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况右手拂过了怀中的匕首,又慢慢放了下来。他一生之中从未得到别人如此真心相待,心底又何尝不留恋这一丝真情;忽又思及风行门的功夫自己不过才刚刚识得一二,若要白白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也是不甘。
李况反复权衡,不觉时间飞速而过,风天语的神色已慢慢恢复如常。李况见了,在怀中轻声一叹:“大丈夫做事,也不得不赌上一把。若能瞒过风天语,说不定便能两相便宜,只是小雨似乎与鬼童纠缠不清,恐怕要想个天衣无缝的谎话,才能骗过她。”
风天语睁开眼,见李况安安静静地守在自己身旁,浑然不知他的心思,倒生出了几分感动。轻轻拍了拍李况的头,又围着山顶走了一圈,方才笑道:“乖孙孙,我看这座山峰也有些意思。莫非你小时住在这里,所以才能上下自如。”
李况点头道:“不错,孙儿当年被人遗弃在山腰,多亏一只母虎相救,才能在此地苟延残喘。后来遇到师父,蒙他教诲,只可惜…”
风天语见李况双眼似有泪花,大为不平道:“哦?居然还有如此狠心的父母,真是可恶至极。”
李况听了,忽然掩面大哭道:“爷爷如此疼孙儿,如果孙儿有一事瞒过了你,不知道爷爷会不会也和我父母一样,把我丢在这里。”
风天语从未见过李况忧思伤感,似乎成天都是笑眯眯的样子,突然看到他在自己身前悲泣,内心大为震动,忙将他搂在怀里,连声说道:“好孩子,乖孩子,你放心,爷爷喜欢你就像喜欢小雨一样,怎么会舍得把你丢在这里。”
李况抽泣道:“孙儿从小被父母遗弃,饱受欺凌,只有爷爷对我最好。只是孙儿第一次见到爷爷,爷爷对孙儿又打又骂,孙儿一时惊惧,有一事瞒过了爷爷。后来…后来孙儿见爷爷满心欢喜,不愿意让爷爷失望,所以…”
风天语见李况满面愧色地低着头,挠头想了想,恍然道:“乖孩子,莫非是和你师父有关…”
李况不等他说完便道:“上次爷爷帮孙儿除去体内多余的内力,让孙儿没有走火入魔,孙儿以为爷爷已经知道了,所以…”
风天语见李况又不肯说下去了,急道:“你这个傻孩子,难道现在还怕爷爷打你不曾?你修习的法门不对,莫非是你师父被仇人所害,已经成了一个废人,没办法教你?”
李况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师父的确没有办法教我,因为他被仇人所害,已经…已经…”
“莫非他已经死了!”风天语见李况迟迟不肯说下去,身躯摇晃了一下,双眼瞪着黑漆漆的山谷,好一会儿才幽幽问道。
李况默默点了点头。风天语一个站不稳,跌坐在地。李况赶紧从身后扶住,悲泣道:“爷爷,你若怪孙儿,就一掌杀了孙儿吧!”
风天语嘿嘿苦笑,半天也不说话。很久,才有一道昏黄的浊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滴落下来。只见他拍打着一棵枯松,对着峡谷声声怒骂:“鬼童,唉,鬼童。你这个杀千刀的小畜生,没良心的小混蛋,你若不服气,就来和我打一架,干吗偏要让小雨伤心…”
李况听风天语骂鬼童和当年鬼童骂自己一模一样,不由苦笑。风天语涕泪滂沱,不停地捶胸顿足:“不,不,都是我错了。早知道小雨喜欢你,当年我就应该让你们走,让你们走…”
李况听风天语口口声声“小雨,小雨”,忙说道:“爷爷,你若是不怪孙儿,我们还是赶紧想个法子,看怎么能瞒过…瞒过干娘,让她莫要伤心才好。”
风天语大叫:“不错,小雨还不知道此事,你快带我去鬼童墓前,我绝不能让她找到那里。”
李况点头不迭,扶着风天语的胳膊,从峰顶一跃而下,几个转身来到了山谷。远远瞅见自己当年住的小茅屋因为无人打理,门残窗破,在山风中摇摇摆摆,而屋后鬼童墓前荒草丛生,长得比人小腿还要高了。
风天语那小坟堆前有个人影,心中大急,甩开李况的胳膊,飞扑了过去,还没有落地,便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小雨!”
李况赶紧追了上去。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倒卧在血泊里,已经死去两三日了。一把宝剑穿胸而过,手上也满是血迹,似乎死前在坟头挖了许久。李况一眼瞥见挖开的大洞中露出一段枯臂,手中牢牢握着一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荷叶,心中恍悟,原来鬼童临死前还紧紧抓着这个东西。
风天语抱着女儿的尸体,又悔又痛,哭得地动山摇;李况见小雨居然在墓前殉情而死,也有一丝怆然。忽地想到自己父皇临终之时,一双大眼募地红了,跪倒在地,重重叩了几个头。
“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我父皇一般的痴情人。”李况对着自己立的那块小小墓碑,心中默然一叹:“鬼童,算我李柷对不住你。可我已经放你下山,若不是你要杀我,又何至于此。”
风天语见李况对着小雨的尸首叩拜,呜呜咽咽哭了一会儿,悲声道:“乖孩子,你扶我起来吧。我要把他们二人的尸骨带回去。当年我把鬼童赶下山,没想到铸成一生大错。现在,他俩都应该回家啦。”
李况见风天语神色凄怆,一张脸又老了几十岁,倒是真心实意地安慰了一番。待到天明,从茅屋中拿出一柄锄头,将鬼童的尸体重新挖了出来,又从山上砍了两棵并生的古树,做了两口上等的棺木,将鬼童和小雨的尸体都放了进去,与风天语一起扶灵而回。
这一次,却是一路东行。风天语略减了思女之情,见李况一人忙前忙后,事事妥帖,不知不觉中将爱女之情全转成了怜孙之意。这****对着小雨的棺木,终于不再暗暗抹泪,却忽地想到一事,忙把李况唤到身边问道:“乖孙儿,我问你,你师父究竟是被何人所害?“
李况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答道:“爷爷,你上次说我师父的仇家,莫非是北冥派无忧子?”
“果然是他!”风天语闻言大怒,拍棺恨道:“当年我虽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既然小雨不同意,他就应该死了这条心,何苦一定要纠缠不清,真是气死我了。”
李况不过是见鬼童当年以一提此人便咬牙切齿而已,见自己一估即中,点头道:“我师父避在祁连山中,就是为了躲他…”
一语未完,风天语已是断喝:“我风天语的女婿居然还要躲人,真是笑掉人的大牙。鬼童武功虽然平平,与无忧子应该在伯仲之间。那小子生的不如你师父俊朗,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我不过是看他武功比你师父略强一些。只是北冥派独攻暗器,倒让人防不胜防。”
李况忆起当年自己诱鬼童上山,的确是因为重伤在身,孤身一人来祁连山采药,默默想了想,说道:“必是此人了。当年我在山中遇到师父,他手臂上曾中过一种像鱼一样的小镖,喂有剧毒。”
风天语点头恨道:“肯定不错。此镖叫鱼龙刺,是北冥派最厉害的暗器,连发八十一刺,很难躲避。这毒必是孤魂香,见血封喉,如果不是你师父深谙毒性,恐怕也支持不了那么久。”
李况怕言多有失,只在一旁附合几句。谁知风天语越想越怒,忽地叫道:“好孩子,你先把小雨送回泰山,我门人都在那里。等我把无忧子的头拎回来血祭小雨,才能让他俩入土为安。”
风天语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已消失了踪影。李况心知不妥,急忙追在了身后。没想到跑了十几里,风天语的身形却是一刻不停。李况见已经追不上了,恨得是在地上连连顿脚。
刚想转身回去,一路商队迎面而来。李况心思一转,上前作了一揖,笑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如今梁晋交战,不知道这仗打得如何呢?”
押货的是一个中年大汉,见一个带刀男子突然拦住了去路,也有些心惊,待看清了李况的面目,哈哈笑道:“少年郎,你又是要去哪里?你消息晚啦,半月前,梁帝在潞州大破晋军,如今三十万大军正围困太原城,你只要不走那条路,其它的但走无妨。”
李况闻言大惊,喃喃道:“大破晋军?这,这怎么可能?”
大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客官,莫非你同情晋王?听说梁帝已与契丹皇结盟,他们对太原南北夹击。晋王的八个虎子虽然骁勇,恐怕大势已去啊。”
“朱温与耶律阿保机结盟?!”李况闻言更惊,暗忖道:“耶律倍不是已答应毁约,莫非又有何事生变?”
大汉见李况怔在地上,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忽地笑道:“这位客官,如果你着急赶路,我送你匹马儿如何。”
李况听了,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大汉朗声笑道:“客官莫要多疑。如今天下大乱,世人都想分一杯羹。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看人一向不错。客官年纪轻轻,眉宇间沉稳内敛,必有大志向。你若是想解太原之围,立刻动身只怕还来得及。”
李况微微一笑,看了那大汉一眼,拱手说道:“江湖中也不乏英雄豪杰。没想到我随意一问,居然得遇壮士。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我叫方浩天。”大汉笑答:“不过是个买卖人。”
“原来是黄河艄帮的总把式。”李况点头:“难怪慷慨豪爽,识人于微。既如此,我也不妨直言,我乃晋王义子,姓李名况。今日多谢帮主赠马,改日定当报答。”
方浩天见李况识得自己,也是一惊,又听他自报家门,忙翻身下马,作揖道:“王子言重了。区区一匹马儿,不足挂齿。”
方浩天说完,令手下人牵出一匹通体红色的马儿来,亲自将缰绳交到李况手里:“宝马赠英雄。此马虽得之不易,也要真英雄方配得上它。”
李况翻身跃上马背,拱手笑道:“方帮主,我还有一事相求。前面十里有一辆马车,里面安放着我师父、师娘的棺木,请你帮我带上泰山,交到风行门弟子的手中。大恩不言谢,你我后会有期。”
方浩天听了,也不推却,一一答应下来。李况心中暗自点头,见已经安排妥当,不敢再耽搁,一拉马缰,抱拳辞别。
李况心急如焚,风驰电掣的跑了一天,忽见坐下马儿打个响鼻,怕马儿有事,便停下来稍微歇息一会儿。刚刚跳下马背,双手微微拂过,惊觉那马儿居然汗流如注,忙查看时,赫然发现双手已被染成了绯红色。李况心中担忧,赶紧又对着马儿仔细看了看,却见那马儿跑了几百里,仍然神采奕奕,并不像失血受伤的样子。
李况心中疑惑,前前后后又打量了一圈,发现那马儿有几分眼熟,才恍然这马居然就是李存记从耶律阿保机手中夺过来的那匹汗血宝马,自己避忌李存勖和晋王,当初连多看一眼也觉不慎,所以第一眼倒没有认出来。不知这马儿怎会被方浩天所得,又相赠给了自己。
李况心中略一思量,猜出了几分,必是八王子反悔,不肯把马送回契丹,才让彼此反目,令朱温终能与契丹结盟。这马儿居然落在方浩天手里,想必其中也是大有曲折。
李况喟然一叹,自己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战局突变,不过是为了这区区一匹马儿。
那马儿却颇通人性,见李况站在一边不说话,连声长嘶,四蹄跺地,居然好似在催促李况快走。李况见了,不由笑道:“世人都说汗血宝马乃天下神物,我却不信。不如我来和你比比脚力,若我输了,你再来得意如何?”
马儿听了,忽然一扬脖颈,李况手中缰绳一松,它便向前方直冲了出去。李况一笑,追了上去。一人一马肩并肩奔了整夜,谁也不肯服输,跑了整整百里,不过毫厘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