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我就实话实说,我说:“我解放前学过徒,这些事我每天都要给师傅做,不过那会儿是没办法身不由己。我侍候您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爱听您的课,我喜欢听您的课,打心眼里我觉着您太不容易了。五十多岁了,还一个人这么过……”
周老非常认真地听着,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些水汽。他长叹一声,说:“看来我们童年都不幸福。”接着他问我:“你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回答:“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在医院里工作。姐姐在北京,哥哥在四川重庆。”
周老坐在桌子前面的靠背椅上,让我坐在床沿,跟我说:“你有师母,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还很小。他们都住在南方,还没有过来。我怕你师母不能适应北方的生活。”
说着,周老指了指书桌东面的墙上说:“你看,这就是你师母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时已经是上午了,周老宿舍南面的窗子有一些阳光照进来,我看清了挂在墙上师母略带茶色的大照片,脱口而出:“师母是个电影明星吗?!”
周老显然非常高兴,大而明亮的眼睛溢满了甜蜜、幸福的泪水。久久地,我们沉默着。周老说:“我比你师母大十好几岁,我们认识是在上海,认识不久,就准备结婚,可是你师母家中看不上我,不同意你师母和我结婚,但是你师母一心要跟我这个流浪汉。是阿英他们凑了30块大洋,给我们办的婚礼。我们结婚的头一天,你师母的母亲,偷偷让人给你师母送来一个金凤钗。这就是,你师母出嫁前,娘家给他的唯一一件陪嫁品。”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上午十点,周日十点学院供应开水,我提起暖水瓶去打开水。
临出门前,周老对我说:“你以后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要看什么书,随便拿。”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关于周老的大字报,根本没有在学院里引起什么反响,周老的精神和工作完全恢复了正常,周老又精神奕奕地投入到了教学和写作中。
打这两周以后,我和周老非常自然地越走越近,我走进了他的日常生活,也尽我的所能帮他干点琐碎的活儿,陪他聊聊天、说说话,排解一些他的孤单和寂寥。
我是1960年表演系毕业留校在表演系工作的。1960年,师母也终于带着华斌、楚斌、湘斌到北京来了。1961年,留在南方的周老的长子周龙斌到北京来养病。周老叫我和龙斌多亲近,带着他到学院看看排练,听听课,看看演出什么的。我比龙斌年长几岁,自然就像个哥哥一样尽量多陪陪他,领着他在学院里看看汇报和毕业班的演出。我和龙斌的这种兄弟般的关系,华斌、楚斌、湘斌都看在眼里,所以至今他们和我在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兄弟般的亲近感。
和周老在一起的宝贵时间里,听到了周老亲口对我说的一些事,使我知道了一些周老的经历和故事。我现在凭着记忆,记叙下来供大家做研究周老时的参考。
(一)出身平民,为生计而奔波
听周老说,他小的时候念过几年私塾,经史子集读过一些。由于经常跟着父亲在梨园行走动,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唱,练了一些功,不过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学唱和练功就跟玩耍一样,有的时候还是父亲那些梨园行朋友逗着自己玩,教给自己的。由于,练武功、学唱戏是自己游戏和逗大人玩,所以也不觉得苦,反而乐于此道,不觉疲劳。没有想到,父亲没有了之后,练的那些功,学的那些唱,倒给了自己饭碗。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周老在湘剧团一段时间以后,跟着一个师傅又到了杂技团。十几岁的时候,周老跟着杂技团到了武汉。在演出的时候让自己的舅舅看见了,舅舅替他赎了身,把他带到上海,送他进了中学学堂念书。周老在江湖上奔走过,极重义气。一次,学校中一个小军阀的少爷欺负周老的同学,周老忍无可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三拳两脚打倒了那个阔少,惹了祸,不敢告诉自己的舅舅,便逃到了当时民主革命的中心城市广州。
逃到广州以后,周老无以为生,看到电线杆子上有一个中学招国文教师的广告,周老便按着招工广告上的要求,在小客栈里潜心准备了四个月。之后,在众多应聘考试的人员中,周老独占鳌头,赢得了那个学校的中学国文教员职位。
周老从小要强,做事认真。有了这个职位之后,岂能再让它轻易丢掉呢。所以,他边教边学,深入钻研,打下了深厚的根基,在业界有了一些声誉。在那一阶段,周老为了教书而读书、买书,慢慢养成了收藏书籍的爱好,后来条件允许,又逐渐开始收藏邮票、洋画、字画等等。收藏是周老最大的业余爱好。
周老中学没有毕业却教中学国文,没有上过大学却可教大学生、研究生、外国留学生,可见周老自学的用功程度,也可见周老超常的记忆力、理解力。但是,周老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天才,总是说:“学习做事,要用心,用心,再用心。用上心了,就没有成不了的气候。”
(二)偶然而又必然的归属
听周老跟我讲,他走进戏剧艺术的圈子,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偶然性是他遇到了田汉,必然性是他父亲带他游走在梨园行,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撒下了种子。
周老在广州教了四年中学国文后,二十几岁回到上海。为了生活,周老不得不忍痛出售自己在广州时收藏的书籍,在路边摆起了书摊。周老的书籍吸引了一个湖南老乡,这个老乡把周老带进了“南国社”,带进了文明戏,带进了话剧。这个人就是著名湖南籍的诗人、剧作家、戏剧活动家田汉。
从此,周老把童年对戏剧的爱好,和教中学国文时对文化知识的积淀结合起来,确立了自己戏剧艺术的理想追求。后来又涉猎了京剧、电影等领域。这方面的资料非常多,我就不啰唆了。
(三)周老的几个小故事
20世纪30年代,周老跟随欧阳予倩先生演京剧,一次他们到武汉去演出。欧阳老他们这些人到任何地方演出,是不拜码头的。因而,一到武昌,就听说汉阳一个大哥要等欧阳老他们演出的时候,带人来砸场子。
周老知道这件事以后,决定自己按照江湖的规矩去解决问题。周老知道,这一去决不会轻而易举就解决问题,自己也得做最坏的打算。可是,京剧团里没有趁手的真家货,没有办法,周老就从旁边的一个货栈借了一个大秤上的秤砣。这个拳头大的铁秤砣上面有三尺来长的牛皮条。周老把皮条挽在腕子上,把秤砣揣在怀里,谁也没有告诉,便一个人乘船渡过汉江,找到那个大哥的住处,直奔帮会的香堂。
然而出乎周老的意料,经过周老和那个大哥一番交涉,那个大哥不但没有砸场子,还在武昌一个酒楼为整个京剧团摆酒接风,因此他们剧团在武汉的演出便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提到周老和欧阳老的友情,还有这么两件事可以说一说。
周老有一次跟我谈到欧阳老、顾中彝和他在一个电影公司的一间办公室做编剧的一些事情。周老半开玩笑地说:“我们那个办公室三个人,欧阳老是女性化,顾中彝是半男半女,就我一个纯男性(用现在的话就是纯爷们)。我们是编剧的同行,可我们也是极好的朋友。”
另一件事,发生在1963年的春天。大家都知道1964年西安电影制片厂拍出了电影《桃花扇》,是王丹凤演的李香君。西影厂在拍电影前,请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导演梅仟先生拿了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去请周老指点。周老没有答应。梅仟先生放下剧本就走了。那天中午我去周老那里,周老就把那个电影剧本给我,说了刚才梅仟先生来找的因由。
我问周老:“您答应了,是不是还得去趟西安呀?”
周老摇摇头说:“欧阳老刚逝世不到一年,他们就要……我不能为掘墓鞭尸的事张目。”
说完,周老便对我说:“你拿去看吧。”接着,从一个书箱拿出了他自己写的话剧剧本《李香君》给我。
周老说,将孔尚任的《桃花扇》改编成话剧剧本,他的《李香君》在欧阳老话剧剧本《桃花扇》之前。欧阳老《桃花扇》的剧本中用了《李香君》中的一场构思后,周老就知会中国旅行剧团停演了《李香君》。
周老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别说是你的长辈,就是只比你年长一点的人你都要尊重啊。”
周老给我看《李香君》话剧剧本,又引出了一个故事。
周老打开《李香君》剧本,翻到开场,念出了柳敬亭上场的第一段台词:太阳都照到半个院子(中国)了,你们还在睡觉!
周老跟我说,他写《李香君》时,东三省已经失陷,日本人正跟殷汝耕几个汉奸密谋华北独立。他写的柳敬亭上场的台词,就是指的当时的实际情况,目的是号召国人觉醒。
周老的爱国情怀,不只从《李香君》一个剧本中可以看出。有一次周老跟我说,他曾经动过拿起刀枪上前线,亲自手刃敌酋的念头。只是因为对师母的承诺和对家庭的责任,他不能够轻率地为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就去抛头颅洒热血。
周老说,就是因为《李香君》有抗日倾向,他就被日本特务盯上了。当他随着中国旅行剧团到当时的北平演出他的另一个话剧剧本《绿窗红泪》时,日本人在北平把中旅剧团的团员全都抓了起来,关在了当时东交民巷日本大使馆地下室的牢房里。
周老说,和他关在同一间牢房的一个是邵华,另一个是被日本人诬蔑为强人的义士。这两个人早于周老被关进来,按照牢内的规矩,那个义士自然成了这间牢房的龙头大哥,邵华只能够当小弟,侍候那位大哥,心中甚为不爽。
周老一被关进这间牢房,那个龙头大哥就摆出了架势,要给周老一个下马威,让周老臣服于他。但这位“龙头老大”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个子比他矮,文质彬彬的湖南佬,可不是善茬,结果他败下阵来。周老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把事情做绝。事后,周老不但把这个牢房里三个人的关系摆平,而且还和这个龙头大哥成了朋友。周老跟我讲,他从香港回来,到中央戏剧学院教书以后,那个龙头大哥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便从八达岭乡下,带着土特产专门进城,找到中央戏剧学院来看他。
不必再搜寻周老的故事了,我认为仅从上面几个小故事中,大家不难看出周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周老上述的几个小故事,难道不是在平凡中透出不平凡吗?!
我已经痴长73岁了。如今我对老师的思念,就如同我站在山脚下,抬头遥望山巅上的香樟树一样!
香樟树——该树种枝叶茂密,冠大阴浓,树姿雄伟,涵养水源,固土防沙……
(中央戏剧学院,1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