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罗敷独向东方去,谩学他家作使君。
说这尹监见所锁男女满面羞容,兼带凄楚,叫来诘问情由。那五六大汉跪下答道:“禀上老爷,小的们为奸情事的,这一对正是奸夫淫妇。小的们是地方,跟同亲夫当房捉获,如今特送府衙定罪。”尹监道:“不必到府间去,带在本监衙内伺候。”众人答应一声,趴起随了轿行。
须臾到衙,尹监升堂坐定。排衙已过,放了投文,即着拿奸情各犯听审。捕役带至丹墀跪下,尹监道:“叫那亲夫上来!”旁边吏役又接应高喝数声,方见众人之中,匍匍匐匐走出一个白须老子,跪上一步,道:“老汉便是亲夫,近来有些耳聋,老爷说话求响亮些,老汉便于答应。”尹监看他老景龙钟,笑了一笑,问道:“你多少年纪了,叫甚名字?”这老子圆眼两眼,只见尹监口动,侧着耳朵细听,不知讲些什么。张开大口,向着上边无可回答。尹监叫去附近公案跪下,重复问了一声,门役再一接应,方答道:“老汉名唤邬瑰,今年七十六岁了。”尹监道:“那妇人果系你妻子么?怎如此少艾?完姻几载了?”邬瑰道:“委实是老汉继娶妻子秦氏,五年前凭媒说合的。只因老汉未有后嗣,指望娶他生子。年方二十二岁,不意嫌憎老汉太老了些,所以与人通奸。”尹监道:“媒人名唤甚么?家住何处?”邬瑰道:“媒人姓马名便,就住老爷衙后小巷内。
”尹监叫过民健,伸出臂来,提笔标于上云:仰役即拘马便赴审,如迟延不前,本犯先责五十板,再鞠真情。去役捆打一百棍,枷号两月,革役不耍民健如飞去了。尹监又问邬瑰道:“你既自知年老,怎又娶这幼妇?那奸夫系何等样人?与你是亲是友?怎样起的奸情?”邬瑰道:“青天爷爷在上,老汉年庚虽在七旬之外,意兴却还甚高,况接续宗枝,又是万分急务。那奸夫乃老汉朋友之子闻人杰,彼此交情契厚,常到老汉家来,不知怎样钩搭,背地里便有了首尾。那闻人杰如今在家冒名读书。”尹监道:“胡说,读书便读书,仔么冒名?叫地方上来。”这五六大汉齐齐跪上,答应道:“小的查仁等,都是地方保正副。”尹监道:“他两下奸情,果是真么?”地方道:“果系真正奸情,小的们俱是亲眼见的,所以拿祝”尹监道:“这又胡讲了!暗地通奸,岂有尔辈尽见之理?有他亲夫,自可捉获,何必要你地方?况这通奸一节,外人非所宜拿。尔辈岂不知王法?”地方未及答应。
值民健拘到原媒马便,尹监问道:“那邬瑰亲事,你可是原媒么?”马便道:“小人虽是原媒,如今奸情一事,小人并不知风,求老爷开恩。”尹监道:“谁问你奸情?你既为媒妁,与人合二姓之欢,岂不闻门户相当,年齿仿佛的话?只图赚人家银钱酒食,也不顾那人终身大事,怎把芳年美丽,说合与衰髦老奴?今日奸情,皆尔酿就!”叫行杖的拿下去打。两边呐喊,将原媒拖翻在地,打了三十黄荆,跪在一边。尹监道:“再叫地方上来!”这些地方见先前话头欠好,甚是着忙,你推我让,不肯上前。民健扯出跪下,尹监道:“你这一伙光棍,专在人家缉听隐事,扛帮扎诈。少不遂愿,便耸诳官府,贻累无辜。翁媳尚不可拿奸,闲人岂许横肆?本监若不重加创惩,怎能警示将来?”命行杖人各打四十。
打完,尹监叫秦氏并闻人杰上去,问秦氏道:“你怎不守闺门,与人淫媾?邬瑰既然老迈,何不慎于未嫁之先?既已成婚,岂不知妇人之道从一而终,作化勾当?”秦氏羞涩半晌,垂泪答道:“小妇人年幼无知,被这姓闻的人骗了,望爷爷垂怜!”闻人杰道:“小人因年长未婚,实是不合设心奸骗。秦氏虽系和奸,小人情愿一身认罪。”尹监微微笑道:“好好,终是斯文,不泯清节。怨女旷夫,常相窥瞰,自起情宗,于汝何尤?本监也不执一定罪。”问邬瑰道:“你当日娶秦氏时,共费几许聘礼?”邬瑰道:“老汉足足用去三十余金。”尹监道:“那妇人已有外情,难以再留在室。本监于闻人杰名下追出原聘交还,秦氏给他配合去罢!”邬瑰道:“妻子虽然心爱少年,但老汉实是舍他不得。求老爷作主,赐归完聚。”尹监道:“这妇人既无心于你,强留着他,不无余事。玷你门风,要他怎的?”邬瑰道:“以后纵有他事,老汉只推不知,自免出丑了!”尹监道:“你老年娶幼妇,坑瞎人家子女,罪当不赦!本监以尔命悬旦夕,不即加刑,若再烦言,也有竹片三十!”邬瑰连连磕头道:“不、不敢多讲,凭老爷公断。”
尹监叫过闻人杰分付道:“你奸人妻小,理合究治,念系斯文,姑免罪责。可措处原聘银三十两,给还邬瑰,秦氏断发与尔为妻。此后务须改过自新,不可仍蹈前辙。他日或又事犯,别一问官,不能如本监情面了。”闻人杰叩首谢道:“多蒙爷台再生之恩,小人粉身难报。钧谕自当铭之心骨,何敢有忘!但念小人家徒四壁,聘金得蒙爷台宽限,始终戴恩。”邬瑰道:“妻子既与你去,财礼今日要还。我老年之人,光阴有限,明日还自央媒别娶,耽捱不得。”马便道:“此言有理,逼着立要交付。若果另娶,我有一家极巧妙的在此。”尹监喝道:“本监自有善法,谁许尔辈多言!”叫左右掌嘴。皂役遵命,各打了五十嘴巴。
尹监叫住,着小监到库取俸银三十两,给发邬瑰。秦氏与闻人杰领回婚配,不得争执。遂写出审语道:审得邬瑰,一皤然叟也,凭媒马便,继娶秦氏,年仅二旬,而瑰则已望八矣。秦以白头难守,遂与书生闻人杰为桑濮之期。一双两好,瑰亦不得而主之。恶棍查仁等,朋谋扎诈,扑捉鸣官,夫乡邻殴斗,不烦披发撄冠,矧私室绸缪,何劳剪此朝食。枭党刁横,难迟杖警。邬瑰以枯藤缠嫩蕊,安能琴瑟之调?秦氏学嫦娥爱少年,宜叫桃夭之咏。闻人杰过在行奸,犹幸终成和局。马便罪同劫盗,难逃杖赎明条。秦氏断给闻生,原聘追偿邬瑰。但闻人杰以悬磬之家,力难措处,而本监捐养廉之资,权与代偿。拿奸铁练,竟为系足红丝;风流问官,暂作牵绳月老。律以原情,免供逐出。
审语飞笔做完,掌案吏当堂朗读一遍,各犯悦服。秦氏、闻生,感激不胜。一概逐出退堂。天下闻知,俱称尹监为风月主盟,且赞长才清察。
巡历各郡,讼狱繁多,一一剖决,人不敢犯。但是奉差年余,自关中浪子做曲讥讪以后,连求贤一节也不敢动想,何况选龟。武后常常颁诏催促,尹监虽是心慌,计无所出,只得婉辞回奏,仍自岁月因循。
视事又过数月,旌节已抵建康,忽报天后诏到。尹监迎接天使进衙,焚香开读,那诏书上道:该监领旨,已经再更裘葛,忆昔以盗虚声者塞责而来,迄今一无选举。朕屡诏颁示,亦竟置罔闻,岂朕威令行于上苑花神,而反见挠于肘腋贱臣耶?本宜扭解回朝,从重配拟。姑念事关重大,再宽时日,务期作速访举,却副朕求贤若渴之衷。或复稽延,加等坐罪。尔其慎之,毋忽!
尹监知天后怒己,慌急无措,奈乏心腹,可与计议。隆礼赠送天使还朝,就草伏罪表章,并求宽限,相烦转奏。一面时刻焦劳,筹画奇计,只是害羞,不敢向人启齿。暗自埋怨道:“当日不合差见,奉诏出都。此事实少良法,谅来万无觅处。且略延捱,保索归朝待罪,一任天后处分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