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家在下等铺子。这里远离了城市中的喧嚣,大片大片的田地,溪水里嬉戏的鸭子,吃饭时在脚下啄食的母鸡,以及光屁股满街乱跑的小屁孩,构成了我印象中的主旋律。
那是一个非常热的暑天,目所能及的东西都被头顶上的太阳晒得恹恹无神,我们一帮愣头孩子整上午都耗在溪里逮鱼摸虾,尽情宣泄自己的青春活力。中午时分,广播员红霞姐一口柿饼子味儿的普通话,通过喇叭传遍整个村子:“老寿星死了老寿星死了……”这个消息立刻在我们中间炸开锅,爬上岸就往村子里跑。喇叭里的红霞姐感觉不对,改了词:“老寿星去世了老寿星去世了……”
老寿星也不知道叫啥名,据说已经一百五十多岁。能活到这个岁数,实在了不起,超越了极限,完全可以作为下等铺子的标志人物。逢年过节来看老寿星的人数不胜数,最牛的是,市长还来过呢。
我们几个孩子往老寿星家里跑,老远就看到他家门口人头攒动。我们从人缝里挤进去,趴在大门上往里看。也不知道老寿星死在哪间屋,只听见他们全家人在嚎啕大哭。不一会儿老寿星两个七八十岁的重孙被人搀出来,脸上老泪纵横,已经哭得没力。我感到后面有人拽,还以为是要抢位置,腿就使劲往后蹬,结果屁股上“啪啪”挨两巴掌,回头刚想骂娘,一看是红霞姐叫我回家吃中饭,刚才就是她在喇叭里广播的消息。
中饭我都没注意吃的什么,胡乱往嘴里塞两把,叫一声:“我吃饱了!”出大门又往老寿星家跑去。也不怪我好事,村里日常娱乐乏善可陈,哪家里两口子吵架还要去看看热闹呢,别说死人这么大的事了。
到地方一看,人更加多。我又挤人缝,中间有人骂两句也没多管。我挤进去,抻着脖子往里瞧,正见到村长掏出一百块钱,呜呜咽咽的老寿星家人们立刻嗷嗷地放声大哭。然后村支书、村会计什么的赶紧又掏钱,越掏哭得越厉害。
村长抹两把眼泪说:“大家不要太难过嘛,寿星走的很安详嘛,能活到这个岁数,有这么多儿孙孝敬,很满意嘛。老寿星是我们村里的骄傲,我们谁不是老寿星看着长大的嘛。难过归难过,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一想怎么安排老寿星的后事嘛。大家放心,老寿星的丧事,村里会全力支持的嘛。”
按习俗,活过九十岁就可以办喜丧。喜丧的葬礼一改哭哭啼啼、惨风凄凄的悲调路线,变的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其实想一想也是,活过九十岁已可谓长寿,无论如何也该算是善终,能够善终善了当然喜事一件。老寿星的丧礼更加是喜丧中的喜丧了。
前车不可鉴,以前从没有哪个人活到一百五,要怎样办这个葬礼,才能显出老寿星的超重量级别呢?我虽然不知道村里商量的具体细节,但也能感觉出村里对这事的重视程度,因为一下午的工夫,葬前会议就开了不止俩。
发丧那天,我猫在他们家门口往里瞧,老人的尸体被摆放在灵堂中央,供来人观瞻。灵堂里面挂着大红绸布,乍一看像是喜气洋洋的结婚庆典。请了三个乐师,一个拿唢呐,两个吹笙。拿唢呐的是领头羊,是主奏,两个吹笙的后生只跟着吹点腔调附和就行。吹唢呐的当中一坐,先吹一首《百鸟争鸣》,一时间只听满耳都是鸟儿鸣啼。有黄莺、百灵、布谷鸟,有乌鸦、麻雀、猫头鹰,有公鸡、母鸡、小小鸡,还有蟋蟀、寒蝉和蛤蟆,最绝的是末了两声新生婴儿的啼哭。我一会儿觉得自己身在夏天的林间,满目都是五颜六色的漂亮鸟儿;一会儿感觉来到自家院里,家禽就在脚下啄食;一会儿又好像到了夜晚的原野,四处昆虫齐奏;又忽然烈日当头,一撒手一只知了振翅走脱。真是说不尽的琳琅满目。一曲完毕,满堂人屏息片刻,轰然叫好,七手八脚地给乐师递烟。按我们这儿的习俗,最正规的丧葬要吹头三、中五、终九共十七首曲子,一开始的头三都是大曲儿,最看成色,一般的葬礼极少能有把十七首都吹完的。今天眼瞅着这位乐师水平非同一般,看来能听完是八九不离十。
乐师抽一根烟把唢呐放下,从怀里摸出支笛子,横在嘴上一嘘溜,清亮的音符立刻冲散空气中缭绕的烟雾,是一首《白欧嬉海》。波澜壮阔的大海上一只白鸥纵情驰骋,忽的拔高直上云霄,越上越高看不到尽头。旁边吹笙的两个后生憋得眼突耳赤跟不上,只得把音调降低。而笛子似还大有余力,直到最后剩一丝渺渺的音符在上空吊着,就像天空上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音符越来越急,白鸥俯冲而下,“噗通”一声直冲入海中。两个吹笙的后生刚才拔高拔得力不从心,现在一急转直下再次憋得脸红脖子粗,干脆放弃不吹,任凭那笛声肆意纵横。音符一折,白鸥飞出海面带起一片水花,嘴里叼着只扑扑楞楞的大鱼满载而归。这一幕一幕明明全是用耳朵听来,可却像一副副画面展现在眼前,我的心脏一会儿提到嗓子眼,一会儿又落回肚里,从顶门到脚底,所有的神经被一支笛子熨烫一遍,觉得浑身无一处不舒坦。一曲完毕,四周鸦雀无声,人人都恐有一点杂音扰乱自己的思绪,生怕那一只伶俐勇敢的精灵从此在脑袋里消失。
头三的最后一支曲***打冬》,也是笛子,吹的是冬雪初融,春机萌发的景象。把春天吹的像一个活泼泼的俏姑娘,使劲儿推搡着名叫冬天的寒冷大叔,妙处也是说不尽的。反正我觉得吧,老寿星死的好啊,要不上哪听这么好的曲儿去,当然这话只能闷在肚里。
下面就是磕头的磕头,送花圈的送花圈。穷嘛,没有花圈,拿树枝子扎个圆儿,找个花布头往上一裹,就是花圈,用完还可以回收,绝对是节能环保又减排。然后就请客吃中饭,屋里屋外摆上桌子乱哄哄吃喝一通。我悄悄跑到二舅那一席上蹭几块鸭肉吃,想再咂口酒喝,被二舅一个爆栗凿出来。
吃完中饭后的程序照样繁复,从家里把尸体抬到下葬处的路上,又是众亲属三跪九叩,又是过奈何桥的不一一赘述。快到下葬的地方时,远远看见一个大台子。长这么大丧事见过不少,就是没见过有这样一个大台子的。打听周围人等,竭尽不知。一番复杂礼仪过后,没有着急下葬,一人对着高台喊道:“开始表演!”台下两个黑洞洞的音箱“咣不隆冬锵”奏起音乐,高台后面飘上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扭啊扭的大舞特舞。乖乖,这是要把死人整活的节奏啊!这种稀奇场面可是头一次碰上,大家都乐了,埋个人还能看场表演,不虚此行。
跳完舞唱歌,唱完歌还唱歌,唱完再跳舞,然后钻上来一个头发染得黄不拉叽的大姊妹儿,穿着皮短裤、丝袜和高跟鞋。姊妹儿一上来我就感觉氛围有些不对,大人们样子有些奇怪。她张嘴一唱歌,哼哼唧唧得撩人,边唱还边摸自己,到了兴处开始脱上衣。我眼睛立即直了,只见两个白花花的大奶在台上蹦跶,周围男爷们的喘息声全部加重,女人们都捂着脸把头撇到一边。老寿星的家属始料未及,早已懵了,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坐阵的村长慌里慌张地跑到台前打手势。台上的姊妹儿一看村长打手势,就收敛了,想脱裤子也没脱,草草结束下台。村长回头一看,爷们儿都还眼巴巴地看着台上,指望再来一个。村长使劲儿咳嗽几下,丧葬礼仪缓过神来喊:“下葬磕头!”才又正儿八经的走上下葬正轨。
葬礼一直搞到太阳倦了才结束,大家陆续回家。我被刚才台上两个白嫩嫩的奶镇住,眼前全是两个白球晃来晃去,我十一二岁的毛头孩子,初懂情愫,着实受不了这种刺激,心不在焉地回到家,坐立不住,又找借口跑回刚才的地方,想再看看那撩人的姊妹儿,可是已经人去台空,只剩老寿星的坟头杵在空旷旷的田中。我转身要走,却见八爪舅蓬头垢面地从坟后爬出,边爬边在地上画来画去。
八爪舅是我表舅,是个傻子,而且是少见的间歇性傻子,傻起来的时候说话做事找不着北,清醒起来又比谁都明白。平时在家里一间偏僻的小屋里自个儿呆着,今天怎么跑出来了?我得把他拉回去。我跑过去说:“八爪舅回家啦。”八爪舅在地上抬起头来,眼睛锃亮,“噢是尔尔啊,等一会儿我画完阵。”又埋头苦干。咦,原来八爪舅清醒着。“画什么?”我凑近,见他围着老寿星的坟头画了个大环,环里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
我摸不着头脑问:“这是什么?”
八爪舅说:“阵。”
阵?干什么玩意儿?看来八爪舅到底还是傻着。我说:“舅,别玩了咱们回家。”
八爪舅抬起头撇我一眼说:“谁玩了,你先回去吧。”
我疑惑了,看八爪舅说话的样子并没犯傻,于是我问:“舅,你傻吗?”
八爪舅骂道:“小兔崽子你咒我!”
我心说:你可经常犯傻。嘴上却说:“那你画阵干什么?”
“你懂什么!”八爪舅边在地上忙活边说:“快诈尸了,我画个阵克它。”
诈尸?我差点笑出来说:“天明地朗,诈哪门子尸啊?”
“你知道什么!”八爪舅说:“人的生机一去阳气尽失,魂魄寂灭最终变为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阳气、魂魄互相温养缺一不可。这座坟里的尸体本已阳气丧失,谁知发丧请来的乐师水平太高,一曲曲吹的又全是生机盎然景象,牵动天地阳气倒灌。本来阳气倒灌也并无大碍,因为魂魄失去阳气滋养,业已陨熄。谁知一场表演简直是对逝者的大不敬,冲撞逝者,刺激魂魄苏醒。可毕竟这魂魄已经受损,一旦成功诈尸,六亲不认,兼又身体机能失而复得,变得阴主阳辅,到时会以一种悖于常理的方式运作,对凡人来说应该极力避讳。”
我听完他一番话,想是不是叫人来把这傻舅架回家去。八爪舅画完,站起来拍拍裤子说:“终于画完了,时间刚刚好。我感觉尸体快诈出来了。”
此时太阳已经没一半在西山后,努力释放残余光辉,天空被太阳照出一种桔红颜色,几朵白云在里面慵懒地沐浴夕阳。我和八爪舅踩在湿嗒嗒的田里,等着坟里的老寿星尸体跑出来。太傻缺啦!我决定立刻离开。
我刚要转身,坟头上忽然一拱,我心咯噔一下。再一拱,我心又咯噔。一直拱了好几下,我的心已快从嘴里蹦出。一只鸡爪一样的手从坟头上探出。明明炎热的夏天,我却感觉像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寒气布体。我一下蹿到八爪舅身后,结结巴巴地说:“舅真……真诈……诈尸啊。”
八爪舅说:“可不真诈尸,刚才不就和你说了吗。我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害怕呀?”
我说:“舅你这不是废话吗?都诈尸了还不怕?咱们快跑吧。”
八爪舅上下看看我,表情有些古怪,“是了,你还未开窍。我告诉你,你是天筹星下凡,可以引动冥冥之中虚无缥缈的劫运。有你在,周遭会不知不觉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你现在没开窍,劫运随意而发,看到的怪事可能会比较多。什么时候你开了窍,就可以祛祸延福。所以你可算是天底下第一不能动的对象。”
我完全不信八爪舅这一套,只想跑路,可诈尸一事太过吓人,我两腿拔不动。
八爪舅说:“尔尔别怕,我是天昙星下凡。平时天昙星虽隐在天筹星、天燧星后面,但只要出手必无所失。区区一个新晋僵尸简直手到擒来。”
老寿星僵尸半个身子已经从坟里拱出来,脸色发黑,眼睛牛眼一样凸着,里面还沾着土,要多骇人有多骇人。
可僵尸也就到这程度,下半身怎么也拱不出来。八爪舅说:“阵起作用了。来和我一块把这僵尸重新摁下去。”
什么?让我去碰僵尸!没开玩笑吧!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八爪舅奔过去,对着僵尸的头顶摁起来,把僵尸摁下去一半已经累得气喘,又对我喊:“你个兔崽子过来帮忙听见没?”
我看那僵尸张牙舞爪的,直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使劲掐自己一把,痛彻骨髓。不过好歹一痛双腿可以走动,我畏畏缩缩地走过去。八爪舅说:“你小子这几步路想走到猴年马月?快点!”
我伸手去按僵尸头顶,刚碰到一点,它“吇”得下去。八爪舅大喜:“小子帮大忙了。我说你是天筹星吧,老僵尸被你引发劫数玩完啦。”我赶紧解开裤子,撒一泡尿在坟头上解决尿裤之厄,一屁股跌坐下。八爪舅说:“这下更加妥当。老寿星活的年岁久,保不准尸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你这一泡尿彻底断绝后患,看来你快开窍了。”
……
后来,是八爪舅把我搀回去的。路上他跟我说:“你不想被老寿星家人打死的话,今天的事情不要跟别人透漏半点,你说了别人也不信。还有,我知道我有时候犯糊涂,可只要天燧星出现就会好……”
我恍恍惚惚一路蹭回去,八爪舅说些什么我也没太听清。后来我又去找他,可他犯了傻病。暑假过去,我满腔疑惑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