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和死灵附到别人身上的现象，被称为物怪。据《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上「物の怪」条记载，物怪的产生和发展有它特定的模式：“权势者对弱者的迫害（有时致死）——弱者灵魂强烈作祟——查明谁在作祟——大规模的抚慰和镇魂仪式——物怪消失并升格为守护神”[4]。而且，越是作祟得厉害的物怪，升格为守护神之后神力就越大，为人们带来的幸福也就越多。
在此需要说明的是，虽然细分起来妖怪、幽灵、鬼怪等并不相同，但是自古以来人们还是习惯于把他们混为一谈，很多传统的妖怪画和妖怪传说都是将其并举。比如鸟山石燕的《百鬼夜行》系列画作中，就囊括了各种各样超越人类、动植物现实形态的存在。由于本书所涉及的大部分作品也都没有对妖怪做十分严格的划分，因此，为了论述的方便，也将沿用这种方法，把这些妖怪、鬼怪、灵魂等等都置于“妖怪”这一概念之下。
二、妖怪是不存在的吗？
水木茂先生在漫画《鬼太郎》中，借鼠男之口表达了对“妖怪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个问题的看法。鼠男在和人类辩论这个问题时一语惊人：“说妖怪不存在，就和说这世上没有空气一样！”由今市子的同名漫画改编的真人版电视剧《百鬼夜行抄》第1集中有一句话说：“妖怪不是不存在，只是看不见。”妖怪是不是存在于世间姑且不论，单说人眼能看见的东西到底有多少呢？实在是太有限了。自从科学之光照亮了人们的生活，很多人都不再愿意相信无法被证实的东西，一些被人确信了千百年的信仰也变得岌岌可危甚至轰然倒塌。在《百变狸猫》中，连孩子们都不再相信狸猫会变法术，也不相信真的有百鬼夜行这回事。
日本图画书研究专家松居直也在《我的图画书论》中谈到了他对“世界上真的有拇指小人吗？”“妖怪是骗人的吧？”之类问题的看法。他说，如果孩子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会肯定地告诉他们世界上是有拇指小人和妖怪的。也许有的人认为这是空想，相信这些的人是可怜的傻瓜，但是这些非现实的故事，却能让人感到快乐、产生共鸣、认真思考，甚至会让人感到在现实中并不多见的真实感，因为这些故事中包含着对人类来说非常宝贵的真实。无论抱着怎样怀疑的眼光去思考故事的真实性，人们还是会被故事深深感动，这本身就是一种真实。他还说，即使眼睛看不见，但只要不心存芥蒂，拇指小人们就能随时进入我们心中。
笔者很赞同这样的说法。我们并不能看到妖怪的形体，但许多时候我们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妖怪的存在。有人说，妖怪是活跃在幻想世界中的原住民。早在远古时代，妖怪就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安家落户，并被人们用各种方式表现在生活中，这是不可否认的。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妖怪都曾被人们坚定地相信是确实存在的。在电视动画片《咯咯咯的鬼太郎》（第五代）中，就有对这种情景的表现。第57集中，鬼太郎回到了平安时代的日本。在那个时代，每到晚上妖怪们就都又唱又跳，大大方方地走到街上“百鬼夜行”，十分开心。当时的人们也十分自然地接受妖怪的存在，偶尔在街上见到会走路的琵琶、蹦蹦跳跳的锅子也习以为常。对一些可爱的妖怪，人们还把他们当做宠物来看待。在人们的观念中，妖怪也分很多种。袭击人的妖怪是可怕的，但是也有有益的怪物。母亲们会这样告诉孩子：晚上是怪物的时间，我们不能打扰和侵占他们的时间，所以晚上要早点儿入睡。在那时，人和妖怪安乐太平地共处，这让从现代回到平安时代的鬼太郎和眼珠老爹吃惊不已——在灯火辉煌的现代，是没有妖怪的藏身之处的！妖怪们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就像狸猫只有在山林里才能安居乐业。失去暗夜的妖怪就像失去山野的狸猫一样流离失所，甚至慢慢走向灭绝和消失。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说：“许多专著都论述到，日本人缺乏抽象思辨和构想非现实形象的兴趣。”[5]然而众所周知，日本的妖怪十分繁多，这些妖怪又都是“非现实形象”。在此引用鲁思的话，并不是想反驳其观点，而是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明妖怪世界在日本人看来并不是海市蜃楼、子虚乌有，而是人类世界的反馈和投映。换句话说，日本的妖怪世界为何如此细腻逼真？就是因为它让人感到十分亲切，没有距离感，因为它就是对人类世界的描摹和超越。描摹使人产生亲切感和逼真感，超越则使它具有慑人的魅力。
三、妖怪是可怕的吗？
茂吕美耶说，日本的妖怪并不可怕，有的甚至可以跟“宠物”同列。的确，日本有很多“宠物型”的妖怪，比如憨态可掬的狸，还有爱恶作剧的獭，都很逗人喜爱。另外，日本民间传说中有一种住在山里、长得像猿猴的妖怪，是河童的旁支，名叫山童。他身上长着浓密的毛，头顶与河童一样有一个圆圆的盘子。在山里走路或者劳作的人们只要不做冒犯他们的事，并准备一些他们最喜欢吃的饭团，他们就十分乐意帮助人们在山里挑东西、搬重物。不过，在和他们打交道时也得留个心眼儿：一定要在搬完东西后再给他们吃的，否则山童先吃了饭团可能会中途偷偷溜掉。看来人类社会的一些规则和心机，在妖怪世界也是通行的。这恐怕也是妖怪世界让人感到亲切的原因之一吧！
除了这些“宠物型”的妖怪之外，日本还有类似于家庭守护神的座敷童子和能使人丰衣足食的仓童子等福神。他们十分“敬业”地保护着一个个家庭，所求甚微。对这些能给人带来福祉的妖怪，人们的确心存感激和喜爱。
但是，如果说妖怪世界完全是不可怕的，也并不是那么让人信服。在人们的观念里，妖怪就是那些面目狰狞、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咬掉人的胳膊或者脑袋的怪物。我们大都经历过小时候被黑夜中模糊的暗影吓得脊背发麻的时刻，也大都曾经因为听了恐怖故事而睡不着觉。那些暗影，不正因为让我们联想起鬼魂才变得可怕的吗？而那些恐怖故事的主角，不也正是妖怪吗？而且，画皮鬼撕开人的胸膛掏出怦怦跳着的心、轱辘首在窗外张望屋里的人、温泉中忽然浮出一具骷髅……这样的场景真的不可怕吗？不信你随便去问一个人，听到“妖怪”这两个字之后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可怕”、“恐怖”之类的回答肯定远远多于“可爱”。
然而说妖怪并不可怕的人，确实也是有其道理的，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理解了。想想看，不用说那些默默保护着人类的妖怪们，就是那些在人间作祟的妖怪，哪一个没有自己的苦衷？哪一个不是被难以化解的怨念苦苦折磨？有许多妖怪，正是生前遭受了令人发指的待遇，死后才无法安息。妖怪们其实和人一样，只是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有着和人类不同的形体和力量而已。在那个世界中，妖怪们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和戒律、无奈和悲哀。他们有时的确会在人间作祟，但是往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重的代价。在日本民间传说中，“日本人认为鬼属于另外一个世界，而人则属于这个世界，只要‘人鬼分开’，让一切回到原来的状态，故事就可以结束了。”[6]而故事结束的时候，获胜的几乎总是人类，妖怪们不是被“招安”，就是被“封印”，有的还难免于万劫不复的下场。就连那些十分厉害的妖怪，比如酒吞童子等一度为害人间的妖怪，最后也要被人类制服。
总之，在人类和妖怪的交锋中，人类是占了上风的。况且在很多时候，妖怪们并不是要存心侵扰人类的生活。很多事端的发生，只是因为妖怪世界与人类世界的“运行规则”不同所致。举个例子来说吧：《犬夜叉》里的地念儿心地善良，却因为是一只半妖而处处受人欺负。村子里发生了妖怪吃人的事件，人们也以为是地念儿所为。其实妖怪各种各样，既有犬夜叉那样外表凶狠冷漠、内心正直善良的英俊的半妖，也有全无半点怜悯之心、只想称霸天下的奈落。然而更多的恐怕还是像地念儿那样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本本分分生活的“老百姓”吧！他们并不想干涉人类的生活，更不会无故侵扰别人的生活，然而“妖怪”的身份还是会为他们带来不少麻烦。被村民们欺负的时候只知道躲藏、丝毫没抵抗过的地念儿，却在戈薇遇到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一拳打向吃人的妖怪。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戈薇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一只面目丑陋的半妖而歧视他，一直都把他当成普通人来看待。被逼到危急关头的地念儿爆发出了自己的力量，打败了吃人妖怪，再也不是先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半妖了。当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准备接受他的惩罚时，他给大家的却是疗伤的草药。这样的妖怪，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妖怪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倒常常是褊狭的人类不容许他们的存在，恨不能把他们驱逐出自己的领地。同样，犬夜叉表面的凶恶和冷酷也只是因为他“既不是人类，又不是妖怪，双方都不接受，所以以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找到容身之所。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孤单一人了。”（电视剧版《犬夜叉》，第31集）
日本童话作家浜田广介写过一个叫做《红鬼的眼泪》的短篇童话，故事说的是一个善良的小红鬼很想和人类做朋友，但是人们常常一看见他就被他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犄角吓跑了。红鬼在自己家门前立了一块欢迎大家来做客的牌子，还为大家准备好美味的点心和饮料，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一只鬼交朋友，还有人说那块招牌是骗人的，红鬼是为了把大家骗到家里吃掉才想了这么个蹩脚的主意。失望的红鬼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青鬼，青鬼听了以后故意跑到村子里捣乱，让红鬼在村民面前把自己赶跑，红鬼因此得到了村民们的信任和喜爱，大家从此都愿意去他家做客了。后来，红鬼越来越想念好朋友青鬼，可是他去青鬼家拜访时才发现青鬼早已离开了村子，青鬼在留给红鬼的信中说：如果人们发现他们俩有来往，一定会对红鬼产生怀疑，为了不影响红鬼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他要去远方旅行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故事中的红鬼善良重情，青鬼更是颇有大侠风范。他的侠肝义胆和聪明大度，一点也不比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们差。可见，妖怪世界其实也是一个“江湖”，只不过那个江湖中的主角并不是人的外形。
总之，妖怪是有感情的，并不是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狞厉可怕。虽然发生在妖怪世界中的事与人类社会不尽相同，但道理却是一致的。妖怪并非子虚乌有，也并不都是那么可憎可怕。
四、日本妖怪传说
日本人细腻的心思和离奇的想象力，从丰富异常的妖怪世界中就可见一斑。几乎可以说，但凡人间之物，在妖怪世界中都能寻到踪迹。各种动物、植物以及茶壶、雨伞之类的物品都成了妖怪世界的一分子，甚至连蘑菇干、西瓜干、鱼干之类的干货也会复活变成妖怪。总之在日本，妖怪可谓林林总总，数不胜数。相信万物有灵的日本人，认为连语言都有所谓的“言灵”，一件事情一旦被说出口或被写成文字，就会自己朝“目的地”前进。所以日本是“八百万神仙居住的国家”，更是“八百万妖怪居住的国家”。正如前文所言，妖怪其实就是那些没当上神仙的“落伍神”，或者是做错了事情被贬罚下界的“过失神”。不过，一般说来，日本的神仙们比较清高，不大爱理睬人，只是各司其职，管管自然现象而已，也没有固定的形象；妖怪就不同了，不仅有自己固定的外形和各自的性格，还总爱和人黏在一起，就连喜怒哀乐都和人类没什么区别。这也是妖怪们没有修行到家、不能摆脱七情六欲的缘故。
然而，日本的妖怪世界之所以吸引人，不仅仅因为“品种齐全”，更在于它异乎人间之处。那些只存在于妖怪世界中的形象——如河童、天狗、鬼魅等等——人的眼睛本来是看不见的，然而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有时候在头脑中却越发清晰。正是因为他们的形象在人的头脑中盘桓不去，人们才不由得在各种艺术中描绘他们的样子，久而久之，他们的形象渐渐定型，就形成了琳琅满目的妖怪世界。千百年来，日本妖怪之所以能够在各类艺术中历久弥新、常演不衰，就在于妖怪世界中充溢着飞扬的想象力和细腻饱满的感情。文学、绘画、雕塑、建筑、电影……这些领域，妖怪们几乎无所不至。日本民俗学家河合隼雄在分析日本民间故事时说，日本人的特点之一就是不能明确地区分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意识与无意识境界，很容易把外在现实与内在现实混淆起来。因此，对于日本人来说，自由出入其他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障碍出奇的少。我想，这大概就是日本妖怪世界之所以如此活灵活现，仿佛和人们的生活融为一体的一大原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