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传奇》的《杂志》社复又再版,在再版的广告中也说“初版不到四日,即已告罄,兹再版重印”。1947年,张爱玲的电影剧本处女作、文华电影公司的开山作——《不了情》于1947年4月10日上映,而4月2日的《申报》上已经可以看到电影上映的广告。此后,除5月1日外,天天都有该电影的广告,直至5月8日。广告“色彩由淡渐浓,极尽煽情之能事”:第一天,是广告软文:“影坛特讯”,介绍了影片是男女主角舒适和陈燕燕“再度合作”,并附相片;第二天,广告中出现了导演、编剧、影片公司的名称;第三天的广告,则将前两天的广告内容合编在一起;第四天,广告开始煽情,在演员名字上冠以“影迷一致公认之银幕大情人”,并说影片是“无尽量哀愁,千万种感慨”;第五天的广告把内容介绍推向高潮,宣称“情近乎痴,爱人于真”、“无疑是胜利以后国产电影最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此后的广告,有的说“银幕上演员勿哭,银幕下观众哭”;有的说“本片独具优点:蕴藉纤巧,细腻深长”,还告诫观众说“小姐们,请你们的感情不大冲动,本片使你哀愁,使你流泪,可是这究竟是‘戏’,不是真的,希望你们——别跟有太太的人谈爱,上帝会祝福你们”;还有的说“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结果,这部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完成的影片,上映后一炮打响,卖座极佳,说明剧本、广告相得益彰。当时负责《不了情》影片宣传工作的是文华电影公司的副厂长龚之方。龚之方是《不了情》导演桑弧的朋友和同事,《不了情》的剧本是他和桑弧拿了柯灵的介绍信约请张爱玲操刀的。龚之方曾代桑弧向张爱玲提亲;张爱玲离沪赴港时,龚之方也曾受夏衍委托去劝张爱玲留下。《不了情》的宣传广告出自何人?王一心推断:“广告里的这些词语,张爱玲写来自不费事,但恐怕她不屑为之吧。虽然做广告的人请她帮忙,而她迁就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张爱玲自己也认识到“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大白胡须”,但她还是要在自己的小说集和散文集中坚持放照片,因为“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卷首玉照〉及其他》)。除了这样的直接推销外,她还在各种文学体裁上转换自己的作品,行走在小说——电影这样多类型的艺术阐释形式中,1944年12月,她将小说《倾城之恋》改编为四幕八场同名话剧,连演十八场,盛况空前,上海评论界也发表了七篇较有影响的剧评。抗战结束后,张爱玲一度消失于文坛,就在人们开始忘却她的前夜,1947年,她相继创作了《不了情》和《太太万岁》两部电影剧本,一悲一喜,均引发了强烈的反响。《不了情》赢得了“胜利以后国产电影最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的美誉(1947年4月6日上海《申报》),具有轻喜剧色彩的《太太万岁》连续上映两周,场场爆满,上海各报竞相报导,称其为“巨片降临”、“万众瞩目”、“本年度银坛压卷之作”。她的《十八春》先在《亦报》连载,自1950年3月25日起至次年2月11日结束,将近一年。1951年11月,《十八春》修订本由《亦报》出版社出版,“1951年11月《亦报》刊载了十余次单行本的广告,1952年2月再次刊载广告”。
张爱玲善于绘画,迷恋绘画。“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生的事业”(《天才梦》)。中学时期的张爱玲就已经表现出很好的绘画才能,学校校刊上不仅有她的文章,还有她的漫画作品。她在综合性英文月刊《二十世纪》上发表的《中国人的生活与时尚》配有她手绘的12幅插图;她在短篇小说《心经》、《琉璃瓦》、《年青的时候》和中篇小说《金锁记》、《红玫瑰和白玫瑰》中也自绘插图。有人统计说:“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张爱玲的绘画作品有,她的全身自画像(1幅),为《红白玫瑰》所作插图(4幅),小人物系列组画(16幅),为《琉璃瓦》所作插图(2幅),名为‘大家闺秀’的绘画(1幅),为‘流言’所作插图(6幅),势利组画(3幅),物伤其类组画(4幅),地方色彩组画(6幅),其他无名插图(20幅)”。陈子善赞赏说,“张爱玲文、画双绝。张爱玲不以画名。但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像张爱玲这样在绘画上也有独特表现的杰出作家,几乎不作第二人想”。她的散文集《流言》中不仅收有她自绘的许多插图,封面也是她绘制的。《传奇》的封面设计,也不断变换花样,给读者以新鲜感。《传奇》初版时,封面是自己设计的。
整个封面是一色的孔雀蓝,没有图案,只有黑色隶体字——书名和作者名,尽管浓稠得使人窒息,但放在五颜六色的报摊上,视觉冲击力自然不必多言。诚如她自己在《〈传奇〉再版序》中所愿:“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再版时,换了封面设计,“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像两个人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时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传奇〉再版序》),对这样的设计,以致张爱玲自己都“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传奇〉再版序》)。《传奇》增订本出版时,封面又换了新的设计:“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有几句话同读者说》)。《天地》杂志从第十一期开始,封面都是张爱玲设计的,画面以几片云代表天,以佛或唐代仕女的仰姿侧面头像代表地,与刊名《天地》契合。她与苏青还有过一人作文、一人绘图的合作。《天地》七、八期合刊出版,在《生育问题特辑》中,苏青写了《救救孩子!》,文章配的就是张爱玲画的插图:一个梳着羊角辫的胖孩子扒在栏杆上,上嘴唇搁着栏杆,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天地》副刊《小天地》创刊号上,苏青连载的《女像陈列所》中,也是张爱玲绘制的插图。
张爱玲写过《谈画》、《忘不了的画》专门论及绘画的文章。她的作品具有极其鲜明的图像化的特点,这也与广告相似。她的作品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图像化的世界,“张爱玲的笔致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将描述的对象、抒发的情感,甚至她的观念幻成画面,或静物式,或连环画式,还有活动的影像。于是,我们在她的笔下看到了一幅幅有着落款般鲜明印记的图像,而所有的图像其实都源于图像化的把握方式”。张爱玲对于图像的喜爱,从她晚年致力编订、写作《对照记》一书可见一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尚未有拿旧照片配文字出集子的作家,而张爱玲是第一人。从她在《对照记》中对画鸡鸣的描述中,我们大致可以洞见她的艺术趣味和绘画才能:“如果把鸡鸣画出来,画面上应当有赭红的天,画幅很长很长,卷起来,一路打开,全是天,悠悠无尽。而在顶底下略有一点影影绰绰的城市或是墟落,鸡声从这里出来,蓝色的一缕一缕,战抖上升,一捺,一顿,方才停了。可是一定要多留点地方给那深赭红的天……多多留些地方”。显而易见,张爱玲并不是要如实地去画鸡鸣,她要画的是鸡鸣时分的世界,是那“悠悠无尽”的天和天底下那一点“影影绰绰的城市或是墟落”。这就像要画“蛙声十里出清泉”一样,声音是画不出来的,只能侧面表达。
张爱玲是卖文为生的职业作家,渴望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但最早带给她经济收益并获得自己赚钱快乐的并不是文章,而是绘画。“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块钱”(《童言无忌》),虽然事隔多年,但她回忆起来依然兴高采烈,“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童言无忌》)。绘画带来的“自食其力”的快乐,较之她港大读书时应征《天才梦》带来的平生第一篇文章收益的快乐,竟不可相提并论。
张爱玲还喜欢色彩,善用色彩。苏青说张爱玲:“形容的色彩,比真的还要好看”。广告也注重色彩的使用。据调查,与黑白广告相比,彩色广告的注目率要高10-20%,回忆率要高5-10%。人们对彩色广告的注目时间是黑白广告的2-4倍。张爱玲对色彩和光泽有独特的辨别、运用能力,她曾自述:“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我终生的事业。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服,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天才梦》)。在《谈音乐》一文中,张爱玲进一步表达了自己对颜色的好感:“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总之,颜色这东西,只有没颜落色的时候是凄惨的;但凡让人注意到,总是可喜的,使世界显得更真实”,而“气味总是暂时的,偶尔的;长久嗅着,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气味到底是小趣味。而颜色,有了个颜色就有在那里了,使人心安。颜色和气味的愉快性也许和这有关系。不像音乐,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
色彩使她感到心安,她擅长调动色彩手段,描摹各种层次的颜色,常常把从普通物象中感受到的纯感官色彩融入笔下人物的感觉世界中,挖掘其特殊含义,在色彩对比中营造出一种苍凉的氛围。像《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开篇对颜色的描写:“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则直接运用了广告牌上的颜色来刻画白流苏初到香港时的心情:“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大红大绿的强烈对比准确地涂抹出了光怪陆离、繁华、喧闹、充满刺激与搏杀的现代都市的景象和白流苏即将开始的冒险生活。
对女装女色的钟爱,促使她与好友炎樱准备开一家服装设计公司,专门按照上门顾客的身量气质建议适合的衣料款式,公司还没开张,便动手拟起了广告。广告后来刊登在苏青主编的《天地》杂志第19期上:“炎樱姊妹与张爱玲合办,炎樱时装设计,旗袍、大衣、背心、袄、西式衣裙,电话三八一三五,下午三时至八时”。广告究竟出自谁手,目前已不得而知,但她早年以补白刊出的四篇书评:《〈若馨〉评》、《读书报告〈烟水愁城录〉》、《书评〈无轨列车〉》、《书籍介绍〈在黑暗中〉》也许能给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感受。四篇书评篇幅简短,文字精练,主题鲜明,完全是出色的图书广告。如《书籍介绍〈在黑暗中〉》:
丁玲是最惹人爱好的女作家。她所做的《母亲》和《丁玲自选集》都能给人顶深的印象,这一本《在黑暗中》是她早期作品中的代表作,包括四个短篇,第一篇《梦珂》是自传式的平铺直叙的小说,文笔散漫枯涩,中心思想很模糊,是没有成熟的作品。《莎菲的日记》就进步多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强烈的个性,颓废美丽的生活,都写得极好。
女主角莎菲那矛盾的浪漫的个性,可以代表五四运动时代一般感到新旧思想冲突的苦闷的女性们。作者的特殊的简练有力的风格,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出它的养成。
适时张爱玲才16岁,这一手漂亮的图书评介文字,足见其读书之广博、见解之成熟、文笔之老练。难怪台湾从事广告业的作家陈辉龙最喜欢引用张爱玲的句子做广告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