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音其实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送她来的少年说她生在海棠花开的时候,先生便每年五月挑个日子给她庆生,她十三岁及笄礼也是在五月。
先生用一根朴素的玳瑁簪子挽起了她的长发,激动的老泪纵横,一直喃喃,“终于可以嫁人了、终于可以嫁人了。。”
那时候连城和连瑾还在学堂跟沈先生念书,九音和连城两个人,还是结伴作乱闯祸的能手,七绝时不时的帮他俩收拾烂摊子,实在闹的大了先生要责罚他们,就派连瑾去跟先生哭着求情。
及笄那天她很开心,拉着连城去连府酒窖偷了一坛酒出来,也是一个梅花盛开的星夜,两个人肩并肩倚在一起躲到梅林里喝酒。
九音喝着喝着就有些醉了,抱着酒杯啪嗒啪嗒直掉眼泪,吓坏了连城。
“他们都不要我,父母生下我却抛弃我,哥哥呢,一样丢下我自己走了,他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
醉了的九音像个孩子,反反复复哭诉这几句话,扯着连城的衣服问他为什么。
连城哪里知道为什么,只是看她娇娇弱弱的哭着,心一下就软了,拍着她的背轻声哄她,“他们不要你,我要你啊,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等我当了城主就娶你,我照顾你一辈子,看谁还敢说你是没人要的。”
那时的九音很相信他,朦胧中把这些话记在了心底。
第二天酒醒之后头疼的要裂开似的,连城还特意带了醒酒的汤药给她喝,她头发乱乱的起床洗漱,才发现簪子不见了,找遍了整个学堂都没找到,先生知道后,气得罚她扫了十天茅房。
转眼到了六月,极北雪城最温暖的时候,大批商队入城,九音和连瑾在集市上转来转去,搜寻一些女孩家的小玩意。
忽然一阵骚乱,连家的骁骑营在前开出一条路,后面跟着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年轻女子,唇红齿白,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的穿过乱糟糟的集市。
连瑾突然拉了九音一下,指着那个女子给她看,“我父亲说这几日雁回堡的大小姐要来做客,还要商议和我哥哥的亲事呢。”
九音望着马背上那个高傲的背影一下愣了,站在六月暖阳下,遍体生寒,凉到心里。
晚些时候连城到学堂找九音,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去逛夜市,却一下被甩了手。
“你要和雁回堡的大小姐成亲了吗?”她问得直接,连城一下不知该作何解释。
他不说话,一直低头沉默着,九音便瞪着通红的眼睛逼迫他,“是不是?”
连城伸手过来想抱她,语气带着几分慌乱,“这件事,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这样的默认,九音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用力推开他就跑了。
连城猝不及防,踩在雪泥里滑到在地,溅了一身泥水。
一身狼狈的回到连府,连城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着桌案上一支普普通通的簪子想了一夜。
到底是年少脸皮薄,又要面子,不肯直接问九音要,只敢趁她醉了偷偷摘了藏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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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根簪子,九音酒醒了一半,握在手里问连城为什么会在他那里。
连城拿过簪子轻轻插进她头发里,“你及笄那天喝醉睡着了,我送你回去的时候拿的。”
九音摸着重回自己头上的簪子,一时无语。
“我那天说会娶你,照顾你一辈子,我没有忘,”看到九音脸色变了起身要走,他一把拉住她困在怀里,“我只是和淳于蕴安定了亲,并没有打算和她成亲,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九音低声骂了一句“王八蛋”,更加用力地挣扎,想要离开他的束缚。
“你既懂得被人抛弃的痛苦,为何还要抛弃我?”连城也急了,按着她肩膀与自己面对面,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当初不给我机会解释就弃我而去,如今你又要抛弃我第二次吗?”
像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一样,两次弃我而去吗?连城终于说出压抑已久的话,九音看着他红了眼睛,却慢慢安静了下来。
连城重新将她抱在怀里,才继续开口,“为了极北雪城的稳固,我连氏几代人,都选择与中原望族联姻,我母亲便是洛阳慕容家的大小姐。父亲年轻时游历中原,与雁回堡交好,那时就给我定下了亲事。”
怀里的人安静听着,连城紧了紧手臂才切实感觉到她的存在,“淳于蕴安早有恋人,之所以同意和我定亲,原因和我一样,我们那时都太脆弱,无法保护所爱之人。。”
九音低着头,揪紧他的衣襟,无声的掉下眼泪,从十三岁到十八岁,她竟宁愿怨他这么久,也不愿听他一句解释。
“我和淳于蕴安早有约定,等我们都有能力保护他人之时,再一同解除婚约。虽然没有婚姻支持,但联姻能带给两家的利益,一样可以保证,至少在我们都活着的时候。”
连城抓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去年我接管骁骑营和神兵库,父亲便再也不能逼迫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事,前些日子淳于蕴安传信给我,她也已经准备好解除婚约了。”
连城和淳于蕴安的婚姻,背后是两个家族的推动,任何动摇这次联姻的人,都会被两个家族联手除去,“阿九,我不能在我还不够强大到保护你的时候,就让你处于危险之中。”
连城声声低诉,九音心里的冰被一点点暖化,还年少不更事时那些疯狂的记忆,一下全部席卷而来,蹉跎年月岁岁刀割,只是眼前人已不是记忆中年少眉眼。
“我不知道,这些我都不知道。。”她颤着声音忍住了眼泪,鼻头都红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害怕自己会再一次被抛弃,害怕到先一步弃他而去。
现在得知真相,她已经独自安稳了五年,不知能否再陪他疯狂一次。
“现在你知道了,也还不算晚,回到我身边好不好?”连城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笑着问她,她却又掉了眼泪,温热泪水划过连城掌心,像是划过心上,让他和以前一样不知所措。
九音看了他一会,突然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泪水流了满脸,已变得冰冰凉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着一步步后退,转身就要离开,却踩在雪泥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梅林里突然卷起一阵风似的,七绝突然冲出来接住了九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只是他抬头看着连城时,两个男人的眼中似乎都浮着寒光。
九音无心思索这些,只想快点离开连城的视线,扯扯七绝的衣袖,“七哥,走吧。”
又是梅香扑鼻的朗朗星夜,连城静静站在亭下,看着九音离去的背影,以至于之后很多年,一闻到梅香,心口就犹如堵上一块大石,压得他喘不上气。
亭子里还温着酒,喝一口,暖意融融,连城扬手摔碎了杯子,梅香浮动中,只有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