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京师的路意料之中的凶险,以身下雪骝的脚程,本应当五天能到,如今已赶了七天,才行至一半。看着剑身上滴落的鲜血,我心中有些惊骇,加上这一个,路上毙命在我手中的刺客已满十个。五弟那边情形不知怎样?为何一路上竟有如此多的晋王府的死士前来追杀,难道我们不慎之中走露了风声?
剑柄中藏着的这粒蜡丸得来不易,阿九为它几乎丢掉性命,密信里面记着晋王吴俭和松辽国国相勾结之实,下月初,吴俭这老贼就要代表燕云国和松辽国相在西津为边境之争展开谈判,如果他顺利成行,结果对燕云定是大大不利。师父告知只有在月底之前把密信送至大哥处,才有希望阻止一切发生。
离开临江已经七天了,我答应她的半月之期定是赶不回来了,阿九这丫头定会着急吧?一晃十三年了,当年从她娘亲手中接过襁褓之中的她时的情形瞬间又鲜活起来……
当时的我只是七岁,在一次帮师父上山采药途中遇见她们母女。
燕云建国初年,仍是兵荒马乱,随处可见逃难的饿殍。循着婴儿的哭声,我见到一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怀抱着婴儿靠坐在路边一棵树下。她长得极美,即使荆钗布裙也掩盖不了她周身散发出的高贵端庄。多年后看着阿九一天天长大,发现阿九除了一双弯弯灵动的眼睛似她娘亲,其余竟与她娘亲不太相像。
看着她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样子,我几乎可以断定她是得了疫症,逃难途中,水土不服,随处可见倒毙的疫症病患。听到婴儿的大声啼哭,想起我同样处于襁褓之中却已死于仇人之手的小妹,我跑近她们跟前。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面色苍白的女子对我微笑,眼底散发出柔和的光。
“我叫沈离。这位姑姑,你病得很重。”我实言相告。
“是的,沈离。好孩子,能不能帮姑姑一个忙?”面色苍白的女子说完已是咳个不停。
“那姑姑,你要我为你做什么?”看着她即将油尽灯枯,心中不忍。
“姑姑快要不行了,她是我的女儿佳木,你能帮我照顾好她吗?”面色苍白的女子语气中带着丝丝挂念与哀求。
“我可以把宝宝交给师父。”
“那好,你会一直陪着她的,对不对,沈离?”
“我会把她当作亲妹妹,陪着她,照顾她。”不忍拂眼前快要消失的生命最后的请求,我郑重答应她。
“谢谢你,好孩子。”这个美貌女子的血色似已退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她的孩子递到我怀里,从脖子上取下一块凤形五色石交给我,“这个你帮佳木收好,在她嫁人之前不要给她看到。”我接过这五色生辉的玲珑石,隐约看见上面刻了两个小字“云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块五色石竟是只有王室才有资格配戴的七宝琉璃。
怀中的婴儿陡地尖声啼哭起来,象是感应到她娘亲的逝去……
从回忆中缓缓抽离,今年已是我陪在阿九身边的第十四个年头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她当作亲妹妹,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如兄如父。
阿九从小就调皮顽劣,她娘亲的温柔高贵竟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但我依旧纵着她,宠着她,她不爱习武,我从不逼她,我尽自己的最大能力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和阿九年龄相仿的八弟经常会怪我偏心。直到阿九为了帮助我们去晋王府取密信,失足落水,我才开始后悔,没有好好教她习武,原来有时爱反而是种伤害。
阿九终于醒了,勾着我的脖子撒娇,我欣喜不已。如若她不能醒来,我想我会背负着内疚和自责过一辈子。可是她好像根本想不起以前的事情,虽然她说她记得我们,但从她的眼底我隐约感觉有点点不同。阿九是天真烂漫的,眼睛纯真无邪,可是现在她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丝深邃和迷离,让人沉溺却探不到底。
晚上看到她,她见到我仍有一丝局促不安,倒是和一直像对冤家样的老八熟稔起来。
竹林中我看到她一袭蓝衣正在舞剑,口里念念有词,我从未教过她这样的剑招,不知她从何学来,舞得美不胜收,让人沉醉不已。
有心考考她还知道些什么,我让她指点八弟剑招,她竟出人意外地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一句“有形中求无形,不拘泥于一招一式,才能无招胜有招”,我也深以为然。但是我心中的疑虑却越积越多,借故离开,看她陡然一脸轻松的样子,竟又和八弟议论起武当剑法来。她继续高谈阔论,最后舞起一套流云飞袖,美得宛如月光下的仙子。
她到底是谁?阿九落水后是我一手救上来的,从未假手他人,不可能被掉包,而且天下怎么可能会有人如此相像?看着她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她还是我的阿九吗?
想不通这些,我来到林中经常小住的木屋吹箫,想让心绪平静下来。凝息听到远处深深浅浅、内息不稳的急步声。我栖身树上,竟看到她雀跃着向溪边跑去。娇声笑着,唱起歌来,歌声婉转如莺语燕啼。歇了一会,她居然放肆地脱起衣服来,我赶紧别过脸去,不去看她,只听到“卟通”之声,竟似跳进溪里。我大惊回望,想要去救她,却见她在水中欢快地游着,如鱼般轻盈灵动。至此我已了然于心,她果然已不再是我呵护下长到十多岁的阿九了,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但我知道从前的阿九不识水性。
悲哀在心中蔓延时,我听到她无助的叫声,她受伤了,我不加思索救起她,带她来到林中的木屋,我对她冷言相对,她表情倔犟不发一言,想是因为劳累,等我把烤干的衣服拿上来,她已睡熟了。
早晨又听到她吃痛的叫喊声,心中凛然一惊,她的脚伤得虽不算重,但她没一点内功底子,以她的体质这样的伤已足够致命。看着她伤心害怕的样子,心随着痛起来,她是不是阿九已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失去她,我要让她好起来!她终于信了我,肯习内功心法,但她竟听不懂经络穴位的走向位置,不忍见她再受痛楚,我用手指划出行进之法。
背她回去,她伏在我背上不知想到什么笑出声来,又拍了我一记,还说是打蚊子,我哭笑不得。
回到院中,见过师父他们,我言语中尽力掩饰阿九受伤的原因。师父把我留下,交代我速进京将密信送到已入仕林的大哥手中,师父一脸的凝重之色,提醒此行必凶险重重。我托若兰替我好生照顾她的伤势,若兰是个心思灵巧的女子,一定会帮我照料好她的。我不想她知道真相,不愿她为我无故担心,她本不属于这里,我希望她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临行那天晚上,师父和七妹,八弟他们都有事要做,只剩她一人独处,心中有些不放心,我决定守到他们回来再走。却见她下楼往竹林深处走去,坐在溪边,她痛哭,言语中似在怪责我的不辞而别。我终忍不住现身背她回去,她乖巧地伏着不出声,我很盼着回去的路长得没有尽头,在这份平静中与她一直相守。至此,我知道在我心中已经背负上了今生最大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