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龙、刘宇清
农民工的困境在精神层面主要表现为一种身份焦虑。即在一种特定的城乡二元结构社会里,农民工从乡村到城市的跋涉过程中身份的暧昧不清:他们追求城市人身份而不得,又无法回到农村的既定轨道,从而事实上不得不辗转徘徊于乡村伦理和城市法则之间。
“学而优则仕”与等级观念
由张纪中制片康洪雷导演的二十集电视剧《民工》讲述的就是鞠家父子两代人的打工遭遇,极其细腻、准确地揭示着他们迷茫、艰辛、幸福和悲痛的心路历程。
儿子双元看榜回来了,鞠家上下乱成一片。儿子蜡黄色的脸告诉家人他又一次落榜了。父亲鞠广大又急又气,一口气没上来,栽倒在炕上。从认准儿子必需上大学那天起,鞠广大抛家舍业到城里打工挣学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尽管儿子高考连连失利,倔强的广大仍然坚持一条道走到黑,他背上简易的行李又一次出发了,临行前嘱咐儿子:再来一年。回到城里工地的广大发现自己早被开除了,三个多月的工资也被工头老宣趁机耍赖,打了水漂。他不得不冒险趴火车到更远的省城找活。这时候,他接到儿子并未去学校报班复读的消息。更让他震怒的是,有一天,他在工地上发现了儿子,和自己一样,他的儿子成了一个农民工。鞠广大将儿子暴打一顿,与之断绝了父子之情。
鞠广大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和自己一样当民工。因为他深切地知道当农民工意味着什么。自己当民工是迫不得已,他不得不出来挣钱供儿子上学。在他看来,当民工只是暂时的,只是他宏伟构想中一个小小的欲扬先抑:等儿子考上大学,自己就可以享福了。可是,儿子放弃高考进城打工这一选择打破了他的整个构想。通过升学改变身份进而改变家族命运的希望顿成泡影。
举荐和考试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两种选材方式,实际上也是形成社会等级,并维护上下等级之间流动的两种途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已经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现代的书本和教育家的口中,但却坚如磐石地蛰伏在人们心中。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放弃文革中的推荐制度,恢复中断是年的高考,作为天之骄子的那几届大学生塑造一个个新的“学而优则仕”和“知识改变命运”的神话。新中国成立以来,成为“公家人”的梦想与传统中对“仕”的追求结合在一起,成为现代底层中国人改变自身命运过程中的心结。考试制度与举荐制度相比,更具有可操作的公平性,于是人们选择了前者。但是在考试的PK台上,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成为胜利者,绝大多数人必须重新寻找改变命运的途径。考试成为人生旅程中第一次合法化的分流行为,成为《民工》中主人公们悲欢离合命运的肇始。
鞠广大们的理想就是通过读书改变身份,实现社会等级的向上流动。鞠广大的朴素构想凸显了当今极其残酷的社会现实,即“城乡二元结构”社会中的身份差别。户籍制度将理论上享有平等权利的国家公民人为地分为“农村”和“城市”两个部分,而事实上又以户籍制度为基础形成了两个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权利上有重大差别的社会等级。在复杂的社会的等级结构(金字塔)中,城乡的矛盾被突显出来,在广大中国农民心中,社会等级被无意识地简化为城乡差别。由农村到城市、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成为一种有高下之分的进化论式的舆论导向,引导着社会底层的人们拼命地往城市里面级。在通过社会等级由低到高的窄门中,考试就是农村人可能抓住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城乡差别与身份焦虑
升学之路中断之后,农民工鞠氏父子的身份变得暧昧不清:在地域上他们实现了从农村到城市的流动,在职业上他们不再从事农业劳动,而是在建筑、服务等行业工作;可是在身份上还是农民。这种既是工人又是农民的双重身份,使之在城市遭受制度和认同的双重排斥。从制度方面来说,社会就业、分配、保障等各种制度壁垒将农民工排斥在外;从社会认同的方面来说,农民工无法在心理上融入城市,也无法为城市所认可接受。剧中鞠广大一次次在街头执着寻找工头老宣的摩托车的镜头泄露了他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他与城市是分离的,是毫无关联的,他不过是城市里一个夜间出没的游魂。不仅如此,农民工固然不能真正为城市接受,却也难以回归乡村的怀抱。正如剧情所表现的那样,鞠广大以一种农民的热情为妻子刘艳梅的丧事大操大办,可他等来的是妻子曾经背叛自己的消息。
如果我们把视角拓展得更开一些,就会发现,农民工的身份焦虑不仅可以归因于社会制度,还可以归结为截然不同的两个文明之间的冲突。看过该剧的读者或许不会忘记电视剧中响彻在城里工地上以及歇马山庄上空的那个急切的高音喇叭,这高音喇叭曾经传达了鞠双元结婚的喜讯和刘艳梅病逝的噩耗,它牵系着城乡异地的夫妻或母子,带给欢欣或愁苦。高音喇叭是一个隐喻,它暗示着:农民工注定往返于城乡之间,辗转在两个文明里,接受来自乡村伦理和城市法则的双重挤压。
剧中李平这个人物形象因为命途多舛让观众印象深刻。她的经历可以看成是农民工谋求身份改变的精神冒险之旅。李平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农村姑娘。她和所有美丽的农村姑娘一样,幻想一种区别于农村的新的生活。十九岁时她只身来到城里打工,之后为中学老师梁超英的身份吸引,与之同居。然而天真地李平怎么也想不到梁超英原来已经是有妇之夫,他的老婆在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张正红是李平选择的第二个人,这个倡言电视剧要表现真正的民工生活的艺术系学生在挥霍了李平对她的全部付出之后突然失踪,杳无音讯。在都市游戏和欲望的法则中,李平的真爱不堪其重,一次次落空。绝望中的李平终于明白:“城里人的感情都是假的”,“城里边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把钱装进腰包里是实的”。李平是善良的,她的善良质地纯正,来自那质朴的土地,否则在明白都市里的虚情假意后,她完全可以逢场作戏。可她没有,想也没想,她将一腔真情付与了一个乡下人:鞠双元。她决心做一个新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