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晓红
科举停废百年之际,有论者以惋惜之情追缅这一历时千余年,对中国的社会文化影响至为深远的制度,甚至责怪当年的决策者操之过急。其实,科举改革取向的争议,尤其是学堂与科举关系,并非一开始就采取彻底否定科举的方式,恰恰相反,自道光中叶至新政初期(1842—1905),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议改科举的主流,多以保存科举为主旨,在此前提下,以将新增实学科目纳于科举考试体制为基本方向。换言之,当时人们的初衷并非停废科举,而是经过充实调整改造,兼容实学乃至西学,使之适应日新月异的新形势。
甲午战前,尽管西学传入中国已近半个世纪,官办的新式学堂也有30多年历史,但在人才培养与选拔方面,西学只是作为科举的附属,是科举选才的补充形式。道光至光绪四朝,清统治集团内部先后至少有18个以上的科举改革方案正式奏呈朝廷,为最高执政者所知,并多次谕令部院大臣、礼部、总理衙门或政务处议复。这些方案的共同点,是强调学以致用,增加实科,将西学纳入科举之中,以老树嫁接新枝的方法,吸取西学之长,广开取士纳贤之途,激发科举制的活力,让科举这棵千年老树重现生机,发挥应有的效用。
由议改科举到立停科举的60多年间,中国社会经历了急剧变化的不同阶段,追溯各种议改科举方案出现的背景,考察不同文本的内涵及持论者的本意,了解朝野上下的态度和未能实行的语境,无疑有利于加深对近代中国文化转型与制度改革的曲折性、艰巨性的认识。尤其是开经济特科后,科举仍然未能有效地以增开科目的方式进行自我改造,由此深入历史本相,对科举停废可有了解之同情。
一、变常科与开特科
科举考试按内容与类别,大致分为常科和制科两类。两者虽均以选拔人才为目的,但常科系指固定时间、固定科目的考试,包括岁试、院试、乡试、会试;制科则是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各地保荐或推荐,时间与科目不固定的考试。唐代常科内容丰富,科目包括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开元礼、道举、童子等诸科,制科亦名目繁多,有贤良方正、博学通艺等数十种。清乾隆官修史书已承认本朝科举有程式单一化趋向,常科仅留进士一科,制科虽有孝廉方正与博学鸿词等科,但数十年难开一科。“汉以后凡天子特诏曰制举,又曰制科是也”,因制科“系奉特旨举行,与常行科目不同”,故俗以特科称之。鸦片战后朝野议改科举,正是从试图扩展科举考试的科目设置开始,其主要方向即为变常科与开特科。
目前可以查实的晚清第一份议改科举奏章,应是1842年两广总督祁贡所呈《请推广文武科试疏》,其时正值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
祁贡自称,其议改科举的动机,缘于对国家危难之时人才奇缺的切身感受。他于1841年临危受命,作为新任总督来到战事未停的广州。道光帝谕旨,特许其在所属文武官员中,对“才能出众、民心爱戴、洞悉夷情、深通韬略”者,可“不拘资格,即行奏请升调”。但留心查访的结果竟然是:“广东文武各官,凡久于其任者,均尚可熟悉夷情,而深通韬略者实难其选,已将无员可保”。大为吃惊之余,他开始对科举取士的方式进行检讨,并以亡羊补牢的心态,思考与探寻科举改革的方法。祁贡向朝廷提出:“似宜于奉行成法之中,微寓变通考选之制”,所提供的两个方案,一是调整科举考试的部分内容,即在乡试的第三场,定策问五道题目,内容包括博通史鉴、精熟韬钤、制器通算、阴阳占候、熟谙舆图,以扩大所有考生的知识面。二是仿唐宋科举广设科目,“将博通史鉴等五门分为五科,特诏举行”,无论现任或退休的大小文武职官、军民人等,准以所业,由地方官分报送督抚考校,咨明吏部、兵部调取入京考试,其确有才能者可奏请引见,分别酌用。祁贡的本意是恢复唐宋时期科举广纳贤才的传统,通过多设科目变更取才标准等方式,大力扩展所有考生的求知取向,尤其是注重有俾时事的实用学问,改变仅以八股词章取士之习,同时拓宽人才录用的途径,鼓励和选拔专才。然而,祁贡的建议,更多是按照战争期间对人才需要的感受来设计科举改革的内容,对清廷而言,战事结束后,求才尤其是能够应急的专才的迫切性有所减弱,而在如何操作的层面,尚缺乏详细设计,所以主持科举事宜的礼部以“事多窒碍”为由奏驳。
祁贡依据时势变动,首倡变更常科考试内容及通过特科增广科目的思路,引起朝野一定程度的关注,成为咸同光三朝议改科举的嚆矢。咸丰元年(1851年),王茂荫在《敬筹振兴人才以济实用疏》中引用祁的奏章,并表示:“议虽未行,论者多谓切中时务,实足拔取真才。应请敕令部臣检录原奏进呈,恭候圣裁”。同治元年(1862年),贡生黎庶昌遵循祁议改科举的思路提出:求才“不可以例限”,应“扫除一切文法,仿汉代求贤之意,参之以司马光十科之议,责诸臣以求贤”,“谘以时务,兼举实行,而又广科目以待之”。可惜再次遭到礼部议驳。
谙熟官场之道的湖广总督官文,知道制度变革并非易事,“军兴以来,论者多患科举之弊,请变通之法,于是有开特科、举人才诸议”,但屡遭罢斥,所以独辟蹊径地提出:“臣愚以为今日访求人材,与其别设特科,何如就优贡旧章核实选举,务取乡党,无间名望咸优”。他认为,优贡选拔“岁久成俗”,各地大多敷衍应付,只要各省督抚认真访求“通晓韬钤之士”,推荐给朝廷,将优贡朝考仿拔贡在殿廷考试,分别予以出身并擢用授职,即“无烦特科而皆能得士矣”。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能否收效,大可疑问。
优贡选拔数额毕竟有限,与常科内增广科目或开设特科以号召天下,表示朝廷鼓励人才的趋向,其作用与意义不可同日而语。而在筑堤练兵,建设海防之时,数学等专才需求及实用学问的普及日显重要。伴随着同治中兴的出现,以制夷为目标的“师夷”之学,重新提上议事日程。1870年10月(同治九年九月),闽浙总督英桂与船政大臣沈葆桢等附片奏请特开算学一科,礼部复议,以朝官中无人对此有研究,无法应付出题等为由,再次否决增开科举新科的提案,并以“康熙年间,杨光先与汤若望赌测日影于午门,九卿无一知其法者”为据,认为若开算学科,“将不独应试者人数不敷,即主考者亦恐骤难其选。至若定以程式,又必开剽窃等弊而无济于用。”礼部援引成例,表示:自道光以来增开实科的多个议案,“均经臣部以事多窒碍奏驳,均奉旨允准在案,所有该督等奏特开算学一科,应毋庸议。”作为补救之法,礼部提出:对学习算法者,虽不设科考试授予出身之路,但允许有此类特长者通过保举形式得到录用擢拔,且此类人才仍可参加乡会试,所考内容则与其他应试者无异。其本系正途出身兼通是学者,即如该督等所请,别加优异,以示殊荣。若有资质明敏、愿学算法者,统归国子监算学照章学习。无论举贡生监及大员子弟,均准录取。其各省学政考试,仍一体录送科场,不阻其上进之路。“总期由成法而得其变化,即末艺而溯其本原,仰副朝廷造就人才之意。如此多设其途,较之特开一科,尤觉鼓励奋兴,不至以实求而以名应,庶算学不难日益精密矣。”礼部显然担心特开一科会导致士子舍成法弃本原,使人心浮动。
礼部议驳,也有不得已之苦衷。科举以文句辞章取士,已有固定程式。既然清廷长期以文章取才,官员多为习文出身和晋升者,而科举出题、阅卷者均有一定资格要求,倘若增开算学,朝官之中确实难以寻觅出题与阅卷之人。同治四年奕訢奏报同文馆学生考试外文的情况,多少可以反映类似困难:“因洋文非臣等所习,特饬总税务司赫德与各馆外国教习会同阅看,分别名次高下。……因再行复试,由臣等密出汉话条字,按名交该学生等令其翻成外国言语,隔座向外国教习侍讲,再令外国教习将学生言语译汉写明,两相核对。”同文馆重资聘用西人教习,语言考试出题阅卷尚如此麻烦,倘若设置特科,科举出身的朝官能胜任出题者几无其人,请西人参与出题则势必招致物议。
除了操作困难外,同治年间西学往往还被视为旁门左道。同治六年同文馆奏设天文算学专科,为减少压力,奏请入学者均须正途科甲出身,即使如此,仍遭非议责难,尽管有同治帝的支持,反对势力终未得逞,但上下纷争,负面影响难以消除,倘在被视为“抡才大典”的科举中增设科目,其阻力可想而知,同治年间增开科目的议论终究难以付诸实施。
作为折衷的方案,同治六年四月,崇实上折提出:应准许各省举荐有算学与机器之学特长之人,咨送总理衙门,“简派精于数学之大员详加核试,”不用设馆授业,对确有才能者直接给予奖励和破格任用。这一办法虽蕴含奖励和任用人才之意,却缺少提倡普及并使之常规化的规划。更为重要的是,科举不能接纳实学或西学,兴办新式学堂的努力也往往事倍功半。由于同文馆章程规定,在馆学习三年通过考试者,可作为翻译生员监生,准其一体乡试,一些同文馆学生被科举正途光环所吸引,无心向学而专注于准备参加乡试,同治十年十月,两广总督瑞麟等奏:“该生等虽仍在馆肄业,然皆专意汉文,冀图乡试文理平通,以为期满保举府经、县丞、防御地步,志安小就,不思愤强,致将西文荒忽,未能精深,殊失设立同文馆之意。”
二、纳洋学于科目
随洋务新政推行,西学与实学逐渐融会。1875年,薛福成、李鸿章、沈葆桢相继奏请按宋司马光议设十科之意,设洋学局及开特科以招纳贤才。薛氏强调:“求之既早,斯用之不穷,彼士大夫见闻习熟,亦可转移风气,不务空谈,功名之路开,奇杰之才出矣”。然而,此议很快遭到攻击,该年4月3日,大理寺少卿王家壁奏折附片:“今欲弃经史章句之学,而尽趋向洋学,试问电学、算学、化学、技艺学,果足以御敌乎?”“慎重科目以养明大义之人才,毋令佥壬之徒巧为尝试,斯为国家之福。”尽管时隔不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已在议奏中为李鸿章、沈葆桢辩护,宣称:“请开洋学及请设特科,原与科目并行不悖,并非以洋学变科目”,但在颇受争议的情况下,为避免冲突,减缓压力,总署仍只得暂停增科之议,期待将来各项洋务成效显著,阻力消弭之时,再考虑增设新科。所谓“惟查现在情形,洋学特科,尚非仓猝所能举行。……将来出使各国之人,著有成效,中外臣工皆知其有益于国家,则于设学、设科之举必且众论交孚,不至再有异议矣。奏入报可”。
李鸿章、沈葆桢等所倡改科举、设特科被罢议七年后,一些具有忧患意识的朝臣先后继续建议增设科目,奖励实学。1882年1月31日,侍郎宝廷于福建乡试后奏报:一些注重时务和算学兵事的生员,确有才学,且有著作和新器发明,仅因考试之文不出色,未能中式,令人惋惜。他提出:“明年会试,多士云集,可否榜前特开一科,以算学考试,愿应者赴部呈明,拔其尤者破格录用,既可得有用之材,即藉以开风气。不数年天下当增无限通晓算学之人,又何患制造推测不及外国哉?”相隔三天,山西道监察御史陈启泰奏陈海防时也提出:“目今学额太滥,士习日卑,变通科举之制既有所难,可否特设一科,专取博通掌故,练达时务之士,无论举贡、生监皆准赴考,试以有用之学,由督抚考定优等,咨送总理衙门,题请朝考引见,发往沿海各省委用,自较孝廉方正暨优贡、拔贡等项为有实际。武试亦可别设水师一科。”与前此不同的是,宝廷与陈启泰所奏设算学和时务特科,明确申明其考试内容应为算学和时务“有用之学”,不仅与平常科举考试迥异,且放弃了在常科内增设新科的设想,再次尝试以特科的形式寻求包容实学与西学的出路。但所奏如泥牛入海。
1884年7月11日,光绪谕令将国子监司业潘衍桐奏请特开艺学科以储人才折,著大学士、六部九卿会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妥议具奏。左宗棠为此专门拟具说帖,对艺科的设置提出了具体操作办法,考试内容的设置,“大约艺事以语言、文字、制造三者为要,能通中西语言文字,则能兼中西之长,旁推交通,自成日新盛业”。至于录取比例,则以十取二三为宜。然而,保守势力对此坚决抵制,翰林院侍读王邦玺、御史唐椿森先后奏艺学开科流弊,不宜设科。议设与不设两种主张各持一端,针锋相对,清廷只好谕令大学士、六部九卿等一并妥议。会议结果采取平衡折衷方案,“不必别立科目,致涉纷歧”,“潘衍桐、方汝绍特请开艺学、实学科之处,均著毋庸置议。”考虑到不能设科鼓励实学,招材纳贤仍多不便,决定今后对“精于西法之人”,要因时制宜,切实保荐,“在京著各大臣保送同文馆考试;在外著各该督抚收入机器局当差;其无机器局省分,分别咨送南北洋大臣”。即虽不给予科举出身之便利,但却可通过保举途径使人才得到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