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押送李秀成之事乃此时要务，末将请命由本部负责！”
“抚台大人！萧大人骁勇，所部精悍，只不过在攻克龙脖子和太平门时伤亡甚大，如今编制不齐，光是总兵官就缺了三个，倒不如让卑职前往，必幸不辱命将李秀成押送归来！”
“大人……”
彭玉麟的口齿清晰，这一通诵读，便是让曾国荃一时也有些惊愕，帐下诸将更是不用说，一个个赫然一改之前三缄其口的模样，几人你喊我嚷，纷纷表功，一时间这金龙殿反倒是犹如菜市场一般热闹了不少。
“行了！本官就说一句！你们现在哪个手里头还有余粮能让手底下的弟兄听从调遣，这押解李秀成之事本官便指派给他！是你？还是你！？”这熙熙攘攘的一幕让曾国荃一瞬间原本因为思维反差而混沌一片的脑海倒是一下子清晰了不少，还道是这帮将佐总算知道该如何为主将分忧，本还欣慰，可再等到他细细一听这其中争论，瞬间也是眉头一皱，当堂气得不打一处来，从怀里丢出一纸团，指着几人便是一声怒斥。
这曾国荃本就是杀伐果敢之人，就算是寻常时候看来也都是一身戾气，更何况是此刻这怒极之时，一声咆哮，便又让整个大殿清静了下来。
“嗯？大帅密信？”倒是其中一人虽是曾国荃嫡系，却一直未曾参与众人争论，眼看着后者手中丢出一纸团，立马也是捡了起来。等到此人露脸后，也这才发现这家伙居然正是几日前被洪天贵福坑得丢了整整三营人马的朱洪章。
说起来这整个湘军当中，也就属他的部队伤亡最大，所以几日来也是郁郁寡欢，极少言语。但总说祸福相依，这几日的沉思也是让他成了这大殿中少有的几个脑子清楚的人物之一，就算往日他也是那种出力不出智之人，这时候再看这密信，结合现状，一时间眉头也是大皱了起来。
“怎么？焕文可有什么看法？”一直留意着大殿动静的曾国荃如何看不见朱洪章脸上神情的变化，神情稍缓，干脆也是直接把问题抛了出来。
“卑职不敢胡乱揣测大帅深意，只知大帅既不提及粮草之事，而单单只取这钦差下访，多半是想要提醒大人，应即刻出兵南下，擒获发魁洪天贵福以将功补过，至于粮饷，进入湖州自当由浙江一地提供，自然不需担忧！”
一想到洪天贵福，朱洪章的眼中赫然开始闪烁起一道道渗人寒光，不失时机得便想鼓动曾国荃挥兵南下只取后者首级以告慰部下的在天之灵。
“等等！抚台大人！下官以为中丞之意恰恰与朱大人相反，中丞信中一共提及两事，一则是为调查发逆洪天贵福逃出天京之责任……”朱洪章和曾国荃的举动自然也引起来其他湘军将领的好奇，一下子也都围了上来，对着曾国藩的密信议论纷纷，倒是彭玉麟在深思一阵后，脸色一变立马是拱手说道。
而提及洪天贵福逃遁一词也是深深打量了一旁的朱洪章一眼，这才接着说了起来，“二则应是寻访各部私藏伪朝廷国库之事。下官以为这时候万万不可离开金陵，当第一时间调整金陵内外秩序，整理破损，防备金陵出现意外隐患。”
彭玉麟的话不多，尤其还在说到“破损”、“隐患”一词时，特地加重了几分语调，而后也就退到一边，半睁着眼睛，似乎再也不打算过问这当中的问题。
对此。上座的曾国荃眉目一挑，眼中精光一亮，脸色顿时好了不少，说实在的，这彭玉麟此刻所言也正是之前他所隐晦意识到大哥此密信中暗含的深意：
之所以不派人运来军粮，甚至也不派遣任何人传递消息，第一是为了撇清与曾国荃在金陵城中肆意敛财屠杀的关系；第二也是在暗示曾国荃以城中弹尽粮绝的现状来告诉下访的清廷钦差，洪天贵福的逃脱并非有意之失，只因军中无粮；第三，如果届时清廷当真要对此问责，卸磨杀驴，那拥兵坐镇安庆的曾国藩自然也不会置之不理。
在想明白这三个关键之后，曾国荃自然知道在钦差离开之前，这金陵成自己是万万离开不得的！这一但离开，此城将再不受湘军控制，人云亦云，鬼知道到时候能把自己说成什么样。
至于彭玉麟补充的所谓“整理破损”、“防备隐患”之流，也就是指要把城墙和城中屋舍搞得更像战争损毁，然后安排顺民统一口径之类的东西。这种事情，曾国荃也往日没少干，对那些平民的生死更从未放在心上，此刻这指令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于是，曾国荃也不继续多说，直接指派朱洪章率领中军吉字营前往小土屯押解李秀成，并尽数收缴小土屯清营所囤积的军粮，其他各部就地整顿城区，静静等着清廷的钦差下访。
……
再说我们的洪天贵福，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行十数人也是紧赶慢赶这才是在稻田侥幸退敌后的第二日傍晚站在了天京城郊方山的山脚——史记忠王李秀成被捕的地方。
不过说起这一路，也正如洪天贵福所料，也就在刚刚出发的半日间，略微遇上几个巡夜的清军斥候，外加一次莽莽撞撞得险些闯进一处有清军士卒扎营的荒村外，一路上越是靠近天京，当真越是可以说风调雨顺，尤其站在方山山脚半天，愣是连半个辫子兵的影子都没有见着。由此，也是让随行的十来名太平军将士眼中对其的膜拜和敬仰更盛。
当然，这幅坦然显然不包括这一路都紧锁着眉头，却没说过一句怨言的曾云广，也不是说他不信任眼前的这位天王万岁，恰恰相反，自打从太平门出来的这几日，万岁神机妙算一般的言辞可谓让他这个御前侍卫长由衷得激动：万岁齐天鸿福，所言尽皆应验，天国有救了！
可也不知为何，这一路越是靠近天京，他的心头越是会萌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危机感，这种感觉只在他小时候跟着祖父时才萌生过两次：一次是在湖北，那年祖父马失前蹄，英勇战死，整个西征大业草草收场；而另一次是在天京，也就是在几日前，天王驾崩，天国沦丧。
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曾云广觉得自己有些害怕，可他并不怕死，他担心的是自己身前这个还只有16岁的天王，他可是天王复兴的希望。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劝说幼主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呢？
“启禀万岁！据传天京城民思变，自天历癸开十三年，各地运入天京的草粮多因乡民告密而被湘妖截获，臣意万岁应速离此地，或往上海，或走湖州！力图复举方才是天国大略！忠王万福，必能洪福齐天的！”
而且曾云广的话说得也不是没有根据，这方山距离天京已经非常近，站在方山山头或许都能看见天京城上燃起的硝烟，而且洪天贵福乃至这十来号太平军将士各个是长发披肩，只怕但须遇上一个外人，也不难看出自己这一行人正是长毛余孽，万一引来城中湘军精锐，届时只怕连这跑都来不及了。
“听我的保管没事！这会儿曾国荃那老家伙正满天京搜罗奇珍异宝，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跑来抓我们这几个流散在天京城外的人？整个江南可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曾云广！你挑几个精灵些的弟兄，跟我去山上一座破庙看看！其他人留下守住上山小道，一旦有什么情况，不许惊动任何人，立马通报！”
“是！”这个时候，洪天贵福先前建立起来的权威感立马发挥了奇效，这一副坦然处之的表情也是让剩下的太平军将士心中对他的个人崇拜可谓达到了空前，也不等曾云广插嘴，一个个更像似打了鸡血一样，有条不紊得分作三部，或遁入灌木，或飞上林间，眨眼工夫，也就留下三五个绝对好手跟在洪天贵福身后。
“走吧！”眼前的局面，洪天贵福自然是说不出的大爽，但总说曾云广也是为自己着想，看着他满脸铁青的表情，前者也是强自忍住发笑，拍了拍这家伙的肩膀，以示安慰，就带头沿上山小路拾级而去。
这方山之上确是有一始建西晋的古刹，因前些年太平军破城后的宗教问题，而被骄横的东殿牌刀手【1】给强拆了，如今伴着夕阳，俨然是一副残垣断壁、荒草凄凄地景象，可关键是他李秀成真的会躲在这里吗？
边陲的夕阳经不起时间的捉摸，也很快收敛了余晖，可让人心中没底的还是在这古刹之中俨然并没有任何关于李秀成的踪迹，甚至连近期有人涉足的痕迹也找寻不到，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又或者他李秀成已经出了什么变故？
说实在的，现在的局面有些出乎了洪天贵福的意料，原本他依靠的就是对历史的了解，一厢情愿的直奔这方山而来，认为能直接遇上李秀成。可当前的情况却让人有些汗颜，最担心的只怕是这历史已经跟着洪天贵福的变化而发生了变化，那这徒然返回天京的手法，恐怕还真就要变成后世的笑柄了。
可这李秀成如今又应该身在何处？
就在洪天贵福独自深思的时候，林间忽得又传来一声清晰的布谷鸟叫声，紧接着便探出一个身着太平军号服的人，引得一直站在洪天贵福身后警戒的曾云广也是一阵慌张，锵得一声就是抽出随身佩剑：“什么人！？”
“头儿！山脚下有乡民打着火把朝山上来了！”
“来了多少人？当中可有清妖？”看样子，这来人应是曾云广的心腹，听了那人的声音，后者的戒心也就去了不少，但也没见他把手中佩剑回收剑匣，只是略带惊疑的接连发问。
“就只有两个乡民，小卑职谨记万岁教诲，故而没有惊动他们，直接绕道前来禀报！”
“万岁……”
“走！我们靠上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这还不等曾云广说话，刚刚回过味来的洪天贵福也是呼得一下站了起来，不等解释什么就一步跨出古刹的山门，索性是今晚这月色还算敞亮，不然就冲这兴头，指不定这家伙能就此一头栽下山去。也难怪他会那么兴奋，按照清史稿的记载：忠王正是因为被乡民出卖，才最终招致为清兵所获的，换句话说，或许能从这上山的乡民口中听到些什么。
“万岁！山下危险，请在此安坐！微臣替您拿了那俩细作！”见洪天贵福一阵急不可耐的样子，曾云广虽说搞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可又没等到前者的回应，总说不能让万岁亲身试险，也只能苦不堪言地跟了上去。
说到这俩莫名上山的乡民长得倒是没什么特点，一个瘦瘦小小，扛着个二尺长的锄头，估计是个埋在地里也没人看得出的角，至于另一个，倒是高高大大，单论那身板就是比曾云广也要大出一轮，而且露着膀子，算是棱角分明、孔武有力。
“狗蛋！娘皮的，你没眼花吧？吴二愣子回来的时候真的揣了二百两黄金？”待到洪天贵福稍稍靠近到能听清这俩人说话声音的地方，正巧开口的也正是那壮汉，听这话里意思倒也算寻常，估计是村里有人发了笔横财，一下子成了热议的焦点。可再往后，这内涵倒是丰富了许多。
“嘘！小点声……说了多少遍了！那还能有假？那破布包裹里面还有老大的一块金块，足有半个脑袋那么大！我可是看的真真儿的！听说是在山上一个树杈子上摘果子的时候发现的……”
“你就听他瞎说的吧！”
“听他说？他要是肯开口那就好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今晚这是撞了什么邪了，死活都不认！悄悄告诉你，我估计这山上藏了长毛的大官儿了！”
“多新鲜啊！这些年太平国里也不知封了多少大官儿，早些年听咱城里的叔儿说，随便什么时候在大街上就那么一个喷嚏能打着俩！还是王爵的官儿！”
“你懂什么？没听村口说书的说吗？朝廷今儿个可发了榜，算是大方了一回，只要抓到一个长毛的官儿，而且是够分量的人，按人头各发五百两纹银！这可是咱地里五十年也挣不到的银子啊！而且听说各乡各村到处都在围捕长毛军的军头，小土屯那里的军营笼子都快被关满了！”
“什么？难道你想去抓太平王？你疯了！？娘皮的，你忘了当年翼王五千岁【2】是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的吗！？”
这俩人越说这越是无所顾忌，尤其是对于大清朝廷颁布的各种“剿匪诏令”还大有据理力争的感觉，这让洪天贵福不由得一笑，也是冲着曾云广努了努嘴，示意这一趟跟随总说不会一无所获的时候，没成想这家伙突然佩剑一握，双手青筋暴起，几乎是要一头冲出树丛，也亏的洪天贵福眼疾手快给直接按了下来，好险没整出什么大的动静。
再一听那俩乡民的话依旧断断续续，显然也并没有注意到这里，可再仔细研究那话里的意思，显然和原先已经变了味道，难怪这曾云广会是这幅神态。
“胖子！别死脑筋，今时不同往日了！天京陷了，剩下的长毛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听说城里头都把那什么天王的尸体给挖了出来，挫骨扬灰啊！一炮打出去，那骨灰都洒了整个江面，而且那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晒死的咸鱼是翻不了身的！倒不如……王八羔子的！林子里什么人！？出来！”
这两人边说话边走，一开始也没见他们怎么在意周围的动静，更不用说发现什么变故，可不知怎么的，突然那瘦小的家伙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里的锄头直接是指着洪天贵福身边不远的一处草丛，那张黝黑的面孔在月光下俨然是正对着洪天贵福，那家伙叫一清晰可见。
我靠！难道被发现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听这瘦小家伙先前的语气，可不乏想要抓获太平军高级将领进清营献媚的意思。想来这想法也必是现今大众百姓的普遍观念，这要是被围在山上，麻烦当真不小。毕竟是痛打落水狗嘛，这事儿前世的洪天贵福也不是照样爱干？
但如果真的要招呼曾云广等人对他们这些普通百姓痛下杀手，洪天贵福又有些犹豫，毕竟他也只是刚刚接触战争的现代人，随便杀人什么的，实在不得已他也是不怎么愿意去主动而为的。
就在洪天贵福正想着应该怎么收拾这残局的时候，那前边不远的一个树丛突然哗啦一晃，霍然站出一人，可无奈此人背对月光，只能依稀看出是个身着铠甲披风，单手仗剑，中等身材的男人，但论这身形轮廓倒也不像自己这手下十来号太平军中的任何一个。这让洪天贵福在惊疑之余，也稍松了一口气：
嘿嘿！顶包的来了！
可是再往深处一想，此人是敌是友尚且不知，而且，在当下这种动乱时局躲在这么一个地界，这当中必有问题。而且最关键的还是，此人如此巧妙隐藏居然让身边的太平军将士没一人发现他的踪迹，足见此人能耐。为此，洪天贵福也是稍稍后怕：要不是这俩乡民意外发现此人踪迹，一路暗随的自己说不定就得一头扎进此人怀里，这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所幸在目前看来，洪天贵福一方胜在人多，无论这突然从草丛中冒出来的神秘人是敌是友，就算发生冲突，这主动权仍在自己手中。但为了保险起见，洪天贵福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略微一沉思，便朝身边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戒状态的曾云广使了一个眼色。
这家伙虽说平时有些木讷，但总归是自小行伍间成人，这种关口是不会对洪天贵福的指令打了什么折扣的，立马紧了紧佩剑，冲着手底下的人打了几个手势后，方才只身消无声息地钻进了对面的草丛，看样子是要准备伺机而动。
话说这一通的纠结看似花了不少工夫，实则这些画面也都是在洪天贵福脑中灵光一闪间便有了的想法，也不过是眨眼工夫。而就在曾云广方才没走几步的时候，外面对峙的双方也打破了最初的平静：
“你……你……你是何人？想……想干什么？”那瘦小个字的乡民与那神秘人正面相对似乎受到极大的气势压迫，此刻那语调听来，整个儿满满都是颤意。
“哼！我乃太平军忠殿殿前主将钟天翔！怎么？这身份够得上你们拿去向清妖献媚的资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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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殿牌刀手：即东王府亲兵。东王杨秀清，太平天国前期主帅，有战略眼光，谋划指挥武汉攻防战、九江之战、金陵之战、破江南江北大营之战，北伐之战（一次北伐），但骄横不知收敛，演变天京事变，以致太平天国由盛转衰。
【2】翼王五千岁：即石达开，太平天国名将，他十六岁便“被访出山”，十九岁统帅千军万马，二十岁封王，封号圣神电通军主将翼王五千岁，故被世人尊称为义王或翼王五千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