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闻作家虽然强调上述技巧,并力主记者介入事件以获得最为真实的感受,但不认为他们的报道是小说。新新闻的主要干将、《祖路易斯五十而知天命》的作者泰利斯(Gay Talese)曾断然指出新新闻虽然看起来像小说,却是实实在在的“报道”,“用脚跑出来的事实报道”。因为新新闻作者用尽了小说所率先采用的技巧,并且将散文中每一项技巧组合使用,所以更多的人将之看作是“新式的非虚构小说”(new nonfiction)。所以在当时,新新闻尽管风靡一时,却从未与当时的大报沾边,连杂志也只有少数能搭上《绅士》、《纽约客》的列车,偶尔也会在《生活》、《大西洋》上露露脸。也只有沃尔夫、米勒这些顶尖的新新闻作者才可能在《村声》、《滚石》这些与大报差不多的刊物上露一手。
新新闻作为新闻叙事的出轨者在20世纪60年代的疯狂烟消云散之后也销声匿迹了,那些“说故事的人”终于消失在记者的队伍中。可是人们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消失就能摆脱“故事”本身对他们的吸引。心理学家Howard曾引Mair之言表示:故事就是我们的居所(habitations),我们依故事而生,并且生活在故事所形成的世界中。故事连接“我们的”世界,在故事外我们无法了解别的世界。故事讲述声明,将我们聚集亦将我们分散。我们生活在文化的伟大故事中,我们透过故事存在。
20世纪90年代中期,传播研究者开始注意到“新闻与说故事(news and story-telling)”的关联性,不但直接把新闻描述为具有叙事结构成分的“故事”,Campbell更采取叙事结构和文学作品技巧调查美国著名新闻节目《六十分钟》,发现贯穿新闻故事的轴线与贯穿小说、虚构文学故事的轴线两者在社会价值意识和社会迷思层面具有一致结构。Hart曾主张新闻写作者应多掌握人性中的戏剧性。他认为,好的新闻故事可以将媒介与读者连接起来,借着新闻故事所探索的人类情景,使读者的生命产生意义;这种启示与一般故事对人生的启发有同样效果。他强调,故事属于人生的深层部分,是人们思考及再现世界的起点。他更以海明威所撰写的新闻稿为例,说明新闻从业人员需要学习使用好故事的要素,方能检视新闻素材及新闻价值,写出具备文学风格的新闻故事。
人们似乎不再忌讳新闻是一种“说故事”,只是必须在客观世界中有真实对应。新闻特写、新闻文学、报告文学、深度报道以及口述实录新闻无一不带有新新闻的影子。它们或是将新新闻所提倡的技巧中的部分发挥到极致;或是平衡信息与故事性之间的关系,巧妙掩盖新新闻所提倡的写作技巧。但是将新闻作为故事的形式进行处理已不再是惊世骇俗的离经叛道而成为言之有理的叙事技巧。随着对叙事语言的研究不断深入,对文化与社会关系研究的不断开拓,许多新新闻曾经面临的诘难已经在历史的车轮之下消解,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寻找新新闻主义的叙事特点以及它给新闻报道方式带来的冲击。
“星期日早上10时,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山头。车,数里长的车,四面八方而来;数以百万计的车阵,似用蜡笔画成,水绿色、水蓝色、炭棕色……。香吉士的橙车,三十一种口味的冰淇淋车,统统在这些车龙中。守护着北卡罗来纳州的老太阳,一直从挡风玻璃爆出光芒。”
这是沃尔夫在《美国最后的英雄》(The Last American Hero)中所描绘的场景。任何初读这段文字的读者都会在脑中不自觉地勾勒出作者所希望展示的画面,很直觉地将这一段充满想象力的描述与小说中所设置的场景联系起来。新新闻的作用从不讳言,场景对于新新闻主义者而言是将新闻戏剧化的主要技巧。没有场景的贯穿,这样的报道只是一部详细的史料记载。而Joe Mcginniss所做的《一九六八年总统促销》将1968年尼克松竞选总统时拍摄三条宣传广告共拍了12次的事情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光描述摄像机开关的次数就多达19回。随着每一次摄像机开关的“哔、哔”声,读者随着记者一同体验着事件的发展过程。如果是一般性新闻描述这样的过程大致会描述其中的两三次过程,然后总结:尼克松重复这样的事情达12次之多。
可是如果这样,读者完全体会不到这一事件所真正具有的意义。而当你看完Joe的文章时,会不自禁跟随作者在心中默数拍摄次数并因此而暗自发笑。作者对于这一事件的真实感受已经通过他的叙事方式达到目的,会让你在看似戏剧化的场景中感受到目击者的真实体验,而他所选用的技巧恰恰是没有对新闻的要素进行摘要和浓缩,而是一反常态的照实记录,几乎真实到了“虚构”的地步。因为在传统新闻报道所建构的真实语言机制中,这样的叙事方式是没有被真实语言机制纳入轨道的,但并不能说这是虚构的。以新闻追求符号真实的目的而言,当作者真的将过程以第三者的视角全程记录下来的时候反而缺失了传统新闻报道所建构的真实感而更像是虚构小说。
而要达到这样以真乱“假”的目的除了新新闻者所提倡的四种技巧,还有一样使新新闻可以公开宣称自己是新闻报道的“法宝”:密集采访(intensive reporting)。Robert Stein就曾指出,从事新新闻写作,不在于它的“小说化形式”,而在于事前巨细无遗的“饱和采访”。1965年以《冷血》一书名噪一时的卡波提(Truman Capote)以极为琐碎的叙述报道了美国肯萨斯州一个富农家庭的谋杀案,花了六年的时间去采访,在6000多页笔记中剔出自己所需要的材料;泰利斯也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去为《荣耀归诸天父》积累材料;而写《一九六八年总统促销》的麦基尼斯在1968年为了收集各项详细的资料,几乎花了全年的时间呆在尼克松总统竞选大本营中。沃尔夫才敢说:“报道的基本单元,已不再是何人、何事、何时、何地、如何与何故,而是所有场景与对话的伸展。新新闻牵涉到一种深度的报道,以及注意到最细微的事实和细节。这些都是大多数记者,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报人,所从来不敢奢望的”。
沃尔夫强调这是一种深度资讯(a depth of information),是报刊上从未有过的需求。除此之外,主观性的视角也是新新闻不同于传统新闻报道的特质。Stein相信:在新新闻中,目击者的眼睛就是一切——或者几乎等于一切,戏剧化的文艺技法加上密集式采访这样的报道方式不可能摆脱个人的主观。新新闻主义者索性坦然这种属性,并努力在这一特点的约束下报道一件特殊的事实或一件专门事件,以帮助读者游历这些事实或这一事件,透过个中人物的眼睛,去目睹事件的发生,而让读者能深深地体会某一个类别人物——而非作者。沃尔夫认为这才是新新闻这种风格的“正字”招牌。
此外,沃尔夫还提到他所定名的“社会勘察”(socialautopsy)——一种作者在记录个中人物的详尽生活、态度,以及一切举凡能显出其人其事所花的心力;目的在于提供一幅更为综合性的画面,让读者不但获得其人其事的资料,并能对其有更深一层的了解。这也是文学理论大师巴赫金所说的“观看盈余”(excess of seeing):我能看到别人所无法看的能力。这是指作者观看周围世界的独特视角,由此而建构的叙事弥补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真实看法的缺失。如他所言:当他在我之外且面对我时,我将总是看到和知道他自己所不能看到的。……当我们彼此注视时,我们的瞳孔反映出两个不同的世界。正因为相信我们的叙事对于真实的建构总是有限的,新新闻主义者才认为这种“见而写之”的介入视角能更加贴近真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