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工作本)
编剧:山秀
[一声炸雷,暴风雨击打着阁楼,广播报时的音响。]
广播声:北京时间11点整。各位听众,现在是抗洪热线节目,记者鲁丽在抗洪抢险指挥部向您报道:今年第三号洪峰正以每秒37500立方米这百年罕见的流量迅速逼近我市,20万军民严阵以待,迎接洪峰的严峻考验。记者刚刚得到消息,一条失控的30吨水泥船正随洪峰顺流而下,对距江面不足3.5米的龙江铁桥构成严重威胁。上游军民正全力以赴试图控制水泥船。为确保大动脉畅通,某部青峰山英雄连已奉命开赴龙江铁桥——
[“啪”地关广播声音。]
蒋伯娘:龙仔爸,水要是真涨上来了,淹了河堤街,我们两
个瞎子——
蒋伯爷:唉!几十年没来过这么大的水,是让人提心呀!
蒋伯娘:先前广播讲,好多部队都来了——
蒋伯爷:到这个时候,有当兵的,心里就踏实。哎,你说我们广西发大水吧,儿子龙仔当兵的湖南省也发大水,儿子怕也是去抗洪抢险了。
蒋伯娘:那是自然,有险有难总是当兵的去顶。只是我们那儿子莽撞得很——
蒋伯爷:你这是吃淡饭操咸(闲)心,龙仔那水性,别说洪(红)水,就是黑水也奈何不了他!
[雷闷闷地滚过,雨把窗子打得很响。]
蒋伯娘:唉,雨这么下,地上淌水的地方都该满了。龙仔爸,这么多水最后都流哪去了?
蒋伯爷:头发长,见识可短。没听说过,世上千条水,到头总归东。
蒋伯娘:那东是——
蒋伯爷:海!那叫大海,地上的水有的叫河,有的叫江,不管叫什么,归根上是去海里呀……
[音乐起……]
播音员:广播剧《千条水,总归东》。
[报演职员表。]
[屋檐水打在雨伞上,敲门声。]
王助理:居委会陈主任吗?
陈主任:(开门)呦,是区政府小王呀!什么急事儿把你这个民政助理在这么大个雨天赶进我们河堤街呀?
王助理:刚才,接到湖南部队通知,说你们河堤街一个叫蒋龙的战士,在抢险中被洪蜂卷走了,已经失踪三个昼夜了。经过多方寻找,部队认为生还的希望很小,让我们速送蒋龙的父母去部队处理后事!
陈主任:老天爷,这种事怎么偏摊到这两个可怜人身上?!
王助理:怎么——
陈主任:老两口都是盲人,女儿嫁在外地,蒋龙是他俩40岁才有的宝贝儿子。现在,老两口在龙江铁桥边撑着太阳伞摆凉茶摊,生活挺困难的,只等儿子复员回来帮一把……
王助理:哎,没办法。这样吧,你还是先带我去一趟,因为要赶天黑那趟火车送他们走哪!
陈主任:好,走吧,老两口的小阁楼在龙江铁桥附近……
[蒋伯爷家。传来火车驶过铁桥的隆隆声响。]
蒋伯爷:龙仔妈,在那里嘁嘁嗦嗦地摸什么呢?
蒋伯娘:(抑制不住地)嘻嘻,真香!
蒋伯爷:又是在摆弄那三条烟。我说龙仔妈,你哪一天掏煤的脏手要把烟壳子弄脏,人家科长可要不高兴呀!
蒋伯娘:看你说的!300多块钱的东西我会那么不小心呀!告诉你,洗了两遍手才拿出来的。(嘟哝地)这一根烟卷,也没金丝银丝,就点烟丝,比我们卖一大碗王老吉凉茶还贵两毛一哪!
蒋伯爷:早先让蒋龙去当兵,就指望回来能有个正式工作。眼见得要复员了,这倒好,还得花这么多钱送礼。哎,听说想进去的有8个——
蒋伯娘:那就别心疼,你想呀,是去机关当管道工。机关,不像工厂。嘿嘿,等龙仔去上班,在边上走来走去的都是干部呀,那是个什么风光?!
蒋伯爷:对了!这么好的地方送这么重的礼,应该!哎,可我讲买酒,你偏要买烟。现在广播里整天说要刹吃喝风,那吃字,是鱼是肉;那喝字,就是酒哇!又说罢官又说撤职的,都挡不住那些人去喝,你说这酒是不是好东西?
蒋伯娘:你真是木头不会想。一瓶好酒300多快,那么贵的东西,他一仰脖,吱溜——就全喝进去了。全喝进去,也就醉了,他还能记住我们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呀?一瓶好酒的钱能买三条好烟,能抽一个月。他呀抽一根,就想起我们一次,三条烟抽完,能想起我们600次呀!等到商量要谁不要谁时,他得点上烟琢磨一下不是?他把我们的烟吸进肚里,从肚里出来就是“蒋龙同志”这四个字呀,嘿嘿……
蒋伯爷:那是!那是!烧人家那么贵的烟,还不给人家办事,世上怕没这么黑心的人!唉,只是苦了你,又烧水,又煮茶,守多久茶摊,才能挣到那300多块,唉……
蒋伯娘:我苦惯了。只是你,把肉都断了三个多月了。哎,昨晚做梦又梦到肉了是不是?
蒋伯爷:胡说,我有那么馋?
蒋伯娘:梦里嘿嘿傻笑,直咂吧嘴。
蒋伯爷:我梦到儿子啦,他在那儿用大锅炖肉呢!
蒋伯娘:喏,还是梦见肉。
蒋伯爷:嘿嘿……
[敲门声。]
蒋伯爷:谁呀?
陈主任:居委会老陈!
[开门声。]
蒋伯爷:呦,陈主任呀,你看,下这么大的雨还来关心群众。
陈主任:(支吾着)应该的,应该的。这,这房子不漏吧?
蒋伯爷:不漏。这,听动静还有一位领导吧?
陈主任: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是东城区政府的民政助理小王。
蒋伯爷:呦,是政府的人,快坐。(坐下,一时无话。)
王助理:(小声地)你讲呀。
陈主任:(小声地)你自己的工作自己讲嘛。
蒋伯爷:莫怪我瞎子耳朵尖,有什么事这么难讲呀?
陈主任:哦,是这样的,蒋龙在部队——
蒋伯娘:龙仔在部队怎么啦?
陈主任:哦,没什么,没什么。哦,是立了功,部队要接你二老去看看。
蒋伯爷:(兴奋地)哦,一定是在抗洪中立了大功。这个仔,这个仔……部队也太客气了,人家都是立功喜报寄回家,龙仔他——(突然感觉不对)听广播讲,龙仔当兵那个地方的水还没退,这功怎么就评上了?
陈主任:是火线评功,火线评功!
蒋伯娘:陈主任,我虽看不见你的神色,可我听出你的话里调子不对。你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是不是龙仔——
王助理:事已至此,再瞒你们也没用了。今早接到部队电话,说蒋龙同志在抗洪中被水卷走,部队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下落。部队让我们速送二老到部队料理后事,今晚就得上火车!
陈主任:(焦急地)蒋伯爷、蒋伯娘,不能这样憋自己,你们都憋得浑身发抖了……
王助理:这样憋要憋出事的,你们哭呀,把泪流出来就好了!
蒋伯爷:(哽哽地)我们的泪是在流……
王助理:泪在流?
蒋伯爷:我们俩人眼里出眼泪那个口子是堵的,从小就命贱,多大的事,在心里哭哭就好了。
陈主任:伯爷、伯娘,政府会安顿你们下半生的。
蒋伯爷:谢谢政府。
王助理:对政府有什么要求?
蒋伯爷:没要求。
王助理:那,我们先走了。你们拣点换洗衣服,再带张蒋龙同志的相片,傍晚我们来接你们上火车。
蒋伯爷:好,傍晚上火车。不坐了?
陈主任:不坐了。
蒋伯爷:那走好。
[陈主任、王助理走出门的声响。]
[风尖尖地掠过,老门板吱吱呀呀地作响。]
蒋伯爷:你去把门关上吧。
蒋伯娘:不关。龙仔说回来就回来,他没带钥匙。
蒋伯爷:人家领导刚才说,龙仔——
蒋伯娘:我刚才都想骂他!
蒋伯娘:龙仔才被水冲走三天,他就叫我们去料理后事,呸!别人不知道龙仔的水性,我还不知道?!那年涨水,上游漂下好多木柴,好多人去捞。龙仔才13岁,也去捞。那些人哭着喊着来告诉我们,龙仔被卷走了……
蒋伯爷:是呀,我们两个天天去江边喊龙仔,嗓子喊得只有气儿出没有声儿出。
蒋伯娘:那是第四天早上,太阳光刚暖,龙仔沿着江边走回来了,一头扎进我怀里。虽说小胳膊小腿都没了肉,可人活着回来了!
蒋伯爷:孩子被水推了200多里才上了岸。他知道顺着江边走就能回家,就真走回来了。
蒋伯娘:刚才政府说,龙仔被冲走几天了?
蒋伯爷:三天。
蒋伯娘:那孩子还能回来!
蒋伯爷:龙仔妈,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等到了部队,我们俩哪儿也不去,就站在龙仔掉下水的地方等儿子。还记得儿子那句话吗?
蒋伯娘:记得。他说一想到父母会在江边苦等,就知道自己不会死,不能迷路,得赶紧回去。龙仔爸,准备点吃的,三天了,孩子饿坏了!
蒋伯爷:准备点什么?
蒋伯娘:五色糯米饭。
蒋伯爷:(迟疑地)这,这可是做清明放在坟上的……你是说龙仔——
蒋伯娘:呸!呸!你看我这张臭嘴……(克制不住地呜咽声)呜!(用手捂上嘴)龙仔爸,我要——
蒋伯爷:要什么?
蒋伯娘:要哭出声了!(放声)呜——
蒋伯爷:你刚才还说——
蒋伯娘:我知道龙仔是你的命,我怕你挺不住呀!呜——
蒋伯爷:龙仔妈,龙仔的水性——
蒋伯娘:龙仔爸,“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句话不是真的吧……呜呜——
[一排雷闷闷地碾过……]
[风雨中队伍跑步声响,间杂着“一、二、三、四”的喊声。]
[声音:“立正!”队伍行进停止。“报告连长,已到达指定目标——龙江铁桥!”]
连长:同志们,别看这座铁桥不算大,可它恰是大动脉的咽喉!现在,地方政府正设法用驳船把失控的水泥船拖走,但风急浪高,不一定行,我们要做好对付它撞桥的准备!眼下,各种漂浮物已开始淤塞大桥主跨,我们先下桥清障!第一批下去的有:李正标!
李正标:有!
连长:王得水!
王得水:有!
连长:立即准备清障!
众士兵:是!
[队伍散开。]
李传柱:(嗓音刚变过来)哎,连长,咋没俺咧?
连长:李传柱,你看你那站相,娘儿们叽叽的。
李传柱:(嘟哝)你整天号召人人立功受奖,这立功的机会来了,你又不给。(“轰!”一声炸雷)哎呀!俺的娘呀,吓死俺了!
连长:一个雷就吓成这样,真胆小——
李传柱:怕雷,不,不见得就是胆小。我非立个功给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男子汉!嗨!是爷儿们的都过来——
连长:啥事?
李传柱:干大事前,先叼上棵烟,那爷儿们的劲儿才足!哎哟,烟全湿透了,这下,哎,谁先支援一棵救救急哎——
连长:李传柱,看你平时娘儿们叽叽的,怎么烟瘾这么大?
李传柱:就是让人一天说我娘儿们长娘儿们短的,我为了像老爷儿们,抽烟、喝酒。酒是怎么练也喝不下一两,可这烟,使使劲儿,我一天能抽进两盒!
连长:是不是真老爷们,不在抽烟、喝酒这些坏毛病上。真老爷儿们,讲究的是骨头缝里透出的那股劲儿!
李传柱:骨头缝里透出的那股劲儿?(“轰!”一声炸雷)哎呀!俺的——(高兴地)嘿嘿,这回打雷,俺没叫娘,进步咧!
[汽车喇叭声。]
连长:站路边去,别挡了邮局的车!
[汽车驶过声。]
李传柱:(喊)哎——邮车,给俺娘带个话儿,叫她把东墙腾出块地方,好挂俺的立功喜报!啊啾!
[雨声又密了起来……]
[汽车刹车声,按喇叭“嘟嘟——”]
邮递员:33号的蒋伯爷——有邮件!
蒋伯爷:哦,是邮递员同志呀,麻烦你把邮件送到屋里,进来喝杯热茶吧!
邮递员:不用了,来,把手指头给我沾点印泥,盖个手印,好了。是儿子又寄录音带来了?
蒋伯爷:是啊,不会看信,儿子只有寄录音带。
邮递员:儿子好吧?
蒋伯爷:好!好!刚才来人还说,儿子在部队……立功了!
邮递员:好儿子呀,不像我那个在外地的孩子,连电话都懒得打一个。走了!
蒋伯爷:走好!
[汽车开走,蒋伯爷关门。]
蒋伯娘:给我。
蒋伯爷:算了,别听了,免得……
蒋伯娘:好,不听,不听……
[静了一会儿。]
蒋伯娘:龙仔爸,儿子有话说,不听,心里吊着个东西呢!
蒋伯爷:那就听吧。
[拆邮件,取出录音带,装进录音机,按下键子。]
蒋龙:爸,妈!
二老:哎!
蒋龙:你们好吗?
二老:好!好!
蒋龙:很想你们……
二老:我们也想你呀!
蒋龙:部队要去抢险救灾……
蒋伯娘:要当心!
蒋伯爷:别打断孩子的话。
蒋伯娘:(着急地)他是跟着说呀!
蒋龙:……我会当心的……
蒋伯娘:听见了吧,这儿子就是听妈的话。(录音机径自往下放着蒋龙的话,蒋伯娘急了)龙仔,你莫急着说呀!哦,(“啪”一声,她关了录音机,这才松了口气)你先听妈说呀。龙仔呀,你爸昨晚梦见你了,说你用大锅给他炖肉吃哪……你怎么不说话呢?哦,没开。(“啪”按下键子)
蒋龙:我昨晚梦见在江里摸了条大鱼,给妈熬汤喝……
[“啪”关上录音机。]
蒋伯娘:(幸福地)龙仔爸,龙仔不是炖肉给你吃,是熬鱼汤给我喝呀!龙仔,妈不用你给我熬汤喝,妈想天天熬汤给你喝呀……孩子,当兵四年,回家了……你说呢?
[按下键子。]
蒋龙:这些天的梦老是在家里,也不知复员后能不能有个好工作,多挣点钱,让你们享点福……
[按下键子。]
蒋伯爷:工作的事爸去跑,买了三条好烟,就是用来给你跑工作。挣钱多少没啥,图的是那个工作不累人,就是修个水龙头,修个灯开关,星期六、星期天还让休息。
蒋龙:工作了,每个星期能休息两天,我牵你们出去走走解解闷儿……(录音带上军号响)爸、妈,要出发了,只能说这几句,后面还有好长的空白带,往回寄的时候,就录在上面……
[录音带的空白部分发出的电流声像水一样在屋里流淌……]
蒋伯爷:(喃喃地)录音带还有这么长,怎么就全空白了呢?这声音还是活的,人怎么给……
[“啪!”关上录音机,风把雨卷上窗子。]
蒋伯娘:龙仔爸,你说的什么话嘛。
蒋伯爷:我知道你闷,可我真说不出什么了。我开广播给你听吧,有个响就不闷了。
[在录音机上调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