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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太太万岁(选场)/张爱玲(1)

人物

母:唐家兄妹的母亲。

妹:少奶奶陈思珍,唐志远的太太。

妹:唐志琴,唐志远的妹妹。

弟:陈思瑞,少奶奶的弟弟。

志远:唐志远,少奶奶的丈夫。

咪咪:施咪咪,交际花,女骗子。

玲玲:玲玲,施咪咪的朋友,交际花。

陈父:少奶奶思珍和弟弟思瑞的父亲。

陈母:少奶奶和弟弟的母亲。

张妈:唐家的女仆。

施兄:施咪咪的真丈夫,假哥哥。

杨:杨律师。

杨妻:杨律师的太太。

周:周先生,唐志远的朋友。

薛:薛副经理,任职唐志远开办的公司。

男仆:陈家的男佣人。

云老:陈家客人。

电:电报员。

客:客人。

1

少:张妈!张妈!

张妈:唉,来啦!少奶奶!

少:你去请老太太下来,说香蜡都点好了。

张妈:噢!

少:哎呀!闯了祸了,告诉你嘛,老太太今天过生日,叫你小心点儿,别砸碎东西。

张妈:唉,不知怎么的,手一滑。

少:得了!别说了,赶快捡起来吧!

张妈:噢。

少:可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

张妈:哟!我的手破了!

少:你今天怎么了?不要紧的,你用纱布把它包起来吧。

2

张妈:噢,老太太。

母:刚才摔了什么东西呀?

张妈:唔,刚才……唔,是,唔。

少:不是我,是衖堂里的小孩踢皮球,把这玻璃窗给砸了。

母:哼,现在的小孩子,简直就是一群小强盗,我就看不惯。少奶奶,赶明儿你要是有了孩子,可别像他们那样没管教。

少:妈,妹妹呢?

母:她在楼上呢。

少:妹妹是说妈过生日,妈喜欢看绍兴戏,要不要一起去看?

母:今天有客人来打牌,我想,改天再去看吧。唉,这两天袁雪芬在演什么戏?让我来看看报纸。唉,不戴眼镜,看不清楚。

少:妈,您甭看广告,我知道,袁雪芬在那儿演祥林嫂呢。

母:祥林嫂?没听说过嘛。

少:唔,听说是一出新戏,挺苦的。

母:嘎,苦戏,越苦越好。张妈,你手怎么啦?

张妈:我手……

少:啊,她手上生湿气,我给她擦了点儿药,给包上了,妈,我,我该拜寿了。

母:哎!慢着,我自己还没磕头呢。让我诚诚心心磕两个头,明年也抱个孙子。

3

母:这是谁干的?张妈,是你吗?

(发现打破的碗)

张妈:老太太……

母:那么刚才哗啦啦一响,就是这个啊?

张妈:是的。

母:嘿嘿,少奶奶,你同才还跟我说是对门儿的玻璃窗呢!张妈,你来了这些日子,给你砸碎了多少东西了?难道我们不是花钱买的?

少:张妈,以后做事小心点儿。

张妈:听见了。

母:哼!少奶奶,这种人是贱骨头,不能对她客气。

张妈:老太太,您还是另外去找人吧,这种事情我也干不了!

母:嘎?说你一句,你就走!这儿上上下下……

张妈:我一个人,人家的佣人事情没我多,可是钱倒比我多。

少:张妈,嫌工钱少也得好好说呀。

母:少奶奶,我们凭什么加她工钱呀!她的哪样不是我们的?

张妈:老太太,难道我们当下人的,还得吃自己的吗?

少:得了,得了,不许你再说了!赶快把这个破碗拿出去吧。

张妈:哼!

母:你走就走,得了,什么稀罕呀!

少:妈,犯不着跟她生气,待会儿我来骂她。

4

妹:嫂嫂,嫂嫂。

少:干嘛?

妹:你来呀,我有话要跟你说。

少:唉!

妹:唉,嫂嫂,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呢。

少:噢!

妹:唉,我跟妈拜寿,她给了我五万块钱,我想去给她买点儿吃的,你看买什么好呢?

少:唉,就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妹:噢!妈!

母:少奶奶,这个是志琴的干妈送的,我想不好意思全收下吧?

少:那么就收下一样,把火腿退了吧。

母:唔,那你看给多少赏钱呀?

妹:妈瞧着办吧。

母:唔,我老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了,我胡里胡涂的,回头给少了,给人家骂。一盒橘子,一盒苹果,恐怕也不少钱。

少:我看给两万块钱也差不多了。

母:唔,这两样水果我全不爱吃,我最喜欢吃菠萝蜜了。

少:啊,你最喜欢吃菠萝蜜啊。

母:少奶奶,志远有名片吗?

少:有的,在我房里,我去拿。

5

少:嘎!你要出去?

妹:唉,买点儿东西。

6

少:张妈,你去把这名片交给老太太。噢!张妈,你来。张妈,你以后不要跟老太太罗嗦了,你事情多,我明白,可是我……

张妈:少奶奶,不是我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就数我们当佣人的最不值钱了。

少:张妈,以后老太太给你多少,你就拿多少,我另外每个月再贴你点儿就是了!喏!这是五万块钱,可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啊。

张妈:唉!谢谢少奶奶,您真是个明白人。

少:回头你去跟老太太赔个不是,知道吗?

张妈:是。

7

(电话铃响)

少:喂!咦,你不是弟弟嘛!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声音我怎么听不出呢?你到安庆才不到两年呢!

弟:大姐!你结婚我没赶上吃喜酒,我还没有看见过姐夫呢。唉,我现在就来看你你好不好?唉,你等一等啊!

陈母:今天她婆婆过生日,你正好去拜寿啊。

弟:嘎!噢,妈在跟我说话,她叫我给你们老太太来拜寿,那么,待会儿见吧!那大概没能带什么东西吧!

少:别带,因为我想你第一次来。要嘛,这样吧!你去找些台湾的土产。唉,最好是菠萝蜜!

弟:好了,我知道了,嘎!嗯!妈!问您去不去呀?

陈母:我不想去了!

弟:喂!妈说她不来了,嘎?她问爸爸去不去?

陈母:那,你自个儿去问问他吧!

弟:妈,那我走了。

陈母:唉,你到他们家可别乱说话呀!她婆婆挺厉害的。

弟:我知道了。

8

弟:再大一点儿的有没有呀?

店:我们都卖掉了。

弟:啊!

妹:唉,我也要菠萝蜜。

店:对不起,菠萝蜜已经卖完了。

妹:嘎?

妹:嗯,你能不能让点儿给我?你就少买两个有什么要紧呢?我是特为跑来买的。

弟:我也是特为送礼的,少了嘛,不好看。

妹: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

弟:啊!啊!我不讲道理?我买的东西凭什么要让给你呢?

妹:哼!

弟:哼!

9

少:啊,弟弟,你来啦!

弟:大姐。

少:妈,这是我弟弟,他刚从台湾回来的。

弟:伯母,我给你拜寿。

母:哎呀!别客气,别客气!

少:我给你介绍啊,唔,这位是杨太太。

弟:杨太太。

少:这位是杨律师。

弟:杨律师。

少:杨律师是你姐夫的好朋友。

弟:噢,唉,请坐,这儿有一点儿土产,从台湾带来的。

少:飞机上还能带东西呀?是什么?

弟:菠萝蜜呀!唉,不知道伯母喜欢吃不喜欢吃呀?

母:那,好极了,我正想吃菠萝蜜呢!

弟:我要知道伯母喜欢,我就多带几个来了。

母:嘿!够了,够了!少奶奶,我说你还是让舅少爷到你房里去坐坐吧!也许你们姐儿俩有很多话要说呢!哈哈。

少:他约了你们到这儿来打牌呀!自己到现在还不回来!

杨:不要紧的,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关系。

少:要不,我们把牌桌先搭起来再说吧!

杨妻:好的,好的!

10

妹:杨先生,杨太太。

妹:妈,气死我了。跑了好几家也买不着菠萝蜜。

母:得了,别生气了,这不是菠萝蜜吗?这是你嫂嫂的弟弟,从台湾才带来的。

妹:哼!早知道有人送也省得我跑出去了。

母:唉,他在楼上跟你嫂嫂说话呢!

妹:噢!

母:你上去。

11

弟:他倒是有很多计划,就可惜没本钱。

少:噢!唉,妹妹你回来啦,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弟弟,刚从台湾回来的。

弟:嘿!嘿!

妹:嘎?是你?

少:什么?你们认识的?

妹:刚才我碰见他在那儿买菠萝蜜。

少:噢!

弟:唉,刚才真对不起呀。

妹:没关系。

12

母:少奶奶!

少:唉!

母:你把牌拿给我。

少:好的,我来拿。

母:舅少爷,你请坐呀!

弟:不,不。

少:这次您一路辛苦了吧?

弟:唉,没有,没有!坐飞机倒还好,一会儿啊……

母:坐飞机不是挺危险的吗?

弟:哎呀,这次倒真是惊险呀,快到了上海了,马上大雾,绕了好几个圈子啊,没办法下来,汽缸里的油也都快用完了,大家都很紧张呀!

母:哎呀,阿弥陀佛,可吓死人啦!

少:后来怎么样呢?

弟:那个时侯大家哭的哭,简直乱极了,只有我一个人倒还镇静,一点儿也不骇怕,怕也没用,我想要是真的掉下来,一秒钟之内结束我的生命,唉,不是很悲壮的嘛!

少:啊,你真勇敢。

母:瞧,我净顾着说话了,把楼底下客人都给忘了。噢,少奶奶,回头志远再不来,你就替他打吧!

少:噢!

弟:大姐!你几时学会打牌的?

少:我结了婚才学的。

妹:我知道嫂嫂顶不喜欢打牌,可是有时候客人来了,不能不陪啊,也是一件苦差事。

弟:她从前最喜欢听音乐。现在还听不听啊?

少:哪有工夫呀!我现在就希望有个无线电,能听听唱片就很满足了。

张妈:少奶奶,老太太请你们下去吃面。

少:我们下去吧。

弟:姐夫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呀?

少:唉,就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13

志远:噢。

志远:岳父。

陈父:唉,你怎么来的啊?思瑞从台湾回来啦。我已经叫他去拜寿了。

志远:噢,思瑞已经回来啦?

陈父:哎,今天刚到啊。

志远:我今天特地到您这儿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很重要的计划。

陈父:计划?哎,你怎么老有这么些个计划,你在银行里不是干得好好儿的吗?

志远:我在银行一天到晚点钞票啊,可是点来点去,全是人家的钞票,这样干下去,太没有前途了呀!

陈父:前途,志远,不是我说你,一个人年轻不好好儿做事,专门胡思乱想,还有什么前途啊?啊!我劝你呀,你给我还是安分守己的,别净出什么新花样,啊!啊!

14

(电话铃响)

男仆:喂!陈公馆,噢?

陈父:你问他姓什么?

男仆:喂,您贵姓啊?噢!他姓林。

陈父:噢,姓林的,又是来借钱的,告诉他,不在家!

男仆:喂!我们老爷出去了,唉,唉!噢!

陈父:志远啊,我也不留你多坐了,今天你们老太太生日,家里一定许多客人,你得回去招待招待,唔!

志远:可是,可是我今天是专程来找您的,无论如何请您把我的计划考虑一下儿,我,我们现在想办一个企业公司。

陈父:企业公司,啊!

志远:唔,专门做进出口的生意,一切都很有把握了,不知您肯不肯帮忙?

陈父:帮忙?做生意怎么能叫别人帮忙呢?唉,一个人呐,你有多少力量做多少事情,你想办企业公司啊,好啊!可是现在问问你自己,你有金条吗?你有美金吗?嘎!

男仆:老爷,朱老爷来了!

陈父:噢!

15

陈父:呀,云老!

云老:哈,哈。

陈父:你这么个忙人怎么会有工夫来的?

云老:哈,哈,哈。

陈父:哈,哈,啊!

云老:今天好热呀!

陈父:唉,热极了,哈,哈,哈。

16

志远:妈!

志琴:哥哥!

母:噢,大概你们还没有见过,他就是思珍的弟弟。

弟:噢,姐夫!昨天我来,你没在家,嘿。

志远:噢,你们到哪儿去啦?

志琴:我们去游水,他教我的。

弟:嘿嘿!

17

母:你哥哥今天要到香港去了。

弟:噢!坐船啊?还是坐飞机?

志远:唉,坐船。

弟:坐船?顶受罪,又慢又不舒服。

母:唉,少爷,这是我儿子。

弟:唉,生死有命,坐船一样有危险,是不是呀?

志琴:那总比坐飞机妥当,你以后再也别坐飞机了。

弟:好吧!哼哼,唔!

18

张妈:汽车已经叫好了。

志远:好了,就走吧。妈,我走了啊!

弟:姐夫,我送你上船吧!

志远:唔,不用了,再见吧!

弟:再见。

少:志远,你到了香港就打电报来,嘎!

志远:噢,我知道了。

19

志远:你弟弟跟我妹妹亲热的那种样子,我实在看不惯。

少:你又要多管闲事了!

志远:哼!

少:唉,志远。

志远:唔!

少:你来看,这就是我常常说起的那个别针,你看,镶得真好!

志远:等我有了钱,我就买了送给你。

少:不过这种东西到底没有什么用处,真要有钱,还不如买个无线电呢!

志远:啊!你就是一天到晚忘不了你的无线电!

少:唉,车来了。

志远:噢。(上车,音乐)

志远:思珍,你回去吧!

少:志远,要是香港那边没什么机会,你也不要灰心,你就当是去玩一次。

志远:这我知道。

20

周:老唐,上来吧!(自飞机上喊)

周:唐太太,再见啊。(志远其实坐飞机去港,但怕母亲担心,没有说穿。)

21

少:喂!是啊,噢,是弟弟呀!噢,你找妹妹说话,等一等啊!

少:妹妹,妹妹,电话!她就来了啊!喂,你怎么一大清早就打电话给她呀?啊!噢!

妹:喂!我就是啊!啊!噢,你等一等。

妹:他要我到你们家去,回头到郊外去野餐,你也一块儿去,好不好?

少:他又没请我。

妹:喂,嫂嫂不来,我也不来了,嘎?你等一等,啊!

少:喂!

弟:大姐,她怕难为情,你不来她就不肯来,做个好事吧!我的好姐姐!

少:哈哈哈,少肉麻,我来就是了。

妹:哎呀,还不能告诉妈呢,因为这次她生日,你们老太太、老太爷都没来,她有点儿不高兴。

少:好的,那么你先请,我一会儿就来,免得她疑心。

22

母:志远出了门,我真不放心。

少:他那么大的人了,您还替他担什么心呢?

母:昨晚上,我一宿都没有睡觉。

(早报标题为“海风轮”失事)

(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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