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系统论的观点来看,艺术系统可分为内部系统和外部系统。从内部系统而言,艺术自身这个系统便包含了诸多环节,诸如人们所从事的艺术生产、艺术传播、艺术欣赏、艺术批评等所有内部活动。从外部系统而言,艺术系统本身又是从属于人类整个社会活动的一个子系统,它和其他的政治、经济、科技、宗教、哲学等领域都有着交互性关系。艺术内部系统在第一章的第二节艺术活动中已有论述,这里不再赘述。本章的艺术系统,主要是谈艺术的外部系统,即艺术和哲学、宗教、道德、经济、科技等各子系统之间的关系。
第一节艺术与哲学
哲学重理性,艺术重感性,哲学对艺术的影响,就是用理性方法来研究感性认识。黑格尔便将美学称之为艺术哲学。事实上,作为人类理性最高形式的哲学,无时无刻不对人们的生活和社会产生影响,其对于艺术也不例外。可以说,有一定的哲学就有相对应的艺术流派或艺术作品,比如中国古典哲学和中国古典艺术、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和后现代艺术等,他们之间确实有着一种可以从艺术符号表层探寻到其中个人哲学观乃至整个社会思潮的路径。
中国传统哲学中以儒释道三家思想影响最甚,这对中国古典艺术的影响也是至深至远的。以唐诗为例,虽然同为唐朝诗人,李白、杜甫、王维三人的风格却完全迥异,李白天真浪漫、杜甫沉郁顿挫、王维意境深幽,这跟三人的哲学观有着莫大的关系。
先说杜甫,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思想,因此其作品有着强烈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色彩。这跟杜甫的生活背景有关,由于杜甫身处大唐由盛转衰的阶段,经历了坎坷的人生道路,卷入过纷繁的战乱漩涡,又长期流落下层,因而能够深深扎根于现实的土壤,贴近人民,为人民大声呼吁,他也因此才有着如此崇高而强烈的以天下为己任,宁苦身以利人的忧国忧民思想。
这种儒家思想在其作品中的体现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志存高远、热爱生活
杜甫志存高远,既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也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慨叹。他对于生活、对于人民,对于祖国的大好河山充满了真情。“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五律精工凝练,气象宏放,这首《望岳》不仅高度概括了泰山象征造化伟力和代谢变化的壮美景色,而且表现了把大自然的浩气都纳入胸怀的豪情,在观望名山的兴会中,寄托了登上视野顶峰的雄心壮志以及前程万里的乐观和信心,对名山大川的内在感情溢于言表。再如《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黄鹂翠柳、白鹭青天,色彩丰富,对比鲜明,西岭之雪和东吴之船这两个意象被纳入“窗含”和“门泊”的画框之中,时空意境更是拓展到千秋万里之外。语句凝练出的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热爱、一份神思。
二、反对战乱、批评腐败
杜甫忧国忧民的儒家意识,在他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中体现为一种强烈的社会批判思想。朝廷的腐败与民众的困苦之鲜明对比使得杜甫在批判揭露丑恶的同时,也不断表达着平定动乱、中兴国家的愿望。《悲陈陶》中说“孟冬十郡良家子,血做陈陶泽中水”,《悲青坂》中说“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是骨”,一种深沉的情感里充满了对战争屠戮、尸横遍野的惨像之慨谓。《兵车行》中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都无不表达了对祸乱的抨击。而在其《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漫卷诗书喜欲狂”更是直白地描绘了一颗赤子之心在听闻收复失地后的那种狂喜状态。也正是因为上述杜诗所具有的丰富的社会内容、强烈的时代色彩和鲜明的政治倾向,真实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一个历史时代政治时事和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因而被称为“诗史”。
三、体察下层、忧国忧民
杜甫也兼具博大的同情怜悯之心,对于民众生活疾苦不仅能够观察入微,甚至因为自己的生活状况落魄而更有感受,这种深沉的体验感受是其忧国忧民的重要原因。《又呈吴郎》便是这种同情普通百姓的作品:“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本诗由自己生活中具体的一个贫穷的邻居转而想到了天下贫苦百姓,由小及大,由此及彼,当可窥出杜甫之仁心。
然而,杜甫并不只停留在普通的同情阶段,他甚至幻想着为解救百姓的苦难甘愿做出自我牺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便是这种至高理想境界的代表之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此番博大胸怀、深广关爱,的确是感人至深的。
综上所述,正是由于杜甫内在的一种儒家忧国忧民的入世思想,才形成了杜诗沉郁顿挫的总体风格。
再说李白,李白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受道家思想影响较多,因此,其性格上崇尚自由,富有洒脱不羁的气质、自由独立的人格、易于触动的情感;创作上贵在想象,富有主观的色彩、浪漫的情怀、豪迈的气概。其作品具有无限的时空概念,感情之兴发宛如天际狂飙奔涌而出,意象奇特虽变化万端却又衔接无间等特点。
李白一生不以功名显露,却高自期许,以布衣之身而藐视权贵,肆无忌惮地嘲笑以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等级秩序,批判腐败的政治现象,以大胆反抗的姿态,推进了盛唐文化中的英雄主义精神。从平交王侯到轻蔑权贵再到揭示权贵,李白的自由主义个性也经历了一个境界的提升。《流夜郎赠辛判官》中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玉壶吟》中说“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这些是李白对平等交往王侯贵族的要求。但李白有时候还轻蔑权贵,《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的“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如此大胆,更引得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赞叹其“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的这种崇尚自由的精神经过其对高层权力集团的不断深入了解,最后发展到了揭露权贵,并摆脱权贵而终至灵台清明的境界。《古风》第十五篇说“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第三十九篇说:“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而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发出了最响亮的呼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种对身外之物的轻视不仅体现在轻权之上,在轻财上也有所体现,《将进酒》中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更是表现了李白“钱财功名身外物,莫如人生一场醉”的豪放行乐的姿态。
李白受道家思想之影响还体现在他对大自然有着强烈的感受力。他善于把个体融化到自然景物中去,使他笔下的山水丘壑也无不具有理想化的色彩。山水是人格外化了的山水,生命是山水内化了的生命,李白的作品也是如此,一方面是在气势磅礴的高山大川中凸显奔放热烈的生命之美,如《将进酒》中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中的“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的“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横江词》中的“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这些气势磅礴之词乃是着意于用胸中之豪气赋予山水以崇高的美感,同时赋予山川以人生理想之映射,说是山川气势,莫如说是胸臆之豪迈奔腾。另一方面是在清明秀丽的自然意境中表现纤尘不染的天真情怀,如《月下独酌》中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山中与幽人对酌》中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中的“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寻阳送弟昌岠鄱阳司马作》中的“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中的“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山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的“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仙风道骨的神游境界,自然清新的飘逸之感,是李白描写自然作品的另一种自由的形态。
综上所述,李白的浪漫主义诗作风格,在对自然的神合、对社会的超越之层面上都体现出了道家思想对其的影响。
最后说王维,王维早期诗歌也有建功立业的壮志和对权贵的蔑视,但与李白的道化自我不同,王维由痛苦转为消极,在逃避现实中选择了在山水和佛门中寻求精神解脱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经历,使得他虽然失去了早年那种意气风发的少年精神,却使他在生活中能够追求空静绝俗的意境美,体现了渴望保持自由高洁的人格理想。因此,纵观王维最负盛名的山水田园诗,禅宗的寂照之境和性空之说对其观照自然的方式明显有深刻的影响。因此,其作品中充满了空灵的意境之美。
先看《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中雨后新鲜的空气、石上清泉潺潺的水声、明月照耀下松林的剪影,构图不仅可以入画,而且表现出画所不及的意趣:竹林中的喧哗令人想见浣纱女归途的热闹,莲花的摇动见出渔舟穿行的轻盈,自然界的光色声响交织成活泼的旋律,宛如一首恬静优美的抒情乐曲。再看《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夕辉的暖色与青苔的冷色形成色调互补,林中的静谧与山中的人语形成动静对比,使有限的画面延伸到画外无限的空间,从而以深林中夕阳返照的一角显示出山中的空静意境。最后再看《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如此夜深人静,月光下的春山化为一片虚空,时而从山涧中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出春夜的静谧和温馨。
苏轼曾在《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里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种境界一来源自王维精文学、通绘画、晓音律的精湛修养,二来也离不开其参禅的生活方式和静心的思考方式。
综上可见,哲学观之不同,会带来艺术风格之不同。
第二节艺术与宗教
宗教作为文化体系里的一个子系统和艺术之间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克莱夫·贝尔认为,艺术与宗教同属于幻想的领域、情感的领域,科学则属于现实实证的领域、理智的领域。因此,他强调“艺术与宗教是人们摆脱现实环境达到迷狂境界的两个途径。审美的狂喜和宗教的狂热是联合在一起的两个派别。艺术与宗教都是达到同一类心理状态的手段。”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宗教和艺术能起着同样的功用。以时下的流行文化为例,若从艺术政治学角度来看,其作用和宗教大致相当。宗教给人以精神寄托,以便人类从宗教中获得对现世痛苦的解脱。而流行文化也以狂欢、娱乐的方式消解人的思考,度过人所必须要消磨的时间。因此,流行文化通过奔腾热烈的方式来消磨反抗者的思考,而宗教则通过内敛深沉的方式来寄托人的未来希望,都能同时达到安抚民众的作用,这是二者的内在相通性。当然作为两个不同的文化子门类,宗教和艺术毕竟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宗教乃是人的一种自我意识的迷失和不确定,艺术却是对人的自由创造本质的确证。两者之间也是一种互相影响的关系。
一、宗教影响艺术
宗教影响艺术,首先表现在宗教利用各门艺术来为自己进行宣传,宗教为艺术提供了创作的题材和内容。古埃及的金字塔、古希腊的神庙、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印度的泰姬陵、伊斯兰教的清真寺,从这些伟大的建筑中都可以看到宗教的巨大影响。其他如格里高利圣咏、圣母圣子的绘画、割肉贸鸽、舍身饲虎的故事,无一不是体现出了宗教题材的广泛性。
宗教影响艺术,还表现在宗教对艺术发展的制约性上。一般而言,宗教出于功利的目的常常会利用艺术来形象地宣传教义,为许多艺术家提供了艺术实践的天地和舞台,在客观上起到了推动艺术发展的促进作用。比如拉斐尔在梵蒂冈为教皇签字大厅绘制的三幅壁画——《雅典学院》《巴那斯山》和《圣典辩论》,堪称壁画艺术的经典之作;中国的“画圣”吴道子一生绘制壁画300余幅。但是,宗教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艺术的发展,如中世纪欧洲的教会艺术之主题是宣传基督教教义,宣扬“原罪”、禁欲主义和宿命论思想,产生了大量低劣的福音故事、赞美诗、宗教剧等,使这个时期的艺术沦落为神学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