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丙乌拉都听我提起《三十六出玄冥秘法》,变得雀跃不已,对我说那是她们曾经的镇派之宝,要我带她去找回来。于是我和她约好这个星期日在达天街小前门见面。
小前门这里有一路公交车能去汽车站,我本想两个人先去汽车站,再坐去下等铺子的汽车,可到了小前门一看,丙乌拉都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一辆轿车旁等我。
我走到他们跟前,先看看丙乌拉都,又看看西装男,说:“叔叔好,我是你女儿的朋友,我叫信由尔。”
丙乌拉都粉拳如雨而至说:“这不是我爸,你什么破眼神。这是房叔叔,是我爸刚给我请的保镖。今天由他开车拉我们。”
我心中打翻五味瓶,各种滋味一掺那叫忒不是滋味,感慨人的贫富之差有如云泥之判。看人家给个小姑娘都请上保镖了。
房叔叔一张四方脸,肩宽臂粗、虎背熊腰,手上青筋凸起,果然是看家护人的上佳人选。他打开车门示意我们上车。丙乌拉都绕个圈子,自己拉开副驾驶的门上去。我老老实实钻进车里坐下,一看里面赫然竖着丙乌拉都的扑鬼大刀。
我问丙乌拉都:“你带着大刀干什么?又不是去砍砍杀杀。”
丙乌拉都说:“老感觉跟你在一块会出事,拿刀以防万一。”
我无语,只好去看车窗外纷纷后退的街景,思绪顺着汽车的方向跑到下等铺子去了。
下等铺子始建于水青朝文统帝元年,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是慕安有数的古村。可怜文统帝在稚子年龄被硬推上皇帝宝座,当场叫阶下一班文武群臣活活吓死,变成中洲历史上在位最短,也是最后一位皇帝。
那年是癸丑年,传说有高人看到一股青濛濛的水汽从京师方位飞来在这里,撒然而泯。地方长官听闻,下令迁人至此,始有村庄。村庄几易其名,1978年途经这里的玄学大师郝千人说这儿曾有贵物降落等待着什么。人们联想到建村时的传说,似能同郝大师说法相印证,就改村名为“下等铺子”。“下”是降落的意思,“等”是等待的意思,并没有和北边的上等铺子相呼应的想法,这是很多人误会的一点。
下等铺子有一座龙王庙,一开始建在村子正南一里外的梳子河边。拆了建,建了拆,慢慢移到村的西南角。在这个过程中,龙王庙的建材由泥胚变为木头,再由木头变为石头,然后到砖,到水泥,到钢筋混凝土,最后又回到木头。一个乡下小庙费这么大周折,不是那些建庙的人疯了,就是庙疯了。
现在的龙王庙早已失去祭祀祈求的功能,变成下等铺子的村图书馆。
我指挥丙乌拉都的轿车直接开到了龙王庙的门口,对她说《三十六出玄冥秘法》就是从这个图书馆看到的。
我从门口瞅见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乔爷爷正在门内一张桌子后翻看报纸,抬头见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扛着大刀蹦蹦跳跳进去,又见一个墨镜西装的彪型大汉进去,他眼皮就眨呀眨的止不住。
丙乌拉都回头冲我喊:“你快进来,在外边磨蹭什么?”
乔爷爷迅速站起身,戴上眼镜探头往外一看,猛见到干干巴巴的我向他谄媚猥琐一笑,惊悚得他一屁股坠回座椅。
我说:“爷爷,最近还好吧。”
乔爷爷说:“孩子,直到你出现之前都挺好的。你刚才那副嘴脸,有心脏病的万万不能看。”
我说:“我见您高兴,您怕什么?”
乔爷爷冲里面一撇嘴说:“他们是你带来的?”
“对,我带他们来咱们图书馆见识见识。”
“你的朋友挺扎眼啊。进去吧。老规矩,借书拿身份证、学生证等有效证件登记,并交十块钱押金。”
丙乌拉都没着急找书,先游览起来。
虽说这图书馆改自龙王庙,可对龙王庙里的旧物丝毫没动,就是排上书架摆上书。正中有一大案并无书架遮挡,案上用布盖着样东西,丙乌拉都问也不问一下把布掀开。我心里一抽,偷偷看乔爷爷。因为我知道乔爷爷挺紧张布下面的东西,还好乔爷爷只是皱皱眉头。
丙乌拉都赞叹起来:“哇,好生动的雕像!信由尔这是雕的什么?”
我答:“梳子河龙王。”
布下面是一木雕的龙王大头,牛眼、马脸、鹿角、鱼须,颚内衔珠。雕刻手法卓越超绝,覆以彩漆显得栩栩如生。虽然只是一个大头,却宛若曳着身躯九天翱翔,又像在万壑深渊肆意畅游,我每一次看,都能看到不同意境,可惜乔爷爷平时都用布盖着。
丙乌拉都啧啧叹声不断,对着龙王头欣赏许久才拉着我去看书架。书架上的书刚刚重新整理过,贴上标签不像以前那样乱放,我也不知那本《三十六出玄冥秘法》在哪,只好和她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找。
第一个书架上贴着“武侠小说”。依次浏览书名都是《浪子无情剑》《冷刀热臀》《风流小快手》《窈窕淑女辣手花》《侠女群狼》《色功霸天下》……
丙乌拉都不似刚才那样活泼了。我有些心虚。怎么搞得?这种书原本不是在角落里吗。
我们又看第二个书架,上面贴着“传统文化”。书名是《古代爱情野闻》《古代男女轶闻》《古代情史遗补》《宫廷正宗房中术》《宫廷偏门房中术》《壮阳滋阴古方考》……
丙乌拉都越看脸越黑。我汗水涔涔而下。
我嗫嚅道:“村里经费不多,平时都是乔爷爷独个儿去城里书摊采购。你也知道,摊上那些货色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丙乌拉都说:“你和我说这些干吗?我不想知道!”扒开我又去第三个书架。
第三个书架贴着“科学技术”。书名终于变正常,可是部头着实吓人,而标价又出奇便宜,在这样一间图书馆里太过违和,应该是最新购进的一批新书。《火箭制造原理》《时空穿越可行性研究》《长生不老的秘密》《四维几何曲数论的叠分基础》《人体基因的编程》……看到最后,《充气娃娃的日常保养》突兀跃进眼帘。我不安地瞧向丙乌拉都,她倒提着大刀,轻轻敲击脚下方砖,突然花开一笑问我:“这图书馆你经常来?”
“那可不,就数我来的次数多。本人嗜书若狂爱好学习……”丙乌拉都脸色瞬间又变得阴晴不定,慢慢拿起手中大刀,要为民除害的模样。
我戛然而止,退后几步,忙不迭地说:“别误会别误会,我看的都是正经书,像床上四十八手什么的我都不清楚。”
丙乌拉都脸色更阴沉,拿刀指着我,她脖子红到耳朵根,咬着牙说:“你不要脸你非礼你流氓!”
杀气扑面而至,我如惊弓之鸟,几乎是喊着说:“咱们快找你要的书吧!”丢了丙乌拉都,快速穿行于书架之间。终于在“功夫法术”的书架上找到《三十六出玄冥秘法》,抽出来说:“找到了。”不啻拿到免死金牌。
丙乌拉都冷冷地把书接过去,前后看看,粗略翻翻,说:“房叔叔我们走。”冷冷地走到门口,把书往乔爷爷桌上一放:“我想买这本书。”
乔爷爷低着头说:“图书馆的书不卖,你借走抄吧。”
“我就要原本,我可以多给钱。”
乔爷爷压压眼镜看一眼丙乌拉都,吐出俩字:“不行。”
丙乌拉都撅起嘴。
我赶紧上前说:“乔爷爷,您看我们把书复印,还你一本精美复印版的可好?不比这本旧货强多了。”
“不行。”乔爷爷一口拒绝,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保镖房叔叔按捺不住,一砸桌子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本破书还当宝贝!我家小姐买你一本怎么了?”
我一惊。房叔叔一路没说话,没想到一说话就有些火药味。乔爷爷是个顺毛捋,好声好气和他说还有回旋余地,一冲撞就难了。
果然乔爷爷更不高兴,站起来说:“要借就借,不借滚蛋。”
房叔叔勃然大怒:“臭老头猖狂!”立掌为刀,切向桌角,桌角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光滑。
乔爷爷老脸一黯,弯腰捡起桌角,对到茬口上一使劲,桌角好像粘住一样,只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小裂纹。“损坏公共财物应以罚款论。”乔爷爷一丝不苟,公事公办。
房叔叔“咦”一声,伸手去掰对好的桌角,第一下竟没掰下来。
我和丙乌拉都大奇。
房叔叔上下看乔爷爷三遍说:“好深的功夫。敢比比吗?我赢了拿走书怎样?”
“比就比,让你们这些小辈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乔爷爷应承下来。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鬼写的剧本不成。我倒是知道乔爷爷年轻时练过几天把式,可他现在老了,一身单薄,干起架来万一出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乡亲交代。
房叔叔打头出去,乔爷爷也跟上。我死活抱住乔爷爷胳膊说:“爷爷你不能比啊,出了事让我怎么和大家交代。”
乔爷爷胳膊一抖,把我震得平移出半米说:“放心,我们来文比,不武比,不打架。”
我们几个来到龙王庙前的方形空地,乔爷爷和房叔叔分站两角,面对而立。
今天是个好天,一朵懒洋洋的白云无意间遮了太阳一下,投下一块怯怯的阴影。南边梳子河的粼粼水光遥遥映入眼角,微风和煦。
房叔叔一抱拳,用武林中人的口吻说:“我叫房大好,832集团军特种野战部队退役军人,修习大力铁身功法。拳脚架势承师百兽派,练得是虎拳、狐拳和鸡拳。”
乔爷爷也抱下拳说:“我叫乔上波,小时候被道士收留,学了些杂把式跟导气窍门,后来自学纯阳归一功和龙王拳。”
我和丙乌拉都站在场地边缘,感觉即将见证一场武林巅峰对决。
房叔叔四下看看,见龙王庙墙边斜靠着一个石头大磨盘。这种驴拉的磨盘早已成废弃之物,扔在那里有些年月,下面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经没进土里。
房叔叔走到磨盘边,先用手拍了拍,又象征性地推了推,试试手感。然后他手成爪形大喝一声,“嘿”,一下抓进磨盘里,抓得碎石迸飞。我看得眼皮直跳。他双脚向后快退,生生把个磨盘拖离墙跟儿,拖出土里,拖到场地中央,在地面上犁出一道宽大的深沟。
我吃惊得合不拢嘴。要知这磨盘型号特大,直径两米有余,厚度少说也有三十厘米,花岗岩的。正常别说一个人,就是五六个人也不能徒手拖动,房叔叔能独力拖动简直神力无敌。丙乌拉都高兴得直竖大拇指。
房叔叔平复了下呼吸,擦去额头少许汗水,看着乔爷爷说:“我去拿书。”
乔爷爷说:“我还没比,你拿什么书?”说完就要上前。
房叔叔双手一摊,很无奈的表情。我一把拉住乔爷爷问:“爷爷你上去干吗?”
“我也玩玩那个磨盘去。”
“你疯了!”我喊道,“你拖不动,闪了腰怎么办?”
“谁说我要拖了?放心我没事。”
我将信将疑任乔爷爷走过去,看他要怎么个比法。
圆圆的磨盘躺在场地中央,乔爷爷围着它走了半圈说:“都离我远一点,别伤着你们。”
房叔叔“噗嗤”笑了,摇着头走开。
乔爷爷右脚猛一踏磨盘边缘,磨盘“呼”得立起来,接着他食指对准磨盘中央的孔一插一举,滴溜溜把磨盘转起,就像转手绢。
我瞠目结舌。
丙乌拉都瞠目结舌。
房叔叔瞠目结舌。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觉得太过荒谬,把眼睛揉了又揉,扇自己一嘴巴子,终于确定这是真的。
乔爷爷飞速转着磨盘,带起的劲风在我这个距离都能吹得裤角微动。他越转越带劲,身下像是有风倒灌,衣服鼓飘飘的。他手臂猛向上一挺,磨盘直上空中,堪堪落地之时,他又伸脚一踢,把那磨盘“呼”得踢到十米开外,“嘭”的一声砸到地上,兜两个圈子平平放倒。
我眼睛突出眼眶。丙乌拉都露出比见鬼还意外的表情。房叔叔更是呆鹅傻立,墨镜掉到嘴上也不知道。
乔爷爷说:“太久没活动,没施展开。”
我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乔爷爷嚷起来:“爷爷教我。”
房叔叔也跑过来说:“老师还请多多教导晚辈。”
乔爷爷说:“算了算了,我不会教人。对了,你们到底借不借书?不借书别打搅我。”
见识了乔爷爷的神通,丙乌拉都哪还敢耍什么公主脾气,老老实实只能借。
借完书,丙乌拉都临上车突然回头对我说:“信由尔你故意的!”我没听明白。现在我心思可全都在乔爷爷身上。目送丙乌拉都的轿车开走,我返身又进了图书馆,对着重新坐在桌子后的乔爷爷嘿嘿笑。
乔爷爷被我笑得不自在,把刚拿起来的报纸一放说:“你笑这么阴险干什么?”
我说:“爷爷,你到底练得什么功?教教我呗。”
“纯阳归一功啊。我不说了我不会教人吗。”
“还装!”我走到贴着“功夫法术”标签的书架那里,抽出几本书跑回来往桌子上一扔。“就这种骗人的书,谁信能练成你刚才那样啊。”
这几本书名《纯阳归一功》。
乔爷爷说:“臭小子谁告诉你这是假书了?这里是图书馆,小心我告你诬陷。我本来就是照着这几本书练的。”
“真的假的,就这两块钱的地摊货能练成神功?”我迟疑地拿起一本。
《纯阳归一功》一共十本,每本也就十几二十页。我拿起的是第一本,封皮下角印着“某某出版社出版伪版必究”。翻开第一页是序:
“经过数年的努力,今天首版集各家阳刚功法之长的《纯阳归一功》终于和大家见面了……我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认为,宇宙生气有涯垠,气分两端称阴阳,阴阳二气化万物。阳多阴少是为雄、高、大,阳少阴多是为雌、低、小。纯阳者太阳,纯阴者月亮……佛门锻炼体内阳刚气方法,多激进猛厉完全摒弃阴柔,常过犹不及。道家锻法又偏和弱。其余各家亦多有偏颇……本篇功法,扬百家长,抑百家短,共分十层。曰寻阳,曰守阳,曰积调,曰锻淬,曰转阴,曰分和,曰溢外,曰精内,曰参昧,曰归一。每层又分十节……世间功法繁多浩如烟海不能历阅,见识有限愧疚万千,望读者多多批评指正。最后感谢谁谁、谁谁谁……和谁谁谁的鼎力帮助。”
我合上书问:“乔爷爷你练到哪一层了?”
“第六层分合。”
“才第六层就这么厉害啊。”
“什么叫才第六层!到这一层我用了二十年,停在这一层也有五六年了。练到第七层应该就是质的飞跃,如果练到第九层那简直就能违背常理。”
我叫道:“这么牛!”我觉得现在的乔爷爷就已经违背常理。
我又翻开手中书第二页,是一副手臂连肩的插图,旁边写“要寻手太阴肺经内阳气,先存想图中云门穴有暖气,感觉温热后再依次向下……手臂有暖流经过即成。”
我按着说明存想右臂,不一刻存想完了图中十一个穴位,霎时一股暖流通便整个胳膊。
我说:“果然管用,暖洋洋的挺舒服。”
乔爷爷闻言拍案惊起,在我脉上摸了一把,重重跌回座椅愕道:“天才!你是天才!才几分钟就把第一节学成,当年我可是练了个把月。”
看到乔爷爷这种反应,八成这功法是真的。又想到《三十六出玄冥秘法》在我手里也能施展,我就说:“爷爷,你不会跟我讲‘功夫法术’架子上的书全是真的吧。”
“废话,我亲自从摊上收敛来的,还能有假?你不相信我眼光?”
“信信信。不如我也挑一种练练?”
“不用挑了,眼前的《纯阳归一功》能名列书架上的前三甲,强身壮体的功效更是堪称一流。我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一样,学它正合适。”
我心道:你不也瘦的跟柴火似的。最后我登记交押金,借走《纯阳归一功》的前两本。乔爷爷还说,要是我能练到第五层就教我一套拳法。
于是我开始练习纯阳归一功,是年我1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