作序或评点的杜浚,是当时大名士之一。性情疏狂,落拓不偶。
杜浚曾在《复王于一》中,这样描绘自己的生活窘境:
承问穷愁何如往日,大约弟往日之穷,以不举火为奇;近日之穷,以举火为奇。此其变也。
明亡后,反清志士“易堂九子”也都陷于贫困。易堂九子之一的彭士望在《与陈少游书》中记载:“易堂诸子各以饥驱,游艺四方。”
明清之际士人的贫困似乎是必然的,原因有二:
首先,在古代士人的观念中,“不事生产”是清高脱俗的表现。在他们看来,“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们憧憬的谋生方式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经历十年寒窗苦之后,中举出仕,则自然能得到“黄金屋”、“颜如玉”的报偿。在这种观念的作用下,他们似乎都具有惊人的忍耐苦寒的能力,甚至以过苦寒的生活为荣耀。
其二,国变之后,一些志士抛家别业,隐居深山,生活陷于困境,如董说等人;还有相当多的士人本来家境富裕,如方以智、丁耀亢等人,但在动乱之中家产丧尽。
董说本出身吴兴显族,曾被人称为“华阀懿孙”,钮秀《觚剩续编》云:“吴兴董说,字若雨,华阀懿孙,才情恬恬……余幼时曾见其《西游补》一书,俱言孙悟空梦游事,凿天驱山,出入庄、老,而未来世界历日,先晦后朔,尤奇。”虽然自他父亲董斯张开始,家道已经衰落,但仍小有资产。国变后董说立意出家,还要求儿子们都放弃举业。他的儿子们恪守父训,都是布衣终身。董说出家之前家境已很穷蹇,他出家后自然不问家事,他的儿子们放弃举业后,其家境的困窘更是可想而知。出家后董说曾收到长子董樵的一封信,说是家中最后的七亩地也全被卖掉了。董说读后狂笑不已,连称大快。应当是快意于失去全部财产后,不必向新朝纳税,更能保持遗民身份吧。
安贫乐道似乎是士人自愿的选择。明清之际李确在穷愁潦倒时说:
吾本为长往之谋,顾蜡屐未能,乘桴又未能,至于今日,悔之无及,待死而已。
李确是那种宁愿饿死也不愿接受他人救济的精神上有“洁癖”的士人。魏禧曾在同道中倡议救助李确,深知李确为人的徐枋制止了他。徐枋说:“君意良厚,恐李先生不食他食。君子爱人以德,君力所不及,听其饿死可也。”李确最终死于穷饿。
孙奇逢在《彭饿夫墓石》一文中,记载同样穷饿而死的彭氏是:
少知识乏才技,以衣冠子贫窭不能自养,遂甘心一饿。
无力自养又清高不事俗物,致使士人普遍处于贫穷的生活境遇之中。崇祯年间,张履祥就曾批评过这种处事态度:
噫!贫士无田,不仕无禄,复欲讳言治生,以为谋道,是必蚓而后充其操也,否则必以和尚之托钵为义,坐关为修道也,亦可谓踵末之敝风习而不察矣!
张履祥此说是有感而发,他痛感于“崇祯庚辰,江南大饥,人相食,杭州诸生一夕无大小自经死”。
他认为士人贫困的原因是“朝廷空言取人,衣冠之子受书游庠序,咕哔而外无恒业以资俯仰”。
但士人中也有善于谋生者,譬如顾炎武。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记载顾炎武有“致富”的才能:
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年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
与贫困的生活和怀才不遇的境遇相连的,是疏狂放浪的生活态度。是前者造就了后者,还是后者导致了前者,这历来就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据记载,明清之际小说作家中,有多位属于个性疏狂者,如丁耀亢、袁于令、艾衲居士等人。
袁于令的疏狂,已见前文。丁耀亢一生也是倜傥不羁,傲然超群。清人笔记中多有记载。王卓《今世说》中说丁耀亢“襟期旷朗,读书好奇节,高谭惊坐,目无古人”,并记载了他的两则轶事:
丁野鹤在椒邱,每晏起不冠,搦管倚树,高哦得佳句,呼酒秃发酣叫,旁若无人。间以示椒邱诸生,多不解,因抵地,直上床,蒙被而睡。
丁野鹤官椒邱广文,忽念京师旧游,策长耳驴,冒风雪,日驰三四百里,至华严寺陆舫中,召诸贵游山人琴师剑客,杂坐酣饮,笑谑怒骂,笔墨淋漓。兴尽策驴而返。
阮葵生《茶余客话》中也有一段记载:
丘海石、丁野鹤皆山左诗人。……二君平生友善。一日同饮铁沟园,论文不合,谩骂不已。邱拔壁上剑逐丁,丁急出上马逸去。邱追不及,乃返。山东人传为佳话。
这几段记载,写尽丁耀亢的超迈性格。如此个性,导致因“疏狂”而不能中举。
《豆棚闲话》的作者艾衲居士被称为“狂士”。仅从《豆棚闲话》中嬉笑怒骂的翻案文章中,就已可见作者不受羁绊的狂放个性。天空啸鹤《豆棚闲话·叙》中说:
有艾衲居士者,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七步八叉,真擅万身之才;一短二长,妙通三耳之智。一时咸呼为惊座,处众洵可为脱囊。乃者骄鸽弥矜,懒龙好戏。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况这猢狲队子,断难寻别弄之蛇;兼之狼狈生涯,岂还待守株之兔。
收燕苓鸡壅于药囊,化嬉笑怒骂为文章。莽将廿一史掀翻,另数芝麻账目;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榄甜头。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像生成。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
看他解铃妙手,真会虎背上筋斗一番;比之穿缕精心,可通蚁鬓边连环九曲。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假使鼾呼宰我,正当谑浪,那思饭后伸腰;便是不笑阎罗,偶凑机缘,也向人前抚掌。迟迟昼永,真空下泉酝三升;习习风生,直得消雨茶一盏。谓余不信,请展斯编。
这段话说艾衲居士因科举不第,转而著述,这还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但有趣的是,此处谈到艾衲居士对同社盟友的态度,颇耐人寻味:“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将参加当时风行的文人社团称为“随人鬼诨”,真得居士特立独行的人格之真髓。
生活境遇的贫困化,对作家的创作心态影响很大。明清之际小说作家创作小说的原因,大多是因科举不第,怀才不遇,借著述发泄苦闷,或因贫困聊以谋生。
总而言之,明清之际小说作家绝大多数是科举不第的生员,他们的谋生之道多是纳贡出仕、教书处馆、卖文、从商等,许多人终生穷困潦倒。这种生活境遇对小说作家的心态有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