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做个孝悌的好弟弟,可是形势却不允许。”展雄放开展季后退一步,身姿在黑暗中如同山岳一般挺拔无畏,“哥哥喜欢做官,我却厌恶这些贵族的虚伪和残忍!虽然我也是贵族出身,可我偏偏要去做他们眼中最大逆不道的强盗,偏偏要和他们眼中最下贱的奴隶为伍!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能够一起平等地生活,而不是像你这样让奴隶跪着给你捶背!哥哥,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这番我为了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派人劫了你管辖的监狱,仅仅是因为珍惜二十几条落在你手里的人命,你要骂我打我,我也认了!”
“我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呢?”展季颓然地坐下去,似乎没有心力再和展雄交涉下去,“你走吧。”
“不,我要守在你这里,等他们发出行动结束的信号。”展雄守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说,“虽然士师监狱的狱卒并不多,但哥哥若是到了现场,我们就没那么大把握了。“展季不再理睬他,只顾对身旁一直眼睁睁看着兄弟二人的乐土道:“把火盆点着。”
乐土只道他冷,忙爬起来点燃了火盆中的木炭,还顺势点亮了屋里的油灯。下一刻,他看见展季抄起书案上的竹简,扔进了火盆之中。
乐土不识字,不知道展季当时用朱笔写下的都是什么。不过一旁的展雄这回终于在火焰中看清楚了那些字迹,却是在判决车裂处死领头的一名奴隶之外,其余从犯一律官卖发配。对于奴隶们犯下的弑主作乱大罪,这样的判决已经是律法之内最轻微的选择。一旦宣布,且不说死者亲属臧文仲要大为不满,展季的名声也会蒙受极大的攻讦。
展雄心中一颤,最深处便有了一丝懊悔。然而事已至此,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和展季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判决在火盆中化为灰烬。
整个房间内沉闷异常,只有竹简燃烧的噼啪声音,让每一瞬间都如同一个季节那般漫长。终于,一道尖锐的哨音从外面传来,展雄如蒙大赦一般跳起,想要给展季打声招呼,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
“你也跟他去吧。”展季忽然对身旁的乐土开口。
“季子?”乐土一惊,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知道你心里赞同的,是他那种率性自由的性子,行侠仗义的举动。否则为什么我几番为你创造了出外呼救的机会,你都视而不见?”展季说到这里,宽慰般看着乐土又惊又愧的脸,释然笑道,“其实也是,你在他那里日子会畅快很多。快跟他去吧,我不怪你的。”
“季子,我……我对不起你……”乐土伏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你将我秋廪放出来,又教我功夫,我却这样对你……”
“施恩并非为了索报。我对臧文仲的恩惠尚且以率直相报,你对我也不必屈身逢迎。”展季推了推乐土,“快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眼看着乐土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展季蓦地伏在书案上,手指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腿。那从脊髓深处延续出来的痛楚,每当他使用武功后便会变本加厉地延续到腿部,冷如冰裹,痛如针刺,让他一时间无法移动分毫。他心里知道,他是不该再使用武功的,多用一次,他离彻底的瘫痪就会多近一日。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兄弟的误解和漠视更让他感到寒心。
天亮的时候,当怒气冲冲的臧文仲从宫中出来,径直来到士师官署时,发现展季将官服穿戴得整整齐齐,行若无事一般坐在书案前。
“展季,你居然还坐得住?”臧文仲冷笑道。
“烦请上卿大人稍侯,展季批完这最后一卷卷宗,就来奉旨领罪。”展季口中应对,手中朱笔却依然毫不停顿地写下去。
“你也知道是最后一卷了吗?当时若是你将那些作乱的奴隶从速处死,又怎会有今日之事?”想起杀死舅父的卑贱奴隶们此刻正逍遥法外,臧文仲的声音都气得有些发抖。
“展季所遵循的,是例行的审理程序。”展季正色道,“上卿若有异议,可以上奏国君修改律法。”说到这里,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从容地走到臧文仲面前跪下,“请上卿宣读诏令吧。”
诺
鲁僖公八年的冬天,展季遭遇了他士师职位上的第一次罢黜。相比起他后面的宦海沉浮,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他在曲阜东门外被称为“柳下”的地方盖了一间茅庐,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了进去。他甚至在屋后开垦了一块土地,打算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播种些粮食蔬菜。
然而冬天最难过的还是深夜,他常常会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冻醒,觉得自己几乎和那床薄被一起被冻成悬挂在屋檐上的冰柱。这个时候,他只好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将薄被披在身上,用看书打发漫长的夜晚。
这天夜里,展季照例披着被子坐在书案前读书,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于是他穿上鞋子走到门边,疑惑地问了一声:“谁?”
“救命……”一个细弱的声音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仿佛大部分都被风吹散了去,只有丝丝缕缕透过门板隐约传进来。
展季打开了门,猛灌进来的寒风几乎把他吹迷了眼。他努力睁开眼睛朝门外望去,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地上,紧紧贴着他草屋的墙壁瑟瑟发抖。
“快进来吧。”看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展季毫不迟疑地招呼。
“我……我走不动了……”那个女子虚弱地回答。
展季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过去将那个女子抱了起来,再用膝盖顶开了被狂风猛砸上的房门。
怀中的人衣衫单薄,一片冰冷,展季便用唯一的被子将她包裹起来,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此刻他已看清这个女子容貌美丽,衣裳也甚是精致,如此冬夜孤身在外行走,实在是有些怪异。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问,就算那个女子是富贵人家的逃妾,是存心讹诈他的骗子,甚至是有人蓄意诬陷他的圈套,他也只当她是一个深受寒冻之苦的可怜人。
“我……好冷。”那个女子见展季一言不发地走回书案前,不打算再理会她,只好吞吞吐吐地小声道。
展季回头看了看她,见她整个人都紧紧包裹在被子里,唯独露出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庞,看上去楚楚可怜。于是他站起来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望了望,最终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覆盖在那个陌生女子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展季便在书案前坐下来,压抑着自己情不自禁的寒颤,呵了呵僵硬的手指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那个女子又可怜巴巴地小声道:“我还是很冷……睡不着……”
展季再度转头,眼神中却多了丝无奈,他实在再没有东西可以给这个女子取暖了。默默地看了看那女子羞赧瑟缩的神色,展季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那个女子的眼中露出惊讶而又疑惧的目光,却没有违抗,披着被子和展季的外衣下了床,走到他的身边,柔顺地跪坐下来。
“我抱着你,就会暖和些。”展季说着,伸出左臂将那女子整个揽进了怀中,右手则扯过被子和外衣再度将她裹好。“睡吧。”他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轻声地说。
女子依言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却又忍不住睁开来,偷偷地窥探着展季的表情。然而展季却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竹简,不时停在某一些字句上无声地念诵,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暖意从二人身体相触的地方升起来,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让那个女子终于克制不住地睡了过去。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展季仍旧像先前一样一动不动地将她捂在怀中,只是他也已经用手撑着额头睡着了。
女子醒来时的轻微挣动惊醒了展季,他低下头问:“还冷么?”
女子摇了摇头,只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展季,仿佛一头美丽而温驯的雌鹿,让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眼神。或者是终于觉察了这暧昧的气氛,又或者是僵持的左臂感到了麻痹,展季揽着女子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用空闲的右手再度取过一卷新的书册,剔亮了油灯,双眼目不斜视地盯在竹简上。
“季子,你的心里,当真就只有公主么?”那个女子无声地感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也不再动。
等到天亮的时候展季从朦胧中醒来,才发现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只有那床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还带着她残余的温暖的体香,昭示着昨夜香艳的奇遇并不是梦境。
展季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美玉在心,手中的石头再怎样绚丽,又怎能入得他的眼睛?何况整个冬天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是对鲁国律法的修订工作,尽管他并没有把握这部新律法会得到鲁僖公的采用。
鲁僖公九年二月的时候,虽然大地寒意未消,金黄色的阳光却已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暖意。就连展季播下的种子,也悄悄地从土地中探出了绿芽。
此时此刻,一队豪华的车马驶出了曲阜东门,径直往展季所居的那一片柳林行来。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一对对捧着食盒、香炉、盥盂的侍女从马车后走出,挑选了柳树林中日光最充足、地势最平坦的一处草地,扫去腐烂的落叶,捡走细小的石子,在松软的干草上铺上厚厚的绣垫,在头顶支起轻薄的纱罩,在林边熏起了名贵的沉香。
等到一切布置完毕后,马车上绣着精致图案的车帘被人掀开,一个领头的侍女半跪在车辕旁,小心翼翼地牵出了一个装束华贵的女子。那个女子身材高挑,眉目如画,细长白皙的脖子高高昂起,一望而知身份尊荣。当她走下马车站定后,从身旁保姆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温暖厚实的襁褓,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进柳林,坐在舒适的绣垫上。
早有人敲开了展季茅庐的木门,高声宣告君夫人的召见。展季连忙放开手中的笔,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冠,方才随着传唤的侍者快步趋进柳林,给端坐在绣垫上的君夫人姜莼叩拜施礼。
“我此番前来,是听说季子的贤名,想要向您询问礼仪。”姜莼高贵而矜持地说着,将怀中的婴孩展现给展季,“另外,我也想替我的儿子公子显拜季子为太傅,恳请季子多多教诲他做人的道理。”
公子显尚不满周岁,此刻正躺在母亲怀里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展季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恭敬地埋头道:“夫人但有所命,展季安敢不从。”
听到这句语带双关的话,姜莼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来,面上却仍旧一片淡然:“我会照看小公子,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侍女护卫听了君夫人的吩咐,都垂首称是,从姜莼身边鱼贯而出。然而他们虽然退出十丈以外,柳林中树木疏朗,姜莼和展季的一举一动仍旧落在众人的视线中。
“你看,想和你单独说说话都这么费劲。”姜莼埋着头假装逗弄怀中的孩子,口气中娇憨的抱怨却明显是说给展季听的。
“我现在一介布衣,自然更难见面。”展季仍旧恭敬地拱着手,声音低沉,“难为你过来看我。”
“我也是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宫来。”姜莼埋头轻轻地一笑,“不过也多亏了你季子大圣人‘坐怀不乱’的好名声,否则我堂堂鲁国的君夫人怎么能够专程来拜访你而不被人闲话?”
“什么‘坐怀不乱’?”展季奇怪地问。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现在你这个名声在整个都城都传遍了。”姜莼揽过孩子挡住自己忍俊不禁的笑颜,“这个典故说的是鲁国前士师季子先生是个正人君子,冬夜里抱着一个女子给她取暖,却一点坏事也没有做。”
“这件事旁人如何会知道?”展季一惊之下瞥见姜莼慧黠的眼波,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女子,是你安排的?”
“怎么样,也算个美人儿吧,要不要我把她嫁给你?”姜莼将脸埋在孩子的脸颊上,逗得小小的公子显一阵嘻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若是你那天当真‘乱’了,别说我今天不能够在国君的眼皮底下来看你,以后我也再不理睬你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只有这机灵古怪的君夫人才想得出来吧。展季坐在下手的另一张软垫上,望着那对冰雕玉凿般的母子,心头泛起微微的甜蜜,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苦涩。她已为人母,身份尊崇,自己却永远不能与她并肩而立。不过一张软垫的距离,终其一生却都无法跨越。
觉察到展季黯然的情绪,姜莼心中一沉,探询的口气渐渐凝重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他微笑着指了指柳林外的土地,“你看,这些秧苗都是我种下的。”
“你也会种地么?”她惊异地问。
“会啊。”他的眼光越过柳林外肃立等候的人群,落在远处曲阜城的轮廓上,“在秋廪的时候我是最出色的廪守,在庙堂的时候我是最称职的士师,现在,我也会成为最能干的农夫。”
“展季……”姜莼低低地唤了一声,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措辞才好,“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国君重新起用你的。”
“多谢你。”他忽然躬身一拜,竟然是诚心诚意地叩谢。
“不过我说实话啊,你那直率的臭脾气可不太适合在官场里打滚,做个教导贤明君主的太傅倒是挺合适的。今天你可要答应我,等我的显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他的太傅。”姜莼笑嘻嘻地道。
“你的孩子,我自然是要尽心的。”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让姜莼鼻子蓦地一酸,却只能佯装无事地笑了笑:“你有什么心愿,我也会帮你完成。”
“我最大的心愿,是废除鲁国的人牲制度。”展季的话语毫无窒碍地流出,仿佛一股酝酿了多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山谷。
“我明白的。”姜莼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你明白?”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就像那股洪峰直坠深谷,竟然没有如同预期一般撞击到突兀的山石就已融入了宽阔的河床。
“我明白。你的一切,我都明白。”她紧紧地将怀里的孩子贴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让展季也感受到她温暖熨贴的情感,“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想方设法打听你的事情。所以你不用怀疑,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真心诚意帮助你的人,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