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神话”这个词来源于《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的一个小标题:“吉与女人的神话”。这个小标题也揭示了林白小说从内容到主题的一个重大特点:林白创造了一个女性的神话世界。林白在作品中对女性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偏爱,她总会情不自禁地美化她们。首先她们的名字就流露出作者的情感投射:姚琼、邵若玉、朱凉,这些名字首先就让人感到美好、温暖、怜香惜玉。其次,她们美丽、聪慧、多才多艺。照片中的朱凉“腰身婀娜,面容明艳”,她的美丽多年之后成为一个传说,见过她的人们将历史上的电影明星相比,认为朱凉是十个指头,而电影明星只是一个指头。邵若玉有着“明月般的脸庞”,她的手在太阳的照耀下粉红透明,“极象一种介于玻璃和玉之间的东西”。姚琼则令人惊异,光彩夺目,因为主演歌剧《白毛女》而创造了一个辉煌的时代。《防疫站》中的妙“比演刘三姐的罗玉洁还要漂亮”。洗小英是个“与众不同”的“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宋星丽“有身材,有悟性,天资不错,扮相也好”。林白喜欢用花来形容和衬托她们。月白色绸衣女人在沙街“像开花似的出现”,她撑着伞在阳光下走动,“下巴向一瓣丰满的玉兰花”;邵若玉老师“浅色的裙子在黑夜中和缓地张开,就像某种神奇的大花打开它的花瓣,无论我们的位置是远是近,总能闻到她张开的裙沿的馥郁”。林白在《回廊之椅》中写道:
朱凉在竹榻上午睡,她的香气有淡变浓,像一些细小的门窗,那些香气其人的小精灵翕动着翅膀从那里飞出,露出它们洁净的面容。我怀疑这是一些来自上天的香气,它流经人间,在新鲜的花朵和植物以及美丽的女人身上停留。
花朵、植物以及美丽女人,因为某种共通的品质,能够感应到来自上天的精灵。
林白喜欢将笔下的女性置于她想象中的月光中,正如上文意象一节论及到的,月光赋予林白笔下的女性以神性的光辉。有论者认为,“现代文明压抑了女性本质,恒久的道德观念修正与磨蚀着女性身上的‘神性’特征,使之成为远古时代的一枚化石,印证着母系社会曾经存在的女性的辉煌”。“而对‘月亮’这一符号的迷恋在某种意义上正表明了对那种温柔而狂鸷的神秘女性原则的向往和追寻”。
对女性的影像化处理是林白神化女性人物形象的重要方式。特写镜头对细部的艺术处理、光影的运用使现实中的人和事物获得了一种超越日常现实的非真实的质地。林白喜欢在小说创作中抓住人物的一个部位(耳垂、手)、一张照片、一个细节,精心加工,反复渲染,从而将这个人物整个地幻化成一个神话或传奇。如:
她在阳光下打着阳伞的形象像一部早已放过的电影,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日益模糊虚幻。(《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她的脸像她身上穿的月白色绸衣一样白,闪亮的黑绸阳伞在她的头顶反射出幽蓝刺眼的斜光,随着她的腰身扭动,黑绸阳伞左一闪右一闪,妖冶而动人,那个白色绸衣的女人在阳伞下只露出小半的脸,下巴像一瓣丰满的玉兰花。(《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她那美丽的裸体在太阳落山光线变化最丰富的时候呈现在七叶的面前。落日的暗红色停留在她湿淋淋而闪亮的裸体上,像上了一层绝妙的油彩,四周暗淡无色,只有她的肩膀和乳房浮动在蒸气中……(《回廊之椅》)
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阳光从姚琼的头顶强烈的倾洒下来,把她全身照成半透明,身上的汗毛被阳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线,一种逼人的赤裸裸的美。姚琼的裸体以压倒一切的力量摧毁了我对别的女人包括我自己的身体的欣赏,我相信我此生再也不能看到如此精美绝伦的裸体。(《日午》)
蓼远远的走在河堤上,她赤着脚,她的双耳一闪一闪翻腾着夕阳的亮光,她全身忽闪着,像一个湿淋淋从河中央钻出来的河精。(《子弹穿过苹果》)
它们散落在林白的小说中,犹如璀璨的星星缀满夏夜的天宇。难以想象如果将这些片断抽取出来林白小说会变成怎样。
林白还精心购置了这类女性的生活空间:阁楼、办砖半木的小楼、有着红色楼廊的红楼、与世隔绝的、无声的天井、屏风、窗帘,这一系列的意象将她笔下的女性与现实中的隔离开来。她们孤独、寂寞,自伤自怜,甚至乖戾,满含神经质。她们幽处于自己的空间,与一只狗、一个丫环为伴。和她们一起生长的是缀满光斑、散发气息的植物,疯狂生长的青苔、艳丽的指甲花、火红的木棉、鸡蛋花……这个空间幽暗而洁净,好似一片净土。在《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陈农带领一班民兵到章府搜查枪支炸药,他们撞门和杀猪的声音惊扰了朱凉。为了抵制恐惧,“朱凉让七叶找来了所有的香炉,在案头、梳妆台、床头柜、桌子、椅子等所有的地方安上了熏草……房间里一片草香”。类似的情形还出现在《往事隐现》中。林白写邵若玉被流言中伤诬蔑的感觉:“她的小屋被这可怕的声音所占据,充满了整个室内,她干净的床上,她的桌子她的毛巾,她的歌谱她的手绢,全都被玷污了,这声音就像空气,无所不在,又像脏水,所到之处,均留下痕迹,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掉。”在林白笔下女性的洁癖与外来的肮脏和丑恶相提并论的时候,就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成为一种精神洁癖。这也将林白笔下的女性与现实中的远远隔开。
镜子是成就林白的女人神话的又一重要意象。林白把自己的写作比作“对镜独坐”,镜子在她的小说中频繁出现:
窗帘低垂的室内,空无一人,长而窄的穿衣镜在半暗半明的光线中映照出幽暗的影子,一个女人对镜独坐。(《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己的裸体。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致命的飞翔》)
这个女人经常把门窗关上,然后站在镜子前,把衣服一件件脱去,她的身体一起一伏,柔软的内衣在椅子上充满动感,就像有看不见的生命藏在其中。她在镜子里看自己,既充满自恋的爱意,又怀有隐隐的自虐之心。(《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在林白小说中,女性和镜中自己的相对具有了仪式般的非比寻常的意义。林白说:“镜子是我们的源泉。”在她的写作中,对镜独坐具有追本溯源的意义,镜中的女性是境外女人的本源所在。林白小说中的女性执着地沉迷其中的对镜自赏,是因为她们想藉此重构自身。按照拉康的说法,“镜像阶段”是人的成长过程中的重要阶段,婴孩看到镜子的自己,才逐渐获得了自我的概念。人的成长过程正是按照镜像塑造自身的过程,人长大了,最终完成社会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林白小说中女性的可以这样理解,即她们对自身的社会身份发生怀疑,而力图从镜中重新看到自己,就像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婴孩一样,对镜自赏充满重新发现和确认自身的欣喜。正是镜子,打破了女性牢固的现实处境,给了她们新的存在的可能性:
没有理性的镜子,没有主题的镜子,没有结构的镜子,一点也不深刻还有些扁平的镜子,你让我们观看到了子弹穿过苹果时的速度和碎片,花瓣和星星的光彩,她们全都象闪电般短促和明亮。无论你完整还是破碎,你的美无与伦比。
对死亡的仪式化处理将林白的女性神话推向了顶点。“林白塑造了这些来自天国的女性,又用双手掩埋了她们,她其实在重塑女性神话的同时已经感知了这种神话的虚幻性。”[8]死亡、失踪、变成疯子,生于尘世又拒绝尘世注定了她们悲剧性的结局。林白怀着宗教般的情绪,写她们的消逝:
她把灯一盏盏熄灭,她看着光线渐暗着的镜子中的自己,她的五官从渐暗的光线中跳跃着一次次凸现出来,使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一步步从她身上脱离,走进镜子里。(《飘散》)
火焰扭动着身躯疯狂的舞蹈者,在黑夜的背景中像一张狂笑着的人脸,浓黑的烟忽前忽后,如同披头散发的女人,火光中发出沉闷的嘶哑的清脆的爆裂声,听起来就像奇怪的鼓掌声。(《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我的老师沿着田埂往前走去,她慢慢走进田埂的深处,一汪一汪晶亮的水就在她的身边,如水的月光在她的身前身后头上肩膀上游荡,她一身月光的走过田埂。(《往事隐现》)
从这三个例子我们发现,死亡被林白处理成一场表演。林白没有一展文学语言描摹内心活动的特长,反而从外在行为和情景来进行描写。女主人公走向死亡的行为沉静、缓慢,而营造的情景或冷寂或热烈,都与日常现实迥异,例二中的火焰、掌声和歌声,例三中的月光,都具有某种象征性。我们发现,看与被看的关系普遍出现在上述例子中,例一中的巨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例二中的那场大火可以看成是绸衣女人死亡表演的某种替代,观众是叙事者和读者;例三中邵若玉是演员,读者和叙事者充当观众,实际上,邵若玉的表演是叙事者的想象中发生的。正是在这种演员和观众的相互感应中,死亡被展示,意义得以生成和强化。对女性死亡的仪式化处理,传达了这样的情感和意义:神女的消逝。正如上帝的诞生充满仪式性,对死亡的仪式化处理同样强化了女性神话。一个仪式,就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一个意义的象征体系。仪式能够沟通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开辟从世俗生活通向神圣生活的道路。
注释:
[1]林白.《玻璃虫》.[M].作家出版社,2000.第256页.
[2]林白.《子弹穿过苹果》[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第91页.
[3]林舟、齐红.《心灵的守望和诗性的飞翔:林白访谈录》[J].花城,1996.第5期.
[4]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北大出版社,1991.第159页.
[5]爱森斯坦.《爱森斯坦论文集》[C].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第356页.
[6]林舟、齐红.《心灵的守望和诗性的飞翔:林白访谈录》[J].花城,1996.第5期.
[7]丁帆、齐红.《月亮的神话——林白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原型解读》[J].《当代作家评论》.1994.第3期.
[8]丁帆、齐红:《月亮的神话——林白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原型解读》,《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3期。
(原载《上海文化》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