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煞作怪,不及半年,三家齐齐有孕。求神拜佛,越是殷勤。临月生将下来,又喜一样三个孩子,分娩之时,相去不出一月。三朝满月,摆酒做戏,宾客盈门,父母惜如珍宝。养到周岁,三人共议办席齐整酒筵,请位蒙馆先生,与儿子取个学名。至期亲到齐集,直到村西,邀得一位余姚老教书曾六十五老官来到。曾老进门,与亲邻见礼已毕,忙向袖中摸出红纸一张,递与茹南溪道:小启一通,微表学生庆祝三位公郎之意,万勿见笑!”南溪等同声称谢。内有好事邻居,接过观看,那上面写道:伏以大椿之基,肇于今日;仓箱之富,定于后时。打麦场中,拟建雕梁画栋;瘠低田内,将挑陂泽池塘。堂前列十二金钗,原贤淑不生妒悍;膝前有七子团圆,惟振发克绍箕裘。禾黍秀而且实,桑麻茂矣还腾。积善人家有余,犁牛之子骍且角。
从亲邻看了大笑道:“极承先生过奖,只是未句却以牛视三舍亲矣!”曾老道:“圣人之言,一字不苟,学生述而非作也!”
须臾席备,茹南溪等将曾老逊居首席。其余亲邻以次列去。酒将半阑,茹南溪等叫抱出三个婴孩,求取学名。曾教书搜索枯肠,与茹家取名文芳,倪家唤作大奎,廖家叫做元显。南溪等谢过曾老,整杯再酌,夜分方散。
三家俱盼着儿子到了六岁,延请蒙师,同堂学业。三子性质,幸皆聪明。廖元显更是敏慧,但因生在农庄人家,父母无心要他应科登第。读到十三四岁,文理将通,辞了先生,在家料理田业。幸俱平安。
不意廖家祸事忽生,思泉偶至亲戚人家贺寿,饮酒直至黄昏,大醉而回。凑着天色阴雨,独自走过一条木桥,失足跌了下水。酒醉之人,挣立不起,黑夜里面,虽然叫喊无人救捞,眼见得呜呼一命,家中次早方知。元显到溪边抱尸痛哭,众人劝慰,备棺收殓,请僧超度,送入祖茔。茹南溪、倪小桥怜元显幼年失父,尽心看顾他,元显亦敬二人如亲父。三家因想当年风水先生说倪家有刑克,廖姓防横凶,今果都应验了。自此三家愈肯修善。
不数年之间,茹文芳等年力俱壮,一齐加冠议亲。父母要替他央人取号,这三个少年喜好新奇,不肯依旧套仰慕侍思小敬心桥峰溪宇泉洲囗亭的叫法,各人自凭臆见,取个表字。茹文芳唤作光先,倪大奎取做硕臣,廖元显称为良辅。三人如同胞兄弟,比父辈更加亲爱。娶过妻房,亦甚和好。茹光先妻子金氏名曰玉姐,一般农户人家出身。倪硕臣所娶乃秀水县中叶书吏之女,小字芸娘。叶书吏虽系官身,家住本村,故结了亲事。廖良辅心爱斯文,娶的是村中莫老儒幼女兰珠。俱有几分姿色。三姓既无饥寒之累,又厮守着年幼娇妻,却甚和平乐业。
那料福退灾生,忽然一年,本村瘟疫流行。三姓人家,无一不病,百计迎医,用心吃药,又早殁了亲丁五口。这小夫妻三对,幸保无事。茹南溪同着一妻一妾,倪小桥自身,并廖良辅嫡母,七日之内,相继而亡。三家男女,忙乱月余,方得宁妥。只是病时医药禳解,亡人衣棺丧葬,兼以三人娶亲,聘礼酒筵各项等费,家业用去大半。田产卖了十分之七,现物毫无存留,虽不至衣食不敷,也不能如前饶裕。
一日廖思泉生忌,良辅在家祭奠,便中邀茹光先、倪硕臣散闷。饮酒中间,各人谈起家务。廖良辅道:“我等承祖父遗留,当努力田园,日见隆盛方好。不期连遭沛,存蓄一空,日用难艰,生计鲜少。常常闻得人,大兵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荒。眼见得金家人马每每杀来,万民涂炭,把宋帝直赶到此地。整岁构兵,酿成灾疫,这两句也是应验的了。万或年岁再一荒歉,这些田地没有收成,怎生靠他度日?饥馑时候又无处典卖,只好看了饿死。先圣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每想到此,着实是可危之事。”茹光先道:“我也正为此事,常挂心头,久有一个头路未曾与二兄说知。今日偶然谈及,便计议计议,亦属美事。临安府内改作皇都,非常兴旺,连我秀州亦颇繁盛。前日偶往县中完娘,打从六里街经过,见些上下经商,过往仕客,捱挤满路,实是气色。两边铺面做买卖的,亦捱肩叠背。却好东塔寺前,遇着母党舍亲,在彼处开张山陕客店,留去叙情。
因天色晚了,归来不及,就借宿他家。说起客行一事,赚钱甚好。舍亲开久,各处闻名,主顾络绎不绝,趁过万金家当。目今七十过头,精力衰颓,止生一子,年尚幼小,无人料理。况且得手之人,未免要思退步,欲把此行顶与人开。彼时我已有心,问他须有多少银两便好开得。他说只顶招牌,要二百两;行中床帐桌椅、锅灶碗盏、铜锡器皿之类,共得一百余金;再须数百两现银放在手头应客,必有千金方可转活,不致掣肘。房子或凭或买,不在数内。因想我们三人齿同意合,况且世代相与,胜若亲生。意欲齐心合力,均平凑出本银,顶了此行,公分利息。不但可免目下饥寒,或者托赖天地祖宗之灵,积趱得些家当也不见得。二位尊意何如?”倪硕臣道:“此计不差!若苦苦死守农业,略遇凶岁,性命难存。据令亲说来,此行多寡有些进益,谅不至亏折资本。况我们生理,也不指望怎么大主赚钱,只愿复得父产,不堕先人之志,便自心满意足。
”廖良辅道:“事原该行,但令亲是旧主熟客,所以源源而来。只恐我们顶后,客人见已换了新主,一时散去,这是招呼不拢的,那时怎好?”茹光先道:“我前番也曾算到此着。舍亲说行中有个久惯接客之人,这是断少不得的。顶行仍要用他在家。一来客人不走,二则货物高低,价数上落,件件惯熟,必无差谬,三则各行旧例与一应牙规,惟他记得。”倪硕臣道:“若有此人,竟不必疑心了。我们今日说定,明早就作急去设处银子起来。茹大哥先到令亲家里,说个浏亮,莫被别人下手。我三人虽见契厚,尚无统说。明日买副三牲,对神前立个誓愿,杀鸡歃血,结为八拜之交,凡事无欺。开行之时,家小要移到彼,盟了此心,直为嫡亲兄弟一般。三家同居一室,内外可免嫌疑,帐目更无暧味。”廖良辅道:“二兄主见既定,小弟当附骥尾。事要慎之于始,莫待后悔,便无及了。”茹光先道:“这个自然。”是晚匆匆散去。倪硕臣归家,对芸娘说知开行之事,芸娘喜道:“到城市中住居,毋论赚钱不赚,看看风景,也强如纳闷乡村。”一宿无话。
次早,倪硕臣为首,取了两人分金,在家整备牲礼、金钱纸马。邀到茹、廖,先叙年庚,原是同岁同月的。茹光先长倪硕臣二十二日,倪又大廖半月,遂以茹为长兄,倪硕臣居次,廖又次之。祭神立誓,歃血订盟,义气愿若桃园,节概拟追管鲍。倪硕臣亲自动笔,做下一纸盟书,他说道:窃以桃园之义,既响绝千秋;即雷陈之交,亦高逾万古。割席分金,管鲍允称无我;生期死赴,范张不愧同心。慨世俗之变迁,嗟人心之偷下。芳等产非异地,生幸同时,盖欲谋货利之源,岂敢后邀盟之举。披肝露胆,务期暗室不期;并力同心,必使公私如一。白首永矢乃心,穷达无生岐念。或有寒盟,天人共殛。
三人立盟,颇是真切,享用福物,亦极欢欣。自此内外惧以弟兄叔嫂称呼,胜似同胞手足,正是:八拜效桃园,同心志亦坚。
敢叩联盟者,能如此日妍。
不知三人立盟之后,果否曾开客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