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技术介入生产的电影或片段有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影像形态:1.在现实主义手法的领域内描画现实、再造历史或“真实再现”某些自然景象和动作奇观。当然,这里说的现实主义是指一种手法和技巧、方法,它在创作和观赏两个层面都有假定性存在。这种银幕影像是我们认为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或可能发生的。例如阿甘与尼克松和约翰逊总统握手的镜头是用数字虚拟技术完成对历史的虚拟。用数字技术结合模型来表现《泰坦尼克号》沉没时人们从船上掉下去的悲惨场景和龙卷风的肆虐是对自然灾难的虚拟。战争场面的宏大、残酷和激烈也是仿真的现实战争。数字技术的介入完成了电影虚拟现实的梦想。2.描绘展示一种不可能发生或我们不可能看到的现实。例如:恐龙复活的侏罗纪公园;从未来时代回来的机器魔鬼杀手;彗星撞地球引起的天崩地裂、海浪滔天;会走路的玩具、会说话的老鼠、失去控制的航天飞行器。这其实不是“虚拟的现实”,而是虚拟的“非现实”。它没有现实生活的摹本,没有一个物质层面的现实与之比较、对应。它不是实证主义者心目中的那个坚实的感觉世界,也不是唯物主义信仰中的那个客观性的、第一性的“物质”。它存在于一个想象现实中。而这个想象现实被臆造出来以后,观众在影像上看到的是“无中生有”的物质,但他们所体验到的,是一种人类的真实情感。
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数字技术能够创造出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存在的逼真情景时,电影记录真实的本性和电影摄影机不需要人的介入这样的“神话”也随之破灭。统治电影理论和电影美学的基点:巴赞的《摄影影像的本体论》和克拉考尔的《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巴赞认为电影影像与客观现实中的被摄物同一,电影的魅力与美学的基础都在于对现实生活的逼真再现。巴赞说:“电影这个概念与完整无缺地再现现实是等同的。这是完整的写实主义神话,这是再现世界原貌的神话。”克拉考尔也曾说:“惟有电影是镜子式地反映自然,因此,我们必须依靠它来反映。”这些理论的核心就是电影是“真实的再现”。而数字技术创造的影像是虚拟的影像,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对应物,它如何能实现“真实”?
另外巴赞还认为电影摄影机是不会撒谎的,因为“一切艺术都是以人的参与为基础的,惟有在摄影中,我们有了不让人介入的特权”。但数字影像生成技术的诞生,使影像不再由摄影机和感光材料自动生成,与此相反,在数字虚拟影像生成的技术背景下,影像恰恰是按照人的意志,随心所欲地生成的。因为这些影像从来没有在摄影机镜头前发生过,更不是自动生成,如果没有人的操纵,它们将是不可思议的。难道数字技术彻底颠覆了电影的真实美学了吗?
我们回头看看巴赞提出的纪实主义美学观念。我们在读解巴赞美学理论时,总是强调将它的现实渐进线和真实论牢牢地限制在物质现实的层面,而对于巴赞论述中包含的社会历史判断和人性情感的真实作了很巧妙的回避。其实巴赞是十分重视影片在社会的和人道情感层面的真实。巴赞的“现实的渐进线”概念是既包含了物质现实层面的纪实,又包含了社会历史道德层面的真实在内的。在谈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时,除了我们以前注意的完整现实时空的理想,巴赞说:“这场革命触及更多的是主题,而不是风格;是电影应当向人们叙述的内容,而不是向人们叙述的方式。‘新现实主义’首先不就是一种人道主义,其次才是一种导演的风格吗?”心理的真实才是巴赞理论的重要内核。“巴赞现实主义理论主要来源于一种心理的真实,或者说主要是一种感知的真实,人们不仅经验到电影所表达的真实,也可以感受到他们自己内心的真实。”在心理的真实上,巴赞触到了问题的实质。
因此,巴赞纪实美学中的真实,既包括我们常用常提的物质现实层面,又包括被我们所忽略的更为核心的部分——社会历史和人性情感。
高科技数字影像的生成,可以不依赖物质现实,可以再造现实,虚拟现实,但那也是真实的或让人觉得是真实的现实。同时,更重要的,除了这种模拟的现实逼真外,必须符合社会历史和人性情感这种心理的真实。也许,这才是数字影像存在的合理性。
数字技术对电影影像真实性提出挑战的同时,也引领了新时期电影影像对奇观的追求。
奇观一直是电影所追求的,从梅里爱展现的布景的奇观、格里菲斯在《党同伐异》中展示的故事的奇观,《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展示的构图的奇观,一直到现在数字技术展示的无所不能的奇观。可见,奇观也是电影另一个被掩藏起来的本性。
而且,电影业中每一次技术的进步也都带来了电影新的奇观。声音技术的完善,使得电影不再以一种半成品的形式,而是作为最终的完成品进入影院。声音技术重新定义了声音和画面之间的关系,他们互为补充、形成整体,并同步进行。观众深深地被声音击中,观众不再只是电影的观看者,还成为一个聆听者。20世纪50年代,对色彩技术的不断实验和应用,好莱坞终于实现了通过色彩来制造现实的梦幻。彩色画面带来了一种强化的现实主义,它使我们有能力描绘我们真实的生活和自然,但仅有这些还不够,彩色画面还要将这种现实引向艺术的领域。宽银幕电影给观众带来了技术上的新奇和更加逼真的影像。为了拉回被电视抢走的观众,制片厂更加把资源集中在了数量少、耗资巨大的影片,而宽银幕为这种影片提供了更壮观、更宏大影像的便利条件。宽银幕电影“则再次强化了作为虚构的电影的影像,一种完全奇观化的真实的幻觉……由此也增加了虚构故事本身的吸引力。”
电影中的技术与其说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不如说是制造一种更加真实的幻觉。正如约翰·贝尔滕观察到的:“声音、色彩以及宽银幕的出现所标识的并不仅仅是现实主义,而是奇观。观众注意力变得只注重技术本身。由新技术所带来的更逼真的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一种过度膨胀,膨胀的最终结果是大量的奇观。”电影的技术目标就是通过技术改进来实现梦幻般的现实表达,技术制造的是奇观,观众欣赏的也是奇观,他们在奇观的层面上达成了对技术的强烈渴望。比如《指环王》通过电脑合成技术把刚果的国王塑像放在新西兰的自然背景中,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中土版图世界。再比如《泰坦尼克号》中的数字海洋、数字人物和《玩具总动员》等众多纯粹的数字电影,都使得我们美梦成真。
奇观与影像和物质现实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复原或复制关系,而是想象与呈现的关系,“影像在复原中孕育了呈现的冲动,奇观本性与真实本性的斗争最终决定了想象的实物的诞生,这正好为数字时代的影像诞生开辟了美学道路。”另一方面由于电视和电脑在全球范围内越来越普及,它们也为人们提供越来越多的视听享受,故事已由电视变着花样地编排,电脑带给我们一个看不见的数字虚拟世界,电影在这种压力下,也在考虑自己的生存:它要创造一个在电视荧屏上不可能看到的画面,它要创造一个在电脑里无法实现的逼真世界,它要观众坐在黑暗的影院里,为眼前的影像而震惊、而迷眩、而感叹。奇观性成为当代电影一个重要特性被加以强调。
结果奇观式电影由于花费较多笔墨在画面的震惊感和特殊效果感,给观众以短暂的快感、直接的刺激和现时的享受,而对于电影意义、电影故事就有所疏漏。不管是《十面埋伏》的爱情,还是《星球大战》中的冒险主义,以及《无极》中的信仰,所有这些影片的一个共同点就是,与创造或追求的视觉奇观相比,他们的故事情节都要显得老套而苍白很多。比如《珍珠港》三角爱情的莫明其妙,《后天》故事的薄弱、《夜宴》中人物性格的模糊。这些影片故事情节的匮乏常常只能通过数字化画面、数字化奇观来弥补,最终导致影片的全部意义就是展示一段数字化制作的奇观高潮,至于奇观高潮是否是人物情绪、事件发展、影片主题的高潮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观众走出电影院时,甚至不记得电影情节,但在大脑里拷贝了令人难忘的画面。这样的电影和麦当劳以及大量的快餐读物一样,成为人们愉悦、便捷的消费品,成为好看、好玩、刺激的流行艺术品。
这时数字影像会有一个危险:它是否会回到电影的杂耍时代。王一川把这种视觉丰盛与故事贫弱之间的状况称之为“数字技术时代电影的富贫悖谬症”。
张歌东分析这种怪现象时也说,“技术虽然呈几何级数般发展,但是艺术创造力和表现力却相对停滞,数字技术含量很高的影片似乎已经提不起观众太多的兴趣……其实这不是技术的失败,这是过度炫耀数字技术的结果。身为一个艺术家,能够彻底分析与了解自己所生存的年代及其所负载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惟有将这个时代特有美学表现出来的作品,才不会像是橱窗里所陈列的成衣或构成各种新奇变幻形象的数字,随时间而褪色,为时代所遗忘。”是的,电影在今天,除了满足人的感官之外,它还能打动人的心灵吗?电影《无极》中奴隶昆仑用一根绳子拉着倾城在天上飞,这种纯粹数字做出来的画面,脱离了现实、脱离了地球的引力、更脱离了感觉的真实,我们还能为他们的爱情感动吗?
所以,无论是纪实影像,造型影像还是数字影像,只有在它们表达人类情感意愿的时候,只有在它们表现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五彩斑斓的时候,它们才能成为电影这门艺术有力的表现手段,从而给电影带来永久的生命力。
“《黑客帝国》系列虽然在视觉上给我们绝对的冲击,但它与传统的好莱坞商业片很不一样,传统的好莱坞商业片常常对梦幻世界持一种肯定的态度,而《黑客帝国》则一直在用网络虚拟空间的存在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和可靠提出质疑:何为生命?它是由谁创造的?由谁决定的?人的自我意识难道不是受人控制的一场欺骗?人类世界是否服从于某种程序的控制?对这些,沃卓斯基兄弟以游戏和漫画的方式提出了令人恐怖的假想,也借此对现实世界中的集权进行着反抗。在这里技术绝对不是拿来炫耀的,而是提高表现力的必要手段。”
科技与人文的矛盾是一个长久的矛盾,也是人类文化系统中彼此永恒对立统一的矛盾体的双方面,谁也不能取代谁。数字技术在电影中不过是为电影生产开启了多种可能性而已,这种可能性不应该和人文精神产生冲突,而是更好地融合人文精神。如同李政道一个形象的比喻:“事实上如一个银币的两面,科学与艺术源于人类活动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富有意义。”是的,在最高层面,技术与艺术是一体的。因为审美和求知是人类自在的天性,与生俱来。我们不能为了彰显技术而遮蔽审美,也不应为了追求美而疏远科学。我们有很多的成功影片可以证明这一点,技术是与它赖以生存的科技社会高度结合在一起的,也是创造人文影像的有力手段。可以说,未来的文化,未来的电影文化,将是科学与人文融合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