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作为国粹派学者和激进的民族主义者,章太炎、刘师培、陶成章、宋教仁等人的政治诉求绝非仅限于黄白种族平等,而是要在中国推翻满族统治,建立以汉族为主导的民族国家。在他们那里,排满兴汉是第一位的政治理想,故多强调中国(汉族)文明的独特性与优越性。但他们却能接受汉族和中国文明西来的观点,从表面看,有点不可思议,实则这正与他们的政治目标相符。因为在他们眼里,所谓中国人种实即为汉族,汉族是世界上的优秀民族,与欧洲民族没什么本质差别。汉族西来说恰证明他们的想法,说明汉族同样富有欧洲民族的“种姓”,完全有能力在优胜劣败的种族生存竞争中取得胜利。不仅如此,拉克伯里的一些具体观点也恰为他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论据。拉克伯里认为,黄帝率巴克民族进入中国后,击败了土著蚩尤,土著们部分逃往南方,成为后来的苗族,其余的就变成征服者的奴隶。中国古籍中的“百姓”即指的是巴克族的征服者,“黎民”则指黑发或黑肤的土著。巴克族的征服者演变为华夏族、汉族,成为中国的主体民族。当然,拉克伯里主汉族西来说,本意上并不想论证汉族拥有与欧洲民族同样的“种姓”,但客观上却被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者用之为此方面的论据,这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此外,为了论证汉族“种姓”的高贵,刘师培不仅吸纳拉克伯里之论,还曾借鉴古希腊和古印度的种姓等级制度,他说:“昔希腊区国人为三级,印度别国人为四类,而震旦上古之初,亦各以种类区贵贱。试观《尧典》一书,有所谓亲九族者,有所谓平章百姓者,有所谓黎民于变时雍者,百姓、黎民何以区之为二级?刘光汉曰:百姓者,汉族之民,乃贵族及公民也(九族即皇族);黎民者,异族之民,乃贱民及奴隶也。”并把历史上的强盛归功于“百姓”,衰弱归咎于“黎民”。这种华夷观具有强烈的种族民族主义色彩,显然是服务于当时申言“夷夏大防”、视满族为异种这一排满斗争的需要的。可见,对于立志排满兴汉的国粹派民族主义者而言,吸取拉克伯里之说以及相关学说,是有着他们特殊的政治关怀的。
清季,政治上民族主义风行之时,学术上的潮流则是中西交融,走向世界。此时正值中国古典学术开始向现代转型之际,融入国际学术潮流是不少学者努力的目标,而拉克伯里为代表的中国人种、文明西来之说恰是以人类学、人种学、民族学、考古学的名义对中国历史文明所作的独特解释,是西方学者的所谓“前沿”学术成果,它以不同于中国固有学术的“科学”面目出现,正与中国知识界寻求国际认同的期望相符,自然令得人们兴味颇浓。
表面看来,寻求学术上的国际认同是一种世界主义的追求,与民族主义背道而驰,但究其实际,仍未脱离民族主义的轨道。当时所以要走中西学术交融之路,是因为有识之士已认识到,与西学相较,中国学问本身有致命缺陷,“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这样的学问,“吾得一言以蔽之,曰:无用。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阜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即无益于救国。反观西方,“其为事也,一一皆本诸学术;其为学术也,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层累阶级,以造于至精至大之涂,故蔑一事焉可坐论而不足起行者也。”故非引进西学并以此为准绳改造中学不可。因此,引入西学,实现中西学术的相通相融,是为了使中国学术走出误区,在新的时代重新自立,再创辉煌,从而获得国际认同。这样的努力,实有民族主义的考量在内,与政治上的民族主义目标是一致的。在这方面,国粹派之所为就是典型例证。
国粹派不光是个政治上的革命派别,更主要的是个学术、思想流派,该派知识分子既有自己的民族主义政治目标,更有自己的学术理念。所以,他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同于那些纯粹的政治人士,在虑及政治理想的同时,离不开自身的学术理念。就学术立场而言,国粹派的宗旨为“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且主张“古学复兴”,但对西学并不排斥,而是力主“会通”和“借西学证明中学”。这在《国粹学报发刊辞》和《国粹学报略例》中都有阐发,即:“学术所以观会通也……海通以来,泰西学术输入中邦,震旦文明不绝一线,无识陋儒,或扬西抑中,视旧籍如苴土。夫天下之理,穷则必通,士生今日,不能借西学证明中学,而徒炫皙种之长,是犹有良田而不知辟,徒咎年凶;有甘泉而不知疏,徒虞山竭,有是理哉?”“本报于泰西学术,其有新理精识足以证明中学者,皆从阐发。阅者因此,可通西国各种科学。”有人推断《发刊辞》是刘师培所撰。不管是否刘师培所撰,作为刊物的《发刊辞》和《略例》,其所提出的观点至少代表了包括刘氏在内的主办人的主张。
这种既要“研究国学,保存国粹”,又要“借西学证明中学”的主张,表明国粹派知识分子既想守护中国国粹,维护民族文化特性;又深知在当时西风东渐的世界潮流之下,原封不动地固守下去无济于事,只有“借西学证明中学”,才会使国粹获得一种相对普遍的价值而延续下去。章太炎、刘师培等人能接受中国人种、文明西来说尤其是拉克伯里学说的逻辑依据和学理依据正在此。一方面,拉克伯里学说是通过尊重和信任中国古典经籍的途径来实现的,合于国粹派学者“研究国学,保存国粹”的初衷。拉克伯里在著作中大量征引《尚书》、《诗经》、《山海经》等中国古典经籍,依赖这些经籍证明己说,而非仅是考察巴比伦文化的遗存。这种做法,相符于国粹派“保存国粹”的目标,对章太炎、刘师培等人颇具吸引力。所以,章太炎、刘师培不仅接受拉氏之说,而且以己之深厚的国学素养,为该说补充古史资料和文字音韵学方面的旁证材料。另一方面,拉克伯里对这些古典经籍所给予的具有西方科学性的肯定意义,以及他对中国制度、思想自古与西方相合的认可,为中国国粹的国际认同铺平了道路。拉克伯里所引用的古典经籍,不少被今文经学家斥之为“无稽”,而他相信这些文献,在号称是“科学”的研究中大胆使用。在中国学者眼里,这无疑是给了这些古典经籍来自西方的科学性肯定,而且站到了康有为“上古茫昧无稽考”之说的对立面。不仅如此,他还反对今文经学家强调孔子地位的态度,同意古文经学家对孔子的基本估计。这些自然对属古文经学家阵营、从中学出发吸纳西学的章太炎、刘师培颇具鼓舞作用,使他们将拉氏视为同道,并通过征引其说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学术立场。另外,承认拉克伯里中国人种和文明自西方迁入,中国制度、思想自古与西方相合的说法,也为他们所倡导的东西方历史类比提供了可行性基础,为学术上的中西互释奠定了基石,同时亦为中国国粹的国际认同铺平了道路。进而言之,承认中国人种、文明自西而来,实际上反映出以章太炎、刘师培为代表的国粹派知识分子的一种两全心态——保持民族特性的同时获得国际认同。这恐是其他派别知识分子亦愿追求的目标。
总之,在甲午战后民族危亡之际,树起民族主义旗帜,张扬民族主义,是走出满族贵族专制统治、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以与列强抗衡之需,而拉克伯里学说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学术上,都能于此有所助益,故易为人所接受,并成为民族主义者的思想武器。
[作者简介:李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