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子穿着一身淳朴的蓝色布衣,裹在头上的布巾隐隐地泛着年旧的苍白,布满沟壑般的细纹的手托着一杆黄铜烟枪。他坐在窗边,焦虑紧锁着他的眉头,一缕缕的白雾在他的身边缭绕,“收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整个村庄被毁怎么会就你们逃出来了呢,没有大人护送你们吗?就算再怎么紧急也不应该这样啊,那些野狼的凶恶又不是不知道。但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从他身后的窗子里默默撒入,照亮了这间昏暗的竹屋。话音未落,这间不大的竹屋里又走进了一名白衣男子,他微笑地打断了黄铜烟枪的话:“土司,让我来收留这两者两个孩子吧。”这个男子嘴角泛着一丝严肃的微笑,穿着与黄铜烟枪完全不同款式的衣物,在他的腰间一块晶莹的翡翠剔透玲珑,一袭白衣猎猎衬得他散发出一种令人臣服的高贵气息,他的出现似乎让黄铜烟枪安心不少,连手中的烟枪都放松地在空气中晃了晃。黄铜烟枪展开紧皱着的双眉,放心允诺了我们的请求,让我们跟在白衣男子的身后随他离开。
男子的步伐稳健,洁白的衣袂下偶尔会露出他那双同样干净的布履,他一言不发带着我们走遍了整个村庄,恍惚间总有一种梓树的清香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最后他带着我们回到一间出奇高大的大宅面前。这间大宅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在所有我所见过的建筑中,这样气势恢宏而又怪异的大宅实在少见,无论是飞檐上精美的雕花,还是屋檐下默默悬挂着的鎏金牌匾和大红灯笼,都绽放着一股朴实而冷冽的气息。与之相比,村庄中周围绵延成片的竹制吊脚楼是那样的毫不起眼。而当只顾着吃惊的我并未想到我此后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将要在此度过。
穿过大宅恢弘的厅堂,他带着我们径直来到了里屋。停在了最后一角精美的屏风前,事实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叫做屏风,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一角古怪而又巨大的东西。那扇巨大的屏风上镌刻着的巨鸟双翼展开,它盯着眼前蜚虫的凶恶眼神栩栩如生,然而那眼神又仿佛在盯着我们。他慢慢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问我们:“你们,是鬼的孩子吧!”
简短的话语却犹如万钧惊雷劈在了我们的脑海,震惊、恐惧以及无数种难以言陈的情绪在我们心头浮现。我和她费了许多的力气才在来时的路上将那个格外引人瞩目的手环弄了下来,而这个白衣男子又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出身。
“没有必要慌张,我承诺过抚养你们,自然也有着这一层的考虑,不会轻易地违背刚刚许下的诺言。但你们必须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你们决不允许触碰不该触碰的东西,决不允许吐露所有不该吐露的。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了,我的名字是鸩安。”男子淡漠的眼神和着严厉的话语是我们心头又是一惊。我不说话。她也是。我们都只能默默地接受了。
父亲走到了更深的地方,他站在我们看不见的阴影里朝着我们说:“你们俩的故事我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所以你们所拥有的能力我也是一清二楚。从今天开始我来开始教你们学习吧,我鸩安的孩子从不能一无所长吧。”他顿了顿,仿佛是在思忖着什么“得给你起个名字先。”
她迅速打断了男子,撅起了她薄薄的双唇,骄傲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脸上,“不用了,我有名字了,我叫一安”在她的眼里,给已经有名字的人再起另一个名字似乎是一件让人十分生气的事情。
原来她叫一安,我则在一旁暗暗地思忖着。
男子显然有些生气,蹙紧了眉头,“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他,还没有名字吧。”他用下巴随意地朝我指了一指。
我固执地摇头拒绝了他。我不需要名字。童年的故事也深刻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但一安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我被称为鬼的孩子是因为母亲在产下我的前一夜死去,本应胎死腹中的我却离奇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全村人避忌而憎恶的眼神伴随着我成长。至于本应该抚养我长大的生父却在看见我从母亲的棺椁中浑身是血地爬出来时就已经崩溃了,他顺从村中土司和全村村民的决定将我交了出去,囚禁在村中的孤塔。每一天仅靠稀少的食物存活的我像是那个村子,拘禁在群山中,仅凭着贫瘠的土地挣扎着生存。
一个月前村里发生了从未有过的火灾,我挣脱了束缚我的手链后偶遇了一安,并与她一起出逃到了同样被群山环绕的这座山村中,但我们却并没有预料到这里居然也有了解我们过去的人存在。这是准备重新开始生活的我们措手不及。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但以后要怎么称呼你呢?”白衣男子凝视了我许久,慢慢地开口。一安一张可爱而又认真的笑脸期待地望着我。我偏了偏头,我没有用来说话的舌头,有个名字也只会徒增麻烦,从心底我依旧抗拒着名字。
“那么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有人呼唤你的名字,你将始终是这样一种奇幻而模糊的存在,即便如此,你仍不想要名字吗?”
我咬住下唇,死死地盯着男子削长俊俏的脸,固执的眼神表达着我不愿屈服的倔强。
男子注视了我很久,无奈地笑了笑最终放弃了与我的对峙,顺从了我没有名字的意愿。一安则是一脸的失望,她应该很期望听到我的名字吧。
真是抱歉呢。
“我来给你们找间房间吧,今天开始就把鬼的孩子这个称号忘记了吧。”男子终于露出了和善的表情,恍若山间冻住的溪水在初春终于开始融化。他的背影带着我们离开了里屋,慢慢地走遍了整间大宅。最后在犹虑间把我们安排在底楼天井旁边的屋子里。走进我们的新房间,父亲的表情又突然一变,“刚才带你们去的几个房间,有好几个没有我的允许,你们始终不能进入,记住了吗?”他顿了顿,“不过,想来你们平时也不会有时间乱跑。”话音落下,最后一缕夕阳从天井里投下。“等一下会有佣人给你们把晚饭送来,吃完饭以后去洗一下澡吧,看你们身上穿的衣服……”说到这里,父亲的眉头更皱了一点,“以后穿这身衣服的时候你们还是做鬼的孩子吧,可别说是我的孩子。明天开始我会亲自教会你们必须学的东西了。”说完这话,他停顿了许久,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似乎仍在为名字的事情而在意着。慢慢地转过身,他跨过朱红色的门槛离开了。
我们的屋子很大,里面陈列的物品也是精美无比。雕花的红木桌上柔软的毛毡静静地躺着,紫毫毛笔默然悬挂在笔架上,只有灯笼里跳动的火焰是躁动的。这些东西对于当时的我们实在是十分新奇,不过我想即使这些东西拿出去给别的村民看也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的吧,因为那毕竟是距离我们十分遥远的中原文化的产物。
我和一安却并没有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那些东西上面,我们只是搬来雕花椅子坐在门口看着天井里的余晖一点一点地消失等待着承诺中的晚饭。一安突然开口打破了这段平静,“你说,那个叫鸩安的男人值得相信吗?如果他……”她还没有说完,我就握住了她的手,她望着我坚定的眼神,我想她一定懂得我想要说什么。
如果他还是像以前的村民那般残虐,那么我也不介意带着你再逃一次。
她笑了。在出逃的这段时间,我们已对对方的心性了如指掌,即使我不说话,她也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想法,不然在这一片荒芜之地,两个如此幼小的孩童又该如何生存下去呢?我抬起手捋了捋她略显杂乱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对这位自称鸩安的男子无法心生厌恶,他瘦削的白色背影给我一种威严而又关爱的感觉。在长达数月的荒野生存过程中,我已养成了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而我的这种情绪使我很不安。但在后来的日子里重新回忆时,我总会想,如果不是从小对父爱的认知缺失的话,我会很高兴地将之认为是一个七岁孩童对父亲的依赖。
天井里最后一丝自然光线消失的时候,丰盛的晚餐如约而至。这大概是我和一安第一次面对这样一顿美味的晚餐。几近穷凶极恶的我们不顾一切地吞吃着眼前的饭菜。这是第一次吃撑得趴在了床上,看着对方的脸傻傻地笑着。父亲带着忧愁的表情把我们拉了起来,拖着我们去洗澡,“虽然知道你们过得很苦,但没想到这次我居然捡了两条大饿狼回来。如果你们每顿都这么吃,不要说我们家了,整座村庄不出一星期就会被你们吃完了。到时候你们再回深山老林里挖野草根吃吧!”听了父亲半带认真严肃的玩笑,我和一安相视一笑。偷偷地,一安笑着和我说:“我才不信她家会吃穷了呢,要是整个西陲都穷了,他才会穷呢!”我笑了,摸乱了一安的头发。
换上新衣服的时候,我们都尴尬地看着那两桶脏乎乎的水,似乎在那盆脏水里旧时的自己、被憎恶的自己都一起被洗去。。那个时候以及之后的七年。我想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