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次听有人说“等我”,是在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里。
那里群山环绕,流水淙淙,衔着春泥的燕子低徊流连于缀着风铃的青瓦屋檐下。人们毕恭毕敬地匍匐于长满青草的山脚,三步一拜,双手合十地喃喃。风中不知飘来谁的声音,白云深处有神仙。
女孩问男孩:“维摩,你见过神仙么?”
男孩自顾自的玩着手中的乐器,头也不抬的回答:“我的父皇就是神仙。”
女孩不依不挠地接着问道:“你父皇自然是神仙。我是问你,你可曾见过这山中的神仙?”
这时候女孩身后传来一个弱弱而又倔强的声音:“皇帝才不是什么神仙,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得生老病死。”
女孩听到这里,赶紧回头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惊恐。言及皇帝生死正犯了莫大的忌讳,这可是处死的罪名。记得有一次,皇帝下诏令维摩回宫,以免沾染宫外俗世浊习。女孩在家里哭着抱怨皇帝是个糊涂鬼,接着被向来慈爱的爷爷家法处置,以至于手臂上落下了难以拭去的鞭痕。
女孩又抬眼望着维摩,他依旧在玩弄手中的乐器,云淡风轻地说道:“阿辰,我念你是初犯,且你又是我与裳儿的好友,你的罪责便不予追究了。”
女孩喜出望外地拉着阿辰的衣角:“还不快拜谢维摩,你得救了!”
阿辰转过身去,倔强地说道:“凭什么我们都得怕着他们家。”说完便冲到维摩面前,一把把乐器上那仅有的一根弦扯断。
女孩怔怔地看着,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维摩理了理断了的琴弦,不徐不缓地说道:“因为我们是皇家!”
短短几字,掷地有声。
后来,女孩才知道维摩手中的乐器叫做箜篌,正是祖师爷爷最爱的物件。之后的几日,素来谈笑风生、平易近人的祖师爷爷脸上再难见到笑容。甚至连女孩的父母以及师叔们脸上都满是焦虑。
那个年纪的孩童终究不懂大人的世界。于是,在一个和风细雨的午后,皇帝的銮驾亲自驾临盟里,前来向祖师爷爷赔罪,并许诺按皇家祠庙规制兴建宫阙建筑,诏令华阳盟通达天下。
这些盟中长辈听起来目瞪口呆的许诺,女孩不懂。她不明白曲曲一根箜篌弦坏,居然引来如此多的波浪。她只知道,一片桃花雨中,维摩踏上了銮驾,被他的父皇勒令回宫。原来,是维摩主动承受了毁坏箜篌的罪名,免去阿辰一家的灭顶之灾。
春雨吹寒,丝丝彻骨。维摩站在銮驾里,对着女童喊“等我!”
蒙蒙烟雨中,女孩眼中噙着泪。
“维摩,维摩。”继而,我的脑中陷入一片天旋地转。
睁开眼一袭青衣女子正手执汤箸端坐在我的面前,只见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原来正是沈辞的侍女素歌,她见我醒来,如星的眸子愈加明亮。
“姑娘总算醒来了,刚刚我还在埋怨下手未免重了些。虽然你躺了一夜,不过醒来就好,一会儿我就央人禀报与主人。”
我对这个看起来冰雪聪明的女孩报以微笑,虽然她只是一个陪读的侍女,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所具有的气质,竟胜过清河王府的一等仆妇。
素歌扶我轻轻坐起,我盯着床榻,被褥上的锦缎绣的是联珠狩猎纹,大梦初觉看到此般尚武习气,心中顿觉不适。这时,我方知此处并不是我在清河王府的居处。我那熟悉的闺阁里自然不会在墙壁上裱挂着一幅《屈子汨罗行吟图》,我茫然问道:“沈辞呢?这是哪儿?”
素歌用白绢擦拭着我的嘴角:“这里正是临淮王在城郊的烟汀小筑,想必主人此刻正与临淮王在正厅议事。”
“临淮王,元彧,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只记得在城外的树林中沈辞欲要孤身犯险解救云喜,不知自己是被何人暗下黑手,竟晕厥一宿。想到沈辞以少敌多,我不禁着急地想要起身下榻:“好姐姐你告诉我,沈辞在哪,我一定要见他。”
看到我这模样,平素稳重的素歌也乱了手脚。“姑娘尽管放心,主人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只是主人吩咐过,令奴婢好生守着姑娘,奴婢万不敢有一丝差错。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倘若主人有什么好歹,奴婢哪还有心情在这守着姑娘。”听到这话,我悬着的心不禁释怀,心想自己终不如一个侍女识得大体。假使昨夜,沈辞因我而冲冠一怒,有所闪失,我必定会永生愧疚。
早有人推门而入,我的眼睛又一次撞上那双深邃如深海的眸。白衣凝脂,黑发不扎不束,映衬着雕花窗棱散入的晨曦,他的身上流动着一万种光泽,飘逸灵动,宛若神明降世。
“鱼裳姑娘,别来无恙。”许久未曾见他笑过,以至于甫一见到,如此令人目眩。
我嘴中自语:“无恙,无恙。”
“昨夜事急,小王擅作主张,未经小姐同意,便把小姐安于此处,多有得罪。不日小姐痊愈,小王定当恭送小姐回清河王府,还望海涵。”
我怔怔地望向他,仿佛他就是神明的使者,我会无条件信服他所有的安排。许久,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沈辞在哪?”突然开始埋怨自己的花痴,见到美男子竟然忘了同赴死生的同伴。
“昨夜不过是遇到了些山野蟊贼罢了。”元彧波澜不惊的说着。就在这时,我见他的眼神不经意从素歌脸上扫过,素歌似乎心领神会,安静地退下。这一细小的举动,足以令我心中渐起疑虑。
元彧接着说道:“碰巧,府上侍卫在附近猎捕野味,于是便发应急信号呼救,本王到时,侍卫们早已把花和尚们击溃,不值一提。”
对于他的说辞,我自是深信不疑,只是一时好奇,便张口问道:“为何侍卫要在如此深夜猎捕野味,岂不麻烦。”
元彧哑然失笑;“说是野味,也不尽然。小王七年前偶然恶疾,遍访名医而不治。后便听得高人指引,说那洛阳城西十里外的林中有一夜鹰,昼伏夜出,其声似婴啼,得其舌可治百疾。于是,府上侍卫只得效仿愚人守株待兔之法,夙兴夜寐,不敢停歇。七年来,风雨不辍,只是不知这夜鹰,何日能入小王网中。”
听到此处,我先前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不禁开始同情起眼前这位临淮王。然而心中仍是挂念沈辞,依旧问道:“沈辞没有被那群花和尚掳去吧?”
元彧打趣道:“你当是每个人都如汝南王般爱好男风。”
如此听来,我便心宽许多:“他没有受伤吧,他的功夫这么蹩脚,自身难保还要逞英雄救美之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径自说着这些略显娇嗔的话,才没顾及到元彧的脸上又恢复了他那百世难消的忧郁。
元彧不禁感慨道:“你是如此温婉人仁良。”
我疑窦丛生:“此话怎讲?你是在说沈辞?”
元彧犹豫了一会儿,依然说道:“据侍卫回禀,你早早便已倒在打斗现场之外的树林里,他们断言,是沈辞打倒了小姐你。”
我自是不会相信,反驳道;“敢问临淮王,有何证据说明沈辞欲加害于我?”
元彧平静说道:“小王适才说过,侍卫于林中张网捕捉夜鹰。恰巧小姐与沈辞对话之地所倚靠的大树顶端,便是侍卫们的藏身所在。依小王的推理以及对沈公子为人的了解,他自是不会难为于你,兴许他只是不想让小姐目睹厮杀之境,拖累身心。”
“只有他这个木头,才会想出如此拙劣的计策。”我笃定的说道。“你还没回答我,沈辞去哪儿了?还有那些姑娘们,她们现在何处?”我继续问道。
元彧无奈的笑了笑:“料想沈公子应是把姑娘们送回妓馆。”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把人救了就好。我满怀感激地对元彧说道:“这应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元彧眉头微皱:“第二次?”
我自顾自地说道:“加上进京之时的落水相救,刚好两次。人们都说再生父母,现在不论怎么说,你都算是我祖父辈的了。”
元彧忧郁的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笑意:“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答道:“既然不挂齿我就放心了,还好你不知秀容的习俗。”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元彧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在救你之前,便已打探清楚。人说秀容重恩情,往往被救于生死之际,便把女儿婚配与恩人,作为报答的至高等级。”
我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都是人云亦云的夸辞。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的再生父母,我即便有心报答恩公,也不能逾越规制,令临淮王的清名饱受世人唾弃。”
元彧脸上一抹淡然的微笑:“好一张如簧巧嘴。”
这时,只听见门外素歌请求入内。
素歌见我坐在榻上与元彧一对一答,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欠身说道:“禀报王爷,我家公子传信来,要我护送小姐回清河王府,说是宫中有事传唤。”
元彧面无表情答道:“鱼裳小姐初愈,不便起行,有何事务,在小筑料理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