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来,假意敲台拍凳,大哭起来,道:“关得五升米,被人抢去了。”春娘大失所望,到陪丈夫出了几点泪儿,只得到邻舍人家借了一升米。正要到厨下去做饭,只见两个人急急赶将来,见了张飏说道:“多谢,多谢!聒噪,聒噪!”千揖万揖,作个不住。张飏恐怕娘子瞧见,连忙扯住,眨眨眼睛。两人都不理会。春娘在门背后看得分明,赶出来道:“什么鬼头鬼脑,有话直说。”二人道:“张阿奶,我们因米厮打,多谢你家老官将米来劝了我们,故此特来相谢,并无半句隐瞒。”春娘一听此言,气得星眸直竖,两眼横开,嚷道:“他说被人抢去,原来与了你们。”“狗乌龟”、“狗王八”骂个不住。二人见势头不好,晓得是瞒着娘子的:“到是我们多礼数了。”两人请罪而出。
却说春娘早已生了二心,如今又为了米儿的事,竟把丈夫视为陌路,骂了半夜。那张飏也自知无理,并无一言回答,只索闷闷而睡。到了次日,依旧江边去了。
且说近村有个张真儿,家中失火,把家私烧得罄尽。后来父母双亡,真儿哭了三日三夜,两眼血枯,竟成双瞽。成熟时年,那些亲儿眷儿,东家留他一顿,西家吃他一餐,还好苟延残喘。遇着这个荒年,那些亲眷自顾不暇,那里还去养他?瞎了这双眼睛,只好束手待毙,有死而已。一连饿了两日,并没一些汤水沾唇,真儿想道:“这命想来逃不出的了,饿死沟渠,不如葬于鱼腹,做个屈原的故事,到也清高。”一道烟摸到江边,哭了一会,正要跳入江心,必竟孝义的人,难中有救,绝处逢生,后来报冤雪耻,享那富贵荣华,这是后话。
且说张真儿到那生死关头的时候,忽然一人拦腰抱定道:“你这小官,为何投江自尽?有甚冤枉,可对我说来。”真儿挣扎不动,只得立定说道:“小子并无冤枉,只因遇着荒年,饥饿不过,只得寻个短见。”那人道:“我看你不是下流之辈,难道没有亲眷济助孤寒,一至于此?”真儿道:“当日也有人扶助的,如今遇着这个年成,谁还肯顾?”那人道:“你这双尊目为何坏的?”真儿道:“我因父母双亡,哭了三日三夜,两眼血枯,成了瞽目。”那人道:“这样,你是个孝子了。我看你这段光景,料来没处存身,你肯到我家去么?”真儿道:“你不要取笑。我是个吃得做不得的人,要我何用?”那人道:“我家止得夫妻二人,我出门生意,家内无人,不过要你在门前屋后照管照管,并无用做。”真儿听得那人语言真实,“料来不是骗我”,便倒头下拜道:“若得阿爹救取,就是我重生父母,我就拜你为义父。”那人连忙扶起,挽手同行而回。
你道这救他的是谁?就是那不怕老婆骂,将米劝闹的好人张飏。途中问了些家常住处、来历姓名,张飏欢喜道:“我与你五百年前共一家,不必改名易姓,就叫张真儿罢。”闲话之间,不觉已到自己门首。春娘见丈夫带了这个奇货回来,心下着实一个蹬心拳,连忙问他来历。张飏将他投江的事情说与娘子知道。春娘最怕者是有人碍眼,不便与静空往来,见他是个瞎子,料来不妨,勉强放在家中,再作道理。张真儿拜了义母,安心乐业,聊度余生,不题。
且说那静空见张飏不在,便日日走动,胡为作乐,未尝间断。一日,张真儿站在门前,静空走到。真儿听见,问道:“你是甚人?”静空竟不答应,索的一声望内便走。张真儿喊叫道:“是那个乱走?敢是贼么?”手之舞之,摸来摸去,喊个不住。静空见了春娘,问道:“这是何人?”春娘道:“这是你嫡嫡亲亲的外甥。”静空道:“从来不曾见你怀胎,又不见你生产,缘何一养就偌大一个儿子?”两人笑了一场。春娘将真儿来历细细说与他听,静空才知就里。真儿听见母亲与他说笑,想是熟客熟主,就不喊了。春娘叫真儿进来见了舅舅,原打发他门前坐地,两人鬼混一场去了。
要知静空走来,春娘是瞒着真儿的,不料这次冤家撞着对头,隐瞒不过,只得与他说明。自此之后,真儿听见声音,定是相叫。一连来了十余天,真儿眼虽不能鉴貌辨色,耳也会得察理聆音,心里也有八九分怀着鬼胎。一日对春娘道:“我们爹爹不在家中,全亏舅舅日日走来看管。若还舅舅四顾无人,何不移来我们同住?彼此都好相依。”春娘道:“你话固虽有理,只是舅舅是个出家人,与他同处,外观不雅。”真儿道:“嫡亲兄妹,何怕外人谈论?”春娘应而不答。要晓得真儿这番说话,有心打在他拳窠里,正要察其暗昧。春娘无心应口,未免日常间脱出几句露马脚的话来,真儿一一记在心里。
到了次日,是春娘的生日。静空提了些鱼肉,打了些好酒,为春娘称觞。大家吃了一会,叫真儿厨下暖酒,两人走到房中,竟去干那楚襄王游巫山的云梦起来。真儿将酒烫热,走至堂前,不见有人坐席,只听得配房里面就如那三月三的癞蛤蟆,急急哈哈叫个不绝,又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害了痰火病,嘻嘻吁吁喘个不尽。真儿听了,十分懊恼,正是:
一个色胆包天何俱死,一个忠心贯日岂偷生。
捶胸跌脚道:“什么哥哥妹妹,分明淫妇奸夫。我父亲志诚君子,到讨这样一个淫妇在家里出丑。”连忙放了酒壶,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待我杀了二人,以雪父亲之耻。”正待出来,回想道:“我是个瞎子,倘若持刀进房,到被他先瞧见,反受了一个大大罪名。凡事须要三思,不可草草。”依旧放下厨刀,走了出来。
那春娘并和尚将次及席,春娘问真儿道:“这酒壶是你几时拿来的?”真儿道:“你们在房里的时候我拿来的。”春娘红了脸,把和尚瞧了一瞧。静空接口道:“就是我方才毛厮里出恭的时节。”东扯西拽,两人心里桩着凹□,胡乱饮了几杯去了。
且说张飏日间打鱼,一个也无。到了黄昏时分,白露漫天,那鱼不知罾网,却有几个游来。连试了三五次,果然夜里生意胜于日里三分,因此夜夜也不在家中。春娘见丈夫行踪果有准绳,未尝参差迟早,又想真儿必定看出破绽,因是两人约下,黄昏进门,清晨出去,一则便于同床共枕,二来乐于□眼真儿。这个算计胜于六出祁山、七擒孟获,一举两得,却不是好。那知祸福由天,一报还施一报,吉凶有命,冤家到底冤家。
偏是这一夜却也作怪,打鱼的直打到三更时分,要一只小小虾儿也没得游进网来。两人心灰意懒,欲待归家。只见那江中:
清波滚滚,听来叠鼓鸣笳;白浪漫漫,看去雪飞云舞。玉盘金饼,皓月当空;火部红轮,太阳出海。光容夺目,犹如出蚌之珠;影耀逼人,却如他山之玉。澄清一派奇观,凭吊千秋罕睹。(下缺)
第三则 仙镜偶然联异眷
却说杨老实与张飏看了半晌,张飏道:“不好了!看看近岸来了,我们快快走开。”不料,这个东西远看觉得骇人,近来也便平常,圆圆的一团亮光渐入网内。杨老实道:“在你网中来了。”张飏打眼一看,只见罾爪四垂,网儿觉得沉重。连忙去扯,那里动得分毫!两人只得走入滩中,相帮扛起。你道是什么东西?却原来是那:
云鬓罢梳还对此,罗衣欲换更□他。
却是一面菱花宝镜,两人欢喜不胜。杨老实道:“张官人,是你的造化,这镜在你网中得来,可拿回去与娘子受用。”张飏道:“岂有此理!我与你一同生涯,这镜必须你一半我一半方是。”杨老实道:“若要分作两半,须得锯子斧凿打开才好。”张飏道:“不是这等说。明日将此镜到街坊卖了,分一半钱钞与你。”杨老实道:“悉凭悉凭,你且驮回家去,明日商量。”张飏看了,这件东西十分沉重,搀了一搀,到瞪目呆看。杨老实道:“你不□□将这镜子翻转来,把那缚罾的绳子穿了镜纽,背在肩上,却不省力?”张飏依他调度,果然妥贴,提了灯笼而回。杨老实也收罾网去了。
且说春娘与静空正在温柔之际,梦寐中忽听得门上剥啄连声。春娘道:“此时我丈夫断不回来,为何声音似我丈夫?”忙忙的推醒静空,披衣出来开门,只料黑地里一个放进、一个放出,做得手快就是。谁知张飏雪亮亮一个灯笼提在手里,春娘开门,不及弄那移星换月的手段,静空也不及念那降龙伏虎的真言,只好蹲在春娘背后。张飏放了镜子,因脚下鞋儿湿了,提了灯笼各处搜寻旧鞋替换。寻到春娘背后,黑影里只见一个光头。张飏道:“是什么人?”春娘不及遮掩,被张飏推开,扯来一看,却是静空和尚,止披得上身衣服,腰间还露出一个小和尚来。张飏看了,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扯住,嚷道:“你和尚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勿论!”春娘嘴强道:“我们兄妹,什么奸?什么盗?”被张飏两个嘴掌,打得昏晕。张飏连叫真儿,真儿睡熟不应。张飏竟把他扯到门前,意欲叫喊地方。
春娘看事势不容己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断送了他,方免外人耻笑。春娘与静空放开手,将一床绵被把张飏蒙头一罩,揿倒在地,就将那缚镜子的绳儿,夹咽喉系定,两人并力分头紧收。可怜一个扶危救困的好人,化作南柯一梦。
二人商量将这尸首放在他处,静空道:“掘个泥潭埋罢。”春娘道:“做得不干净,日后倘若露出形迹来,反为大患。不若我们将他扛到江边,丢入水里喂了大鱼,尸骨无存,岂不干净?”静空道:“有理,有理。”连忙走到房中,将裤子、鞋袜穿好,两人放出气力扛将起来,望江头走动。不多时已到江边,扑咚一声,竟入水晶宫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时分,白露**,水光摇漾,不料水面上一个黑簇簇的东西浮近前来,竟把张飏负载而去。春娘与静空看见,只道是大鱼吃了,欢喜不尽,竟自回来。两人商议道:“事已做得停当,并无一人得知。”故意去叫真儿,真儿还未曾醒。静空道:“只恐邻舍盘问,将何言语回复?”春娘道:“这个不打紧,只说同杨老实打鱼不回。过一两日,先叫真儿去问个消息,然后再自己去吵闹一场,生根在他身上便了。”静空道:“有理。”话未说完,不觉早唱晨鸡,东方发晓,急急出门去了。
你道这江中万万千千的鱼,那里便来管这闲账?要晓得,张飏是个救□投江的好人,今日遭此大厄,上天暗里保护。这物就是金甲神人,背负而去。正是:
虚空自有神监察,湛湛青天不可欺。
按下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