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的原因张爱玲作品中的广告开启了一扇阅读张爱玲的窗口。那么,广告大量进入张爱玲作品的原因又是什么呢?甲鲁平在硕士论文《文学广告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的初步考察》中认为,广告进入中国现代文学有三个原因:一是作为生产一方的创作者其生产能力的巨大潜力;二是与此相对应的买方市场的存在;三是为买卖双方提供场地进行交易的媒体——报刊的大量涌现。从辩证法的角度上讲,不外乎内因和外因两个方面。大量广告进入张爱玲的创作具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从客观方面考察,张爱玲作品中的广告是一种客观存在,张爱玲作品中广告的出现是与当时传媒广告业的发展、中外文学传统、新文学的文学情势密切相关;从主观方面说,张爱玲是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作家,敏感、沉静、庄重,我行我素,无所顾忌。外界原因固然可以对她产生影响,但决不能左右她的创作,不然,她也不会在傅雷对自己的创作提出中肯的批评后,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广告进入了张爱玲的作品,既与她的创作准备和生存方式有关,也与她的生活态度和创作观不无联系。
一、传媒广告业的高速发展
一本英文版的“上海大全”类书籍《All About Shanghai》曾以这样的口气赞叹当时的上海:
置身于上海的繁荣中,几乎要使人不知道该说上海是东方的巴黎,还是巴黎是西方的上海好了。以至初来乍到的西方冒险家或观光客要发出这样的惊叹:
最新款式的劳斯莱斯驶过南京路,停在堪与牛津大道、第五大街、巴黎大道上的百货公司媲美的商店门前!游客一上埠,就会发现他们家乡的所有商品在上海的百货大楼里都有广告有销售。猎装和BVD内衣陈列在一起,“HOUBIGANT”香水下面,“FLORSHEIM”鞋又紧紧地吸引着顾客的视线,上海百货公司里的这种世界格局足以在中外商店前夸口它是“环球供应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时空里,中国广告业获得了快速发展。“霓虹灯和车船广告相当流行。广告路牌分布在铁路沿路和城市要道,穷乡僻境也有油漆广告的踪迹。广告月份牌销量数以百万计。此外还有邮政广告,店内广告、剧场广告、空中广告等”,“广告艺术水平提高”,“广告公司运作趋于专业化”。而传媒广告也开始兴盛。1926年,戈公振曾对京、津、沪、汉、粤五地的报纸进行一个月的抽样分析,上海《申报》的广告面积占全张报纸的59.8%,北京《晨报》、天津《益世报》,汉口《中西报》、广州《七十二行商报》的广告比例依次是43.6%、62%、58.4%、52.6%。表明当时报纸广告的发展十分迅速。而上海则是中国广告业的中心,广告活动异常活跃。“不论是广告的形式,还是广告的内容,就那个时期的情况来看,全国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之相比”,广告界的前辈金雪尘在回顾当时的情况时也指出“老上海的广告业在旧中国极具代表性,可以说上海的广告业代表了当时中国广告业的水平”。
以报纸为例,上海的《申报》、《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等都大量刊登广告。《申报》从出版第一天起,广告宣传就占据了报纸的重要一席。后来,报社又设立了专门的广告推销科,“1915年4月,《申报》广告面积已超过新闻面积”;从1921年到抗战前夕,随着广告的增多,《申报》经常出版3大张至6大张,而且常常头版刊登广告,有时整版就刊登一幅广告。根据《申、时电讯社十年》纪念特刊的统计,到1934年,《申报》的固定资产达200万银元,每年的营业额也达200万银元,其中广告收入约150万银元,占75%,发行收入约50万银元,只占25%。广告成了《申报》的经济“命脉”。
《新闻报》比《申报》晚出21年,但它是中国现代存在时间最长的《申报》最直接的竞争对手,后来居上。该报以商界为主要发行对象,并适应小市民的趣味,重视广告业务的开拓,每日广告要占版面的十分之六以上,1923年,《新闻报》创刊30周年之际,对外宣称:“日销十五万份,广告十之六七,广告费收入每年几及百万元”。刊登张爱玲作品的杂志《紫罗兰》、《万象》、《杂志》、《天地》、《小天地》、《大家》、《古今》、《新东方》、《苦竹》等又如何呢?“在期刊的运行体制中,工商界的介入已成了一种流行色。刊物的广告插页虽然多了,运作却也相对灵活”。在期刊运作方面表现最为成熟的杂志无疑要数《万象》,其主要风味是对以市民为基本定位的俗文学的张扬与推介,翻开1941年的《万象》,会发现这本以“人间万象”为期刊名的杂志,许多广告占去了一页版面或半页版面,令人咋舌。而《大众》杂志“突出的是广告铺天盖地,每一期上都有数十页广告”。苏青办的《天地》杂志,共出了21期,张爱玲的《封锁》、《公寓生活记事》、《烬余录》、《私语》、《道路以目》、《谈女人》、《中国人的宗教》、《童言无忌》、《造人》、《打人》、《谈跳舞》、《〈卷首玉照〉及其他》、《双声》、《我看苏青》及译文《女装,女色》等文章都发表在此杂志上。《天地》杂志第2期就刊登了当红杂志《杂志》和张爱玲《金锁记》预告广告;第11期有《小天地》创刊号的预告广告;第17期总共只有九篇文章,却有两篇图书再版广告,一篇是苏青的《结婚十年》,另一篇是张爱玲的《流言》;第18期则刊登了张爱玲与炎樱合办的时装设计广告。
一些广告人也涉足报业领域,创办自己的报纸,较为有名的如来岚声办的《繁华报》与《时代日报》、胡雄飞办的《星报》、钟鼎臣、潘毅华办的《新上海报》、徐善宏办的《铃报》。此外,还有专业广告报纸,最早出现的专业广告报纸是《告白日报》,于1891年4月9日在上海租界创办,由养正堂文报馆编辑。相似的报纸,全国还有《东方广告报》、《福州广告报》、《中国广告报》、《广告世界》、《竞商广告周报》、《广告之日刊》等。专业广告杂志则有1935年5月创刊的《广告与推销》。广告人自办报刊,一方面推进了传媒业的繁荣;另一方面也为广告的刊登提供了更加广泛的途径。如上海集成大药房广告部1940年出版发行《惟乙铁》弹词开篇集,为宣传该药房出品的营养补品。封面由虞洽卿题词,彩照为名坤伶李砚秀。扉页还上有弹词名家12帧署名照片。为使无线电听众能够及时收听名家演唱,还列有“标准上海各电台周率表”以及该药房播送弹词开篇每周轮流节目表。书内刊有《花木兰》、《狸猫换太子》、《哭沉香》、《劝世人》、《恨鸦片》等58篇弹词唱词,每篇唱词之间穿插二三十种药品广告,并载有李砚秀服用“惟乙铁”给集成大药房的信函等。
与此同时,传媒在商业化的追求中,并没有把文学作品置之度外,相反,“一直在密切配合这种操作,这就是以增加报纸趣味性而吸引读者的商业化选择”,比如《新闻报》,它的特色是侧重于经济新闻,以工商界为主要读者对象,为此,该报每日介绍商场动态,发表商业行情,最早开辟“经济新闻”专栏,并优待长期订户,订户订报时间长,报费就降低,因此,它的踪迹遍及了各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新闻报》周围形成了一个市民味很浓的“柜台报”阶层,从而与《申报》并驾齐驱。“《新闻报》所以能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而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深谙报纸要创效益更要回馈社会的道理”。应该说,《新闻报》的这种做法极具代表性。张爱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就直接引用过《新闻报》上的一则广告:
第二个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众文学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如要停车,乃可在此”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时常由心里惊叹出来:“到底是上海人!”我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勋’,不是“熏风’的‘熏’。”《新闻报》上登过一家百货公司的开幕广告,用骈散并行的阳湖派体裁写出切实动人的文字,关于选择礼品不当的危险,结论是:“友情所系,讵不大哉!”似乎是讽刺,然而完全是真话,并没有夸大性。
这样,就形成了“媒体与文学的共生现象”,也就是说,文学作品不是被动地刊载于报纸杂志,文学与报刊文本是同存在、共发展,互为因果的。这种共生现象,一方面使报刊与文体相互改造,另一方面,又使得写作者必须量体裁衣,有针对性地制作自己的文稿。因此,在现代传媒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文学体裁势必成为作家写作的模型,每一个作家写作时,不能不认真考虑报纸或杂志的文体需要。“张爱玲的小说首先在《紫罗兰》获得成功,在于张爱玲小说不仅适合于《紫罗兰》的口味。而且也非常适合刊物的体制。篇幅长短适度,大体适合市民阶层的生活悠闲者阅读,是现代报刊所喜欢的方式”。所以,对许多文人来说,给报刊写稿,不仅仅是表露自己思想、观念、对人生和社会看法的窗口,也是自己赖以谋生的手段。而从谋生的角度看,给报刊写文章与写广告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报酬却有很大区别。给报刊写稿,当时的稿酬并不算低,比如《申报》副刊,千字能得三、四块大洋,一般报刊,千字也有两块大洋左右的收入。但这较之商人黄楚九花300元之巨请文人吴趼人撰广告文学《还我灵魂记》,不知低到什么程度了。
二、中外文学传统
广告是商品交换的产物,是人类经济活动的结果。文学产生后,很快就把广告活动作为了自己的描写对象。虽然这种行为不具备自觉性,但客观反映了文学与广告结缘的久远。从古至今,文学作品中对广告的描写和使用从未停止过。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即有“箫管备举”(《周颂·有瞽》)、“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卫风·氓》)等有关广告之句。战国时期的《晏子春秋》中有“君使服之于内,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的实物广告。先秦时期的《韩非子》中的“自相矛盾”和“买椟还珠”的故事,也是用当时的广告入文说理的典范。其中“以子之矛,陷子之盾”,可能是有记载的最早广告语;“买椟还珠”可能是最早的包装广告。屈原在《楚辞·离骚》中描述商纣时姜子牙敲屠刀作屠宰广告的记载,“师望在肆”,“鼓刀扬声”。《战国策·燕二》记载:“人有卖骏马者,比三旦立市,人莫知之。往见伯乐……伯乐乃还而视之,去而顾之。一旦马价十倍”,这应是运用名人做广告的鼻祖。
西汉时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相如置一酒舍沽酒,而令文君当垆”,司马相如让美貌的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的美女广告也被太史公写进了历史。此后,唐代的诗歌和传奇、宋代的诗词和话本、元杂剧、明代拟话本以及明清小说中,描写广告的作品不绝如缕。杜牧的《江南春绝句》中有“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白居易的《曲江》中有“细草岸西东,酒旗摇水风”;刘禹锡的《堤上行三首》中有“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墙堤上楼”;李中的《江边吟》中有“闪闪酒帘招醉客,深深绿树隐啼莺”;张籍的《江南行》中有“长干午日沽春酒,高高酒旗悬江口”;刘长卿的《春望寄望王涔阳》中有“依微水戌闻钲鼓,掩映沙村见酒旗”;韦应物的《酒肆行》中有“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就唐代诗人对酒旗的吟诵之风不乏感触:“今都城与郡县酒务,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帘于外,以青白布数幅为之……唐人多咏于诗,然其制,盖自古以然矣。”《水浒传》里不仅有“三碗不过冈”的酒旗,还有“快活林酒家”,写着“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