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天女生辰,各个散居部落的人都在这一天,骑着马儿、骆驼、骡子、牦牛、大狗等走兽,如潮水般向秀荣涌来。锣鼓声,喧闹声,节日的气氛比任何一个节日都要浓厚。当然没人会理会这也是我的生辰。
上午是形形色色草原民族的特色性活动,摔跤、赛马必不可少。嫂子北乡公主一身戎装软甲,手提双刀,带领一干女卫兵巡城警戒,也吸引不少牧民驻足观望。身为天女的我,从早上便不能进食,沐浴后等待着我的盛装。本次盛会天女服装由桑家商号全程赞助。
直到午时时分,桑律带着四个美艳侍女捧着各色漆盒,随着我家的侍卫来到了我的闺房。侍卫告诉我是阿爹允诺他们来负责我的妆容的,可当我看到四个浓妆淡抹的妇人时,便想质问小纨绔是不是在找妓馆女子凑数摆排场。再看着铜镜里的天然素颜,内心喃喃,从小到大除了假扮男人,我还从未打扮过,请放过我这张脸。四人不由分说的在桑律的授意下,兴致满满地给我梳妆。就这样内心忐忑的到了申时,镜子里面的我证实,我的忐忑是完全必要的。两腮上的桃红以及唇上的赤红,晃晕了我的眼,头上快堆成小山的发髻更让我不堪重负。唯一的安慰是身上羽毛织成的素色羽衣,穿上有种飘飘欲飞的感觉。当然我不知道,这是桑律耗费多少银子倾心准备。
当院子里响鞭三声,我被抬上十六人抬的座椅,被各色人等簇拥着去向校场。校场早已挤满身着各色民族服饰的人群,此刻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秀容。当一阵阵驼铃响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贺楼部的人们也是盛装打扮,簇拥着高大的骆驼来到校场。贺楼英一身锦绣华服坐于骆驼之上,光彩照人。贺楼敢也不遑多让,令人把自己的座椅置于阿爹左边,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有人在请示阿爹:“荣将军正在往回赶,估摸着就要到了,是否推迟一会?”阿爹盯着广场上的众人,心中也是暗暗与贺楼敢较劲,不怒自威:“族中大事,不可耽搁。”
与以往不同,由于本次天女盛会有两位候选天女,所以务必由一中正之人当作仲裁,决出天女人选。经两族长老细致讨论后,桑家商号大公子桑格凭借与两族密切的贸易往来以及汉人身份,成为本次盛会仲裁。草原上的人们向来厌恶繁琐的程序,考虑到我和贺楼英的生辰一致,便把天女的选举仪式简化为攀登人塔,以最终经由人塔登顶旗杆并成功散花者为天选之女。
我和贺楼英被长老们引到芦棚前,桑格指着校场中心的两根旗杆向我们问道:“关于比试的规则,二位天远之女应该已经知晓,在下无需多言。现在场中有两根材质、高度、径宽相同的旗杆,二位小姐请选择自己需要攀登的旗杆。”我随意看着矗立在校场的旗杆,与平日所练并无不同。在我正要选择左边那根时,桑格转身朝阿爹作揖说道:“尔朱酋长,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汉人讲究,来者为宾。既然本次盛会在秀容举办,不如让贺楼英小姐先选,彰显秀容待客之道。”阿爹素来争强好胜,捻着花白的胡子思考再三。良久,还是一口应允,毕竟还是胜券在握,四周便是一阵欢呼。贺楼敢也高兴地哈哈大笑,连声说道:“英儿选左边,选左边!”心中黯然神伤,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和这高龄草原莽夫一致。无奈之下,我迈着步子朝右边的旗杆走去。谁曾想,贺楼英也不含糊,抢在我之前到达右边旗杆,回头朝我粲然一笑:“我偏偏要选右边的。”刹那间,我竟无言以对。远远可以听到贺楼敢慌乱地喊:“英儿,右边,右边!”好像选了右边可以保证他们夺得天女似的。
这时,旗杆的影子指向正西。桑格似乎想说什么,也只能作罢,振臂高呼:“人塔,起。”瞬间,无数人高呼“人塔,起”。那些平日里练梅花桩的人们共同朝校场中心旗杆跑去,一些族里的老者早已簇拥在充当底座的人的周围,里外足足支撑了四层,构成了人塔的底座。三个中年壮汉从地上小心地爬到底层人的背上,呈“品”字型两两搭肩站好。紧接着又是三个人从底层爬上之前三人搭成的人塔,在他们的肩膀依次站好,依旧是先前的姿势。如此这般,围着旗杆搭了六层,距离旗杆顶端还有丈余,这也就是我需要攀爬的距离,看来平时训练我爬旗杆是很有道理的。几乎与此同时,贺楼部的人塔也搭了起来,整个的构建和秀容的一样,不禁让我怀疑他们是偷师于谁。
阿爹依旧一脸威严的走到我的面前,双手把一个精致的竹编花篮递给我。“孩子,这是采自天池边的天女花,为了它有数个秀荣的好儿郎丧身高山,你务必要把天女的福气传递下来。”语气里竟有我从未听过的祈求。我似乎忘了面前这个人带给我的一切痛苦,轻轻地点了头,扭过身朝人塔走去。无数人的广场此刻竟然鸦雀无声,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日里爬惯了梯子,面对人梯,一时间我竟不知道如何下脚。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我面前弯腰、趴下,言简意赅地说:“上。”
是阿爹,瞬间眼中有无数的酸楚。看到不远处的贺楼英已经开始攀登人塔,我不再犹豫,踩着阿爹已不再笔直的背,向人塔爬去。
一层,两层,三层……
终于我踩着众人的肩膀来到了第七层,稍微定神站稳。在老中青几代人层层搭成的人塔,象征着族群薪火相传,连绵不绝。不得不佩服贺楼英,训练有素的我和她的在登人塔时的速度难分伯仲。接着,我们都开始徒手攀爬旗杆,渐渐的,我的优势开始显现,最多时可以领先她半个身躯。二人都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气,这也使得比试异常扣人心弦。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开始出现。随着“咯嘣”一声脆响,一抹身影伴着和煦的光线下落,正是贺楼英。我的心不禁开始为她担心起来。旗杆在接近顶端处折断,贺楼英重重摔在下方的人塔上。人群像被煮沸的马奶酒,炸开锅来。有妇人的惊诧,有婴儿的啼哭,也有贺楼族人的愤怒。此时,我突然想起婆婆昨晚那句“一切小心”,一切似乎早就在冥冥之中。兴许是阿爹见我在这短瞬犹豫不动,便朝我大声呼喊起来:“爬上去,天选之女!”声音夹杂着风声在半空呼啸。
尽管“天选之女”的名号近在咫尺,我还是选择顺杆而下,扒开围观的人群来到倒在地上的贺楼英身前。
我的这一举动使原本就不平静的校场更加喧嚣。
看着一脸痛楚的贺楼英,全然没有初遇时的跋扈。已经有草原游医伸出手去检查她的手脚关节,贺楼英同样伸出手想要抵触。我关切地说:“身体要紧,先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贺楼英最终还是叹息一声,由游医检查。索性没有大碍,也是多亏了人塔的缓冲才避免了祸端。我欣慰的告诉贺楼英:“幸好没有大碍。”可以瞥见阿爹因为不解瞪大的双眼,年逾花甲的老人气的胡子都要竖将起来。贺楼英强撑着坐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看来我贺楼家本就不该凑这个热闹,好好的做你的天选之女,散花赐福吧!”眸子里满满都是善意和鼓励。我笑着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
围在人塔周围的人群又开始舞蹈起来,这一次我的对手只有自己。兴许是有了贺楼英的鼓励,这一次的攀爬也是异常顺利。
爬上旗杆顶端方台,屏住呼吸,试着站了起来。待身子稳了之后,开始拿身后的花篮。我口中默念秀荣古老的咒语,大意就是祈求族群繁荣,牛羊兴旺。然后把花篮举过头顶,对天行礼后,朝四方散花,所散之处一片欢腾,顿时花香洋溢。我向来不信仰这种东西,可此刻却觉得花太少,散不够天女的福气。终于,鲜花散尽,校场上锣鼓喧天,不远处竟然有少见的烟花出现。远远的看到桑律挥舞着手,张牙舞爪,这小纨绔就是会哗众取宠。大功告成,渐渐心里不再紧张,就在这时突然脚下的某个肩膀晃动了一下,我一个趔趄直接摔倒。没有一点站住的机会,我从六层的位置开始下坠,脑海里一片江南水乡,两个孩童捕萤火的画面。闭上眼,好像飞了很久,被底层的老者们牢牢接住。
阿爹和桑律慌乱着跑过来,我起身拍拍略微酸楚的肩膀,微笑着告诉他们没事。人群里再一次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我还没有享受女英雄是什么快感,只盼着稍后举行的盛大晚宴。然而,与此同时,一匹飞马跑了过来,满脸鲜血的军士飞奔到阿爹面前,扑通跪下:“老酋帅,大事不好。”疲弱的声音,在疯狂欢庆的人群面前,愈加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