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人自小生来,那一件物不经自眼里看过才晓得?那一桩事不经人嘴里说过才明白?惟有那个春心的情窦。小鬼头儿正是不教而善,那细微曲折他偏理会得来。春娘年当十岁,正是又晓得又不晓得之时,未免床头察听父母的施为,他便津津有味,只道这桩事是人晓得的,随人做得的。不上一年之内,就与章台看看有些鬼头鬼脑,眼去眉来。起初还在父母面前,不离左右,后来渐渐胆大,彼此心照,只到没人的所在,常是探囊取物。父母见他不在,不过叫到面前就罢了,全然没有一点疑惑的心。两人看看竟做起那磨脐过气的手段。
一日,柳婆做了一条白绸裙儿,与春娘刚刚穿得上身,就同章台到后园闲耍。去了有两个时辰方回。母亲说了他几句,已撇开手。大家吃了夜饭,到房安置。走到床前,将裙儿褪下,柳婆与他折叠。不料,在灯光之下看见,着实吃了一惊。只见上面:
点点若胭脂染就,纷纷如桃杏妆成。才子贪心,佳人娇怯;一朝狼藉,粉褪香消。分明是豆蔻含香,揉碎了花心玉露。
不知这裙儿上甚么东西,柳婆如此着忙,下则毕竟明白。
第二则 房中妖艳抱阇黎
却说柳婆问春娘道:“女儿,你下身生了疮疖,却不对我做娘的说。”春娘道:“没有。”柳婆叫女儿到灯下,将裙子扯开看,道:“这是什么东西?”春娘看了,只见:
桃花欲谢,看看脸上飞来;绽蕊初开,渐渐腮边生就。蛾眉蹙损,浑身如坐针毡;凤眼迷离,满怀似生小鹿。颜色不宁之状,语言恍惚之间。
脸上好似开果子摊儿的一般,青一堆,紫一堆,竟无一言回复。柳婆此时,一似田中蚯蚓,满腹皆泥,思道:“我女儿难道被人破瓜去了?不然,这裙上的腥红从何而来?”此时柳章台已听得明明白白,假装睡熟,只是不响。娘儿两个东扯西拽,说些闲话,都去睡了。
柳婆这一夜仔细推详,再不料在章台身上。巴到次日早起,待章台学中去了,闭上房门,拿了一根大柴,叫春娘跪在面前,细细盘问。那春娘只道这事是当官做得的,说也不妨,竟一五一十不打自招。柳婆听说,气得十生九死,到不割舍打这女儿,倒自己跌天跌地号啕大哭起来。正遇着柳老回来,只见房门闭上,婆儿在内啼哭,连忙叫开问道:“为甚缘故?”柳婆将女儿干的风流事情告诉柳老。柳老听得,一口气跑到学里,扯了章台回来,竟要打杀这个小畜生。柳婆劝道:“且住!饶他初次。”私下扯了老儿,附耳低言道:“不要乱打,倘若打得利害,逃走了去,反要受那李家的臭气。邻里得知,说出实情,成何体面?正是家丑不可外扬。都是我们自己失于检点,也不要只怨着他。且再从容三五日,寻些事故,打发他回去便了。”柳老依言,原旧教他学中读书。
却说章台晓得这事发觉,雷风雷雨一场,就丢开了,也不在心上。只说柳老要寻章台的衅端,无奈他为人依娘本分,绝无间然,便心生一计,与柳婆商量道:“如此如此。”柳婆道:“有理。”
柳老即忙出门,唤一个算命的,私下与他几钱银子,要他依计而行。一进门来,故意叫章台立在面前听讲。那算命先生先将柳老四柱排开,算了一命。次将柳婆八字推完。然后将章台的年庚月日说与他。那算命先生推了这命,想道:“这几钱银子落得趁他的。这个命原是十恶大败、遭刑犯法的八字。”便将手在桌上扑了一下,叹口气道:“好呆命!好呆命!”柳老假意慌张,心下转生欢喜,问道:“为何先生慨叹?”先生道:“这位是何人?”柳老道:“是亲生犬子。”先生道:“不要怪我说,我是据理直谈,一言无隐。”柳老道:“君子问灾不问福,那个要你奉承?”先生道:“这个尊造叫做虎坐中堂,惊散一家骨肉,这个小官不该放他在身边。再过一年之后,交了败运,亲人死得一个也没,家私败得寸土皆无。”柳老道:“过继出去何如?”先生道:“过继也没相干。他命犯两重华盖,若还出了家,到免得损伤骨肉,日后到有升腾。”只这几句话,已说得那柳章台毛骨竦然,心中那知是计?算命完了,柳老送了命金,先生去了。不题。
却说柳老竟去见那卖菜的李三,把算命先生说儿子的话分外增添几句,备细说了一遍,竟要将儿子送还。那李三见柳老言语真实,像个挽回不来的,只得勉强应承。柳老回家,就唤章台说明就里,把他日常间的衣服铺陈,都与他拿去,自己领着同行,竟自完璧归赵去了。你道这件事情,没主意中又有主意,做得干净,彼此无□。
不说柳老家中出脱了这个□□,且说章台自与春娘含花初试,新得甜头,虽然是外貌有亏,其实不曾走到那真正极乐的世界,却是他心下十分情重。不料回到家中四五日,染成一场相思的大病。这病其实利害,真是形容枯槁,颜色憔悴,服药无效,祷赛无灵。李三见儿子恁般形状,只得到神前发下一愿:若还此命重生,舍他出家做个佛门弟子。这不是李三自发的愿心,只因前日柳老说了算命的言语,因此发愿。过了三两月,这病果然痊愈,真是逃得一条性命。看看将息强健,就送他在琵琶寺里出家,法号叫做静空。后来春娘嫁了张飏,父母俱已双亡。那卖菜的李三亦已去世。
柳章台自出了家,学些经卷,随着师父,到也相安。后来师父圆寂去了,他就接着当家,手里着实从容。只是有个毛病:见了酒肉,就是他的性命;见了婆娘,连性命也不要了。寺中的小和尚轮流歇宿,小门外的俏花娘次第盘桓。正是:
空门里面修真,风月场中闲耍。
且说张飏当初遇着静空,只因妻家有一面之熟,常常照顾他念些经卷。说起小时来历,又是兄妹相称,常常走来探望,吃杯闲茶,谈天说地一回,斯斯文文去了。一日,张飏不在家中,静空走来,春娘陪他坐了一会。要晓得这和尚是个色中饿鬼,酒底下的蛀虫,看见四下无人,又是小时私相做一手儿的,他便大着胆挨挨擦擦起来。问道:“妹妹,可记得当年和你后园中的勾当么?”春娘笑了一笑,低着头不做声。大凡端正的妇人,遇着狂妄男子,言语之间略有不尴不尬,他便正颜作色抢白他几句,那男子就晓得这妇人是踏不入的,此心就已死了。春娘笑而不答,已先写一肯字。静空便搂搂抱抱,做出无数的丑态。春娘假说道:“不要如此。倘有人走来,不当稳便。”静空连忙四下探望,并无一个人影。转身进去,便双膝跪下,要妹妹求欢。春娘道:“你妹夫出去已久,这时候大约就回,宁可改日来罢。”正未说完,张飏已到门前。又是春娘眼尖手快,把静空推了一推,道:“妹夫来了。”静空连忙就坐,张飏进来,作了一揖坐定,扯些寡淡,就告别去。
春娘就有心这和尚,只因丈夫终日在家,难于布摆,因此闹闹吵吵要丈夫出门做生意。不料又遇着这个荒年,衣食缺少,一发逼得要紧。因见杨老实之言正中他意,便拣定次日,打发丈夫江边捕鱼。张飏走到杨老实家,提了罩网同行。也是他时运不济,合了张飏便生意淡薄,打来的鱼,卖了不够一日三餐,十分愁苦,不在话下。
且说县官奉了上司明文,发米万斛,救济一县生灵,满城晓谕。张飏看见,回家对娘子道:“官府济贫,明日我要到城中关粮。”春娘道:“该去。”次日□□□□□□□□□到县前,只见人人不□,个个争先,好不热闹。张飏想道:“到了此处,用不着那斯文手段,要放出气力挤将进去,先得者为强。”连忙放开两手用力一挤。到也好笑,把众人劈栗剥碌都推倒在两边。你道为甚么缘故?只因荒年,都是饿得有气没力的,略略推动,就跌倒了。张飏忙赶上前,关得五升粮米,一路回来。
走到一个去处,只见两个健汉在那里相争,你一拳,我一脚,打个不住。张飏看见,连忙上前劝解,那里劝得这两个定?直待他打得罢战收兵,然后问道:“你二人为何相争?可对我说。”一人上前道:“老官,你有所不知。这个小遭瘟,十年前因娘子要到东岳庙里进香,对我房下借了一只脚带,至今未还。问他讨讨,他到说这脚带是你娘子送我做表记的。你道他有理么?”张飏对着那人道:“你原没理。借了脚带不还,反说什么表记不表记。”那人也上前告诉道:“老官,你只听一面之词。这个狗王八,七八年前老婆行经没有草纸,到我家借了一百五十八张草纸。问他讨讨,他到赖得一抹光,发起愿来道:“借你的揩脓揩血!’正是你说来的是你有理,他说来的是他至公,连张飏到也没得开口。两个又打拢来。
张飏道:“这样打法,倘若打杀一个,什么要紧!”拚命扯开劝道:“你们不要打了,我与你们调停。”二人住手,听张飏发落。张飏道:“你不过要他这五升米,他若与了你,你就罢了?”那人道:“正是。我只要他这五升米,就饶了他。”张飏道:“我将这五升米替他还了你,你意下何如?”二人道:“我们两个讨冷债,怎好难为你老人家?不要你的。我们当此荒年,左右是死,大家打个好的!”又要打拢来。
张飏拚命扯住,两人就不动手。张飏再三劝解,将自己五升米千求万告要他收去。那人只得收了,作谢而别。走了半箭路程,二人从新复将转来,问道:“承你美意,不知老官尊姓大名,特特转来请教,后图报答。”张飏道:“在下姓张名飏,住在东首安乐村里。”三人一拱而别,不题。
且说春娘见邻舍去关粮的俱已回来,不见丈夫,独自一个只得倚闾而望。那知这个张先生也起了一个清晨,进城关粮,直到下午未回,一路想道:“我因一时好心,将米劝了人闹。如今回去,娘子盘问,难道说与人去了不成?”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只说被人抢去了。”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算计端正,然后放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