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师渠
欧战作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惨绝人寰,创深痛钜。其时,许多欧洲人对西方文化失去了信心,所谓“西方没落”,“上帝死了”,悲观的论调渐起,弥漫欧洲大陆。与此相应,欧洲出现了“理性危机”。自18世纪以来,理性主义曾凯歌猛进,以至于人们尊理性为最高法庭,强调在理性面前,一切声言拥有时效性的东西,都必须为自己辩护。但是,现在人们却发现,“欧洲释放出来的科学和技术的威力似乎是他们不能控制的,而他们对欧洲文明所创造的稳定与安全的信仰,也只是幻想而已。对于理性将要驱走残存的黑暗,消除愚昧与不公正并引导社会持续前进的希望也都落了空。欧洲的知识分子觉得他们是生活在一个‘破碎的世界’中。”所谓“破碎的世界”,就是韦伯所说的“理性具有的可怕的两面性”:它一方面带来了科学与经济生活中的巨大成就,但同时却无情地铲除了数世纪以来的传统,将深入人心的宗教信仰斥为迷信,视人类情感为无益,“因而使生命丧失精神追求”,“世界失去魅力”,“使生命毫无意义”。人们在藉理性征服自然的同时,其主体性也发生了异化,成为了理性的奴隶。理性所承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王国,不但没有出现,相反,现实中却充满着贫富对立与仇恨,乃至于发生这场可怕的大屠杀。“人是什么”?自古希腊哲人以来似乎已经解决的问题,现在又成了问题,人们感到孤独,失去了方向,又出现了“人的危机”。缘是之故,自19世纪末以来便陷入衰微的理性主义,进一步衰堕了。
战后欧洲对社会文化危机的反省,存在两个取向:一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代表,从唯物论的观点出发,强调所谓的“理性危机”,说到底,无非是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破产;因之,消除社会危机的根本出路,是通过无产阶级的革命,彻底改变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将人类社会引向更高的发展阶段即社会主义。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是此一取向的善果。一是反省现代性。它集中表现为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所谓现代性,是指自启蒙运动以来,以役使自然、追求效益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运用过程。许多西方现代学者从唯心论出发,将问题归结为理性对人性的禁锢,因而将目光转向人的内心世界。他们更强调人的情感、意志与信仰。尼采大声疾呼“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被认为是反省现代性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兴起的宣言书。20世纪初,以柏格森、倭铿等人为代表的生命哲学,强调直觉、“生命创化”与“精神生活”,风靡一时,是此一思潮趋向高涨的重要表征。非理性主义虽不脱唯心论的范围,存在着某些非理性的倾向,但是,“柏格森哲学是西方文化的一种自我反省”。它对西方现代性的反省,仍有自己的合理性。
应当说,早在20世纪初年,国人就已敏锐地注意到了上述欧洲社会文化思潮的重大变动,且于思潮的两个取向,都各有评介与吸纳。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马克思主义及社会主义思潮东渐的研究,成果丰硕,而对于反省现代性思潮在中国的反响,研究却十分薄弱。事实上,忽略了后者,我们对于包括新文化运动在内的20世纪初年中国社会文化思潮的理解与把握,就不可能是准确的。
一、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之东渐
国人对于19世纪末以来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感悟,其最初见之杂志者,据笔者所知,当是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是文作于1907年,次年发表在《河南》第7期,署名“迅行”。文章指出:19世纪的欧洲文化,科学发达,物质昌盛,但却失之一偏,独尊科学,崇信“物质万能”,而贬抑了精神与情志。尼采诸人深思遐瞩,首揭其“伪与偏”,预示着20世纪的文化与19世纪之文化异趣,即“非物质”而“重个人”:“精神生活之光耀,将愈兴起而发扬”,“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主观与自觉之生活,将由是而益张”。“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鲁迅目光锐利,他显然已相当深刻地体察到了欧洲自19世纪末以来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及其现代思潮的变动。不过,是文没有注意到以柏格森、倭铿为代表,正风靡欧洲的生命哲学的崛起。同时,由于《河南》是留日学生的刊物,难以进入其时的中国内地,故就传播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而言,此文的实际影响当是十分有限的。
20世纪初,在中国本土最早报道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尤其是反省现代性思潮兴起的刊物,还当属著名的《东方杂志》。该杂志的《本志的二十周年纪念》强调说:20年间本杂志于新时代思想的介绍从未落后,“如各派的社会主义,本志在十余年前,即已有系统的译述;柏格逊和欧根的学说,也由本志最先翻译。”此非虚言。早在欧战之前,即1913年,该刊就集中发表了杜亚泉、章锡琛、钱智修诸人著译的多篇文章,向国人颇为具体地初步报道了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
是年2月,《东方杂志》第9卷第8号首载章锡琛译自日本《万朝报》的文章:《新唯心论》。
文章指出:欧洲自法国大革命之后,思潮变动,科学藉煤铁工业而大昌,哲学上唯物论也取唯心论而代之。缘是,“科学的人生观即唯物的人生观”盛行,“一切归因果律”,“人之及我,始终为物质”。虽科学进步,生产发展,但物欲横流,竞争日烈,信仰尽弃,人生日危。“我欲与过去之往古,表厥同情,既非所能;而现实生活,又足以使我绝望”,无怪乎欧洲自杀者日多,且不即于死,也不得不堕落。“呜呼,末世纪之悲惨,固若是哉”!所谓“唯物论”、“唯心论”,实为“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代名词。同时,文章也报道了欧洲生命哲学兴起的消息:“欧坎、俾尔先生,皆创新唯心论”,以与唯物论相颉颃,此乃“新时代之精神也”。是文虽属译作,但有两点仍值得注意:其一,它不仅提供了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信息,而且指出了柏格森、倭铿的生命哲学是新思潮的代表。这是民初有助于时人了解欧洲反省现代性信息的第一篇公开的文字。其二,本文作者还抨击了日本仿效“欧洲唯物论”所带来的危害,强调本文的目的是为了“反抗旧时代以迫出新时代”,即“我欲以新唯心论之人生观为基础,而创造新日本”。这对于国人显然有重要的启发意义。7月,本刊第10卷第1号复载有钱智修的《现今两大哲学家学说概略》一文,对柏格森、倭铿的学说作了粗略介绍。同期杜亚泉的长文《精神救国论》(分3期连载),尤其值得重视。这不在于它对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论述更加具体,而在于如其文章题目所示,杜亚泉业已尖锐地直接提出反对“物质救国”论,而主张反省现代性了。他说,“新唯心论者,即唤起吾侪精神之福音也”。“吾国人诚能推阐新唯心论之妙义,实行新唯心论之训示,则物质竞争之流毒,当可渐次扫除,文明进化之社会,亦将从此出现矣。”此外,杜亚泉的《现代文明之弱点》、《论社会变动之趋势与吾人处世之方针》诸文,都在反复提醒人们关注“今日欧美社会内文明病之流行”。杜亚泉曾是公认的西方文化的热心倡导者,但以此为转折点,他却成为了批评西方文化的著名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了。
欧战前的上述文章,多是转述日本学者的观点,报道内容较为泛泛,若雾里观花;加之大战未起,许多问题还不尖锐,故有关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信息,并未真正引起时人的关注。欧战期间,此类信息有所增加,但因奉西方文化为圭臬的新文化运动如日中天,此种情况也没有大的改变。1916年1月,居质在《倭铿人生大意》一文中说:自己十年间先后游英、日,发现两地学人于柏格森、倭铿的学说,皆趋之若鹜,迻译解说,纤悉靡遗。“及返观吾国,黉舍满国,子姓如林,有能知近世哲学为何物者乎?抑且有曾问斯学大师之名如倭铿、柏格森其人者乎?则由前,千无一人,由后百无一人。凡两哲之所著录,迄未见有以国语偶尔达之者焉。士不悦学一至于此,兹良足慨已。”1917年,章士钊在日本中国留学生“神州学会”,作题为《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的演讲,也感慨万千:“人言中国贫乏,大抵指民穷财尽而言。愚以为中国第一贫乏,莫如智识”。近十多年来,柏格森与倭铿的学说风靡世界,在日本,甚至中学生也无不知有创造进化精神生活诸名义。“而吾国则顽然无所知。不仅书籍无一本,杂志论文无一篇,即聚会言谈之中,亦绝少听见有人谈及。在上等有知识一部分之中,所谓倭铿,所谓柏格森,其名字曾否吹入耳里,尚为疑问。知识上毫无基础,一至于此!”二人所言,不免绝对,但大致反映了现实状况。
不过,尽管如此,此间陈独秀、胡适等新文化运动主将们对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尤其是反省现代性思潮的兴起,其观感如何,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从总体上看,他们对此有所了解,但因价值取向不同,未予重视。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借重与杂糅欧洲非理性主义的某些观点,以彰显新文化运动的旨趣。例如,《青年杂志》创刊号上的首篇文章——陈独秀的《敬告青年》,倡言科学与民主,显然志在高扬理性,但其立论,却是借重了尼采、柏格森诸人。在“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节目下,他写道:“德国大哲尼采别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在“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节目下,他又写道:“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俗见拘牵,谓有二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之创造进化论所以风靡一世也”;在“实利而非虚文的”节目下,他又这样说:“当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若法兰西之柏格森,虽不以物质文明为美备,咸揭橥生活问题,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战争,血染其鲜明之旗帜。欧人空想虚文之梦,势将觉悟无遗。”
李大钊在《厌世与自觉心》一文中,也明确提出要借助柏格森关于自由意志、生命冲动、创造进化的学说,以启迪新时代青年努力奋进的“自觉心”。当然,更具典型性的是,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竟借用尼采的名言来概括新思潮的意义,他说:“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尼采、柏格森、倭铿诸人若地下有知,在中国的语境下,自己的思想竟被借以高扬理性,不知将作何感想了。
当然,归根结底,陈、胡诸人对于反省现代性,是取淡化与贬抑的态度。胡适在《五十年来之世界哲学》中,明显有意贬抑柏格森学说的价值。他强调,柏格森的所谓“直觉”,无非源于经验,这是包括杜威在内许多学者多已言及的事,足见其学说近于“无的放矢”了。胡适刻意将柏格森为代表的“反理智主义”,列为“晚近”的“两个支流”之一。他说:“我也知道‘支流’两个字一定要引起许多人的不平。”丁文江更为之推波助澜,借罗素在北京的牢骚话,贬损柏格森:他的盛名是骗巴黎的时髦妇人得来的。他对于哲学可谓毫无贡献;同行的人都很看不起他。实际上,罗素本人在他的名作《西方哲学史》中,对柏格森有很高的评价:称他是“本世纪最重要的法国哲学家”。他说:“我把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讲得比较详细,因为它是对理性反抗的一个极好的实例,这种反抗始于卢梭,一直在世人的生活和思想里逐渐支配了越来越广大的领域”。
英国学者彼得.沃森则在其《20世纪思想史》中强调说:“柏格森很可能是20世纪头10年最被人们理解的思想家,1907年后,他无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思想家。”相较之下,胡适诸人的观点,有失偏狭。
也惟其如此,从严格意义上讲,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真正传入中国并引起国人的广泛关注,实在欧战结束之后,尤其是在1920年初梁启超诸人游欧归来之后。其最重要的表征,是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的发表。梁启超、张君劢诸人,是最重要的推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