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技术与审美的关系
科技活动受着满足人的生命需求这一功利性目的的引导,同时又依照抽象化、精确化和客观化的科学理论的指导,因此它与审美活动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矛盾,因为审美活动指向无功利性、形象化和生命激情。从本质上而言,科技活动属于科技文明,而审美则属于人文精神的范畴。工业技术出现以来,科技和人文两种文明形式的冲突就一直存在着。在理论界,有关科技和人文的冲突的反思自德国古典哲学就开始了。
早在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那里,人的先验性就被区分为“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两个部分,后来康德觉得这种区分有破坏人的完整性的危险,于是他通过《判断力批判》将审美判断力作为能够联结两种先验理性的力量。对于另一位古典学者席勒来说,近代社会的最大问题乃在于人的“形式冲动”与“物质冲动”的分裂,他提出发展人的“游戏冲动”,借审美活动来克服人类精神的分裂。浪漫主义者跟康德、席勒在这个问题上有相近似的观点。大多数浪漫主义者,尤其是卢梭、华兹华斯等,都以一种否定和拒绝的态度对待工业技术,在他们看来,工业技术是审美和诗意的大敌,那就是回归自然,回归田园,甚至回归原始。
浪漫主义对工业技术的抵制并没有阻止人类发展工业技术。工业技术的发展导致人类生存世界的技术化。工业技术彻底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使人们的日常生活,包括器物用具、交流方式、生活节奏等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此也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包括审美观念。对于尚未适应这种改变的人来说,工业技术是灾难性的,它毁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来自人文阵营的一些知识分子站在对人性、审美、诗意、情感、创造的肯定的立场上展开了对工业技术的批判,他们指责工业技术用物质毁灭了人性,用数据毁灭了审美,用批量复制毁灭了创造精神,用技术理性毁灭了情感。
从人文主义立场出发对工业技术的批判集中在对技术理性造成的精神异化的批判。尼采激烈地否定理性之后,英国文学批评家里维斯坚持认为,大学教育应以培养高雅的人文精神为方向,他甚至反对在大学开设理工科教育。否定工业技术最为激烈者莫过于法兰克福学派。该学派的领导人物马尔库塞在《单面人》《爱欲与文明》等著作中从对发达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物质财富生产与完整人性发展间反比例关系的分析入手,提出了技术理性是“爱欲”受束缚的根源。在他看来,工业技术创造了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这个物质主义的“单面社会”使人的丰富的“爱欲”遭到了异化,人成了忍受着现代专制统治的单面人。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对科技造成现代奴役的否定显示出一种鲜明的美学激情,他们真心要拒绝的,是科技对审美的破坏。
对于科技和审美的关系也有较为宽容的看法,英国作家斯诺在《两种文化》中将科学技术和人文精神并列为两种文化潮流。斯诺将科技与人文的对立视作当代文明的主要特征,这部书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里维斯的批评,因为它改变了以里维斯为代表的人文知识分子贬损科学技术的文化守成主义传统。但是科学技术获得与人文精神平起平坐的地位带来一个新的问题,这便是两种文化的冲突。因此,斯诺在这本书再版时加进了一篇文章《第三种文化》,设想建立一种超越科技与人文对立的第三种文化。另外,法国学者利奥塔德在其著作《后现代状况:知识报告》中区分了两种知识系统:叙事知识和科技知识,并认为技术霸权的建立使叙事知识的合法性遭遇了危机。利奥塔德认为,叙事知识和科学知识构成人类文化相辅相成的双元,作为具有不同内在规则和合法性的两类知识,不可以前者来判断后者是否成立以及效能如何,也不能以后者判定前者,因为二者评估标准不同。然则,科学禀有一种强劲的“知识意志”,当它从萌芽时期的叙事知识母体中衍生出来时,便一再对叙事话语的正确性提出质疑和挑战。叙事知识将科学话语看做叙事文化家族里的一个“变种”,因此总是对科学的侵吞和否定采取宽容退让的态度,并逐步放弃整体维系功能,割让自己的地盘。而科学却步步紧逼,认为叙事知识缺乏根据,永远无法用证据来证明其合法性。这种人文科学容忍退让、自然科学步步扩张的过程,成为“文化帝国主义的全部历史”。这种不平等关系导致当代西方的不治之症:科学知识在否定叙事知识之后,因其单一的话语和仅仅指涉真实的观念,而无法完成文化意识的替代,也无法具有人文科学的多种价值关怀和多种社会效益。科学独霸的内在冲动在损毁叙事知识的历史根基时,也使自己置身一个共时性平面上,导致包括它自身在内的普遍知识的“非合法化状态”。
大多数当代学者对两种文化的分离是不满意的。他们试图找到一种将科学与人文、技术与艺术整合为一个统一体的方法。德国学者彼得·科斯洛夫斯基认为,艺术与科学的分离是不自然的,对双方都有害。因为若是这样科学就成了僵化的、无想象力的纯粹方法论、学究知识,或盲目的实验,艺术则成了随意性和随心所欲的主观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不再趋近普遍性——的游乐场。于是就有后现代学者试图用后现代文化观念来整合科技与人文两种文化精神。美国后现代学者格里芬在《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一书中认为,那种冷漠、抽象的科学是现代性的产物,而后现代的科学则正在走向“返魅”——鉴于现代科学导致了世界的祛魅和科学本身的祛魅,今天,一些因素正在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后现代的有机论;在这种有机论中,科学和世界都开始返魅。在他们看来,科技和人文的重新统一将在后现代文化中实现。
当然,也有一些来自科技阵营的知识分子希图站在科技文明的立场上来整合人文与科技。1990年,当年与沃森一起发现了DNA双螺旋结构的克里克在《神经科学研究》杂志上撰文称,把人类意识活动、意识结构作为经验研究对象的时代已经到来,我们可以用类似于DNA结构模型那样的精确而抽象的代码系统来描述人类的意识。这意味着艺术创作也将由实验科学来予以解释。
从工业技术在近现代社会发展史上的作用来看,科技与审美之间的关系既非相互排斥也非彼此同一。科学技术通过影响人类的生活世界而影响人类的行为方式,继而影响人们的感觉、观念,包括审美观念。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来临》一书中描述了科技对人类社会生活变革的五种影响,其中第五种就是形成新的时间感和空间感,从而导致一种新的美学感觉。审美是人与世界的本质关系之一,在技术化社会中,这种关系显现了种种新的特色。人们将审美追求融入科技活动中,同时又利用新的技术手段来表现自己的审美感觉,这就形成了技术化社会特有的文化形式——技术审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