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见过荒野的露珠
沉睡的梦 他的皮肤
看蚂蚁漫步 谎言跳舞
看似荒唐 其实清楚
你有没有见过眼泪的湖
湖底只剩 我的孤独
听风的嘲笑 雨的无助
用时间酿场 眼底的迷雾
“你看。”他说。她看向他的手指所指向的前方,他轻声说:“薄荷色的空气。”
她深刻地记得那个晨光熹微的拂晓,意犹未尽的阵雨终于停了下来。城市里弥漫着夏末秋初的寂寥气息。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出门,打从她将湿透的他从街边捡回家的那刻算起。
趴在被窝里的舜撑起手肘,看着一块一块亮起来的窗外。白色的被子软塌塌地顺着他光滑的皮肤滑下来,暴露在空气中的他的后背、肩线、黑色的头发,在薄荷色的空气里闪着毛茸茸的光。昼下床,趿着拖鞋走向厨房,冰箱里的食物已经被吃光了,昼准备为舜熬一碗鸡胸肉姜汤。
“做了什么梦?”昼摇着汤勺悠悠地问。
舜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或许是没有听到,或许是还沉醉在窗外薄荷色的空气中,他没有回答。昼等来一段面壁似的寂静。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他飘忽不定的心绪。从他还是个小男孩的那年起。
六月,正值这座城市的梅雨季。
梅雨季的空气是薄荷色的。
舜总是这样说。
梅雨季的城市的夜晚,浓稠,黏腻,像少女初潮前动荡的心绪。
雨是青梅煮酒,将世界浸得微醺。
捡回他的那天晚上,窗外也像此刻这样,下着缠缠绵绵的细雨。在沙发上睡着的昼忽然从梦里惊醒,抬起头,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11”。舜还没有回来。她从沙发的缝隙里抠出手机,拨打舜的号码。
若舜在家,想必此刻已经钻进被窝里抱着诗集或者小说,背对着昼读起来。他偶尔会在被窝里偷袭昼,忽然牵一牵她的手,或者把她的整条手臂都夹在自己腋下,强迫她用从背后抱住他的姿势入睡。
电话响了一阵,无人接听。
舜应该是出事了。不安在血管里撒腿奔跑,心脏像只受伤的鸟,扑腾着翅膀用力跳。昼起身,脱下睡袍。
任由谁来看,无非是成年男子晚点回家,谈不上担心。但由昼看来,一切都像加了名为紧张的滤片,触目惊心。毫无音讯实在是异常,尤其是以克己为荣的舜。每天的日程仿佛是用钢钉钻进墙壁一样毫无变动。若回家时间定在十点,那么开门进来的那刻时针不会拖到十点零一分。
当然,这样的苛刻仅针对他自己,昼的迟到、晚点、缺席,他从不生气,只是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这样的他曾经让昼一度非常伤心,她认为舜大概是那种只关心自己的人。无论地震、海啸,还是世界末日到来,都只会一丝不苟地检查自己的行李,而从不会过问一下周围的人。他或许没有爱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昼一度曾绝望地想。
事实上,舜的生活能力低到连基本的日常都很难维持。不会做鸡蛋烧(在昼看来这已经是生存基本条件中的入门技能),不会用吸尘器,甚至叠不好一件衬衣。将蛋黄酱放进青椒肉丝里(他认为所有料理的味道都是用蛋黄酱调出来的),将球鞋丢进洗衣机清洗……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昼,舜应该很难独自生活。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彻头彻尾地依赖她的,她甚至没有去盘算过。只是注意到的时候,她和舜已经像通过同一根脐带进行呼吸的连体婴儿一样活在一起。周围的人大概会觉得昼是那种蠢到底的姑娘。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并非夫妻,甚至说不上是真正的恋人。尽管住在一起,除了几个共同的朋友,他和她甚至不了解彼此的生活。然而舜觉得这样的关系最美。面对她偶尔声嘶力竭的质问,他总是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去吻她的眼泪。而她很快就会因为他的温柔而平静下来。她认为,他是的确不会、也无法离开她的。
因为恰如其分的距离,十二年来,他们之间竟然从未有过争吵。他们永远像刚认识的朋友一样向对方道谢、问好,在车站碰头,去美术馆约会。“你今天过得好吗?”每晚睡前,舜总会这样轻轻地问她。而在她开始絮絮叨叨讲述一天的经历时,他却已经陷入了深深浅浅的梦境里。
难道自己不想吗?炙热的,黏腻的,浓稠的,像蜂蜜那样甘甜,又像内衣那样亲昵的爱情。但是这样暖烘烘热乎乎的爱情是无法维持十二年的。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赞同了舜的观点。或者说,她已经被他彻底同化。这个常常一言不发的诗人舜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力量呢,让她的口味渐渐变得和他一模一样。要知道,他是她所遇到过的人当中,最不会强人所难的人,他在他人面前的自我表现欲几乎为零。从不大声阐述自己的观点,点菜的时候,也永远是最后一个点。或许恰恰是这样轻飘飘淡悠悠的气质像空气一样控制了昼的头脑,从十五岁那年起。不用谈及得失,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光是能停在舜身边这件事,已经弥足可贵。
夜已经深了。她披上外套,摁亮走廊的灯,刚准备开门,又忽然愣住。她脱下鞋,折回房间,将长长的两折女士钱包夹在腋下,环顾了一下房间,确认没有忘掉东西,才锁上门。
她打算去找他。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
公寓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溢进一丝乳白色的清冷的月光,迎面而来的是潮湿又冰凉的风。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将来的人生或许都要与寻找他这件事情息息相关了。
真好笑呀。她想,明明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就一直在她身边了。
大概是因为房间里的冷气太足,舜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立刻打了两个喷嚏。他揉着鼻子,将脚伸进淡蓝色条纹的棉布拖鞋里,到餐桌前坐下。昼算准时间,把热腾腾的姜汤端到桌上,递到他跟前。
“昨晚做了什么梦?”
她重复着刚才的问题。舜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大概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的梦如此执着。
她手里还握着汤勺,注意力却都在他呼之欲出的答案上。
“忘了。”他用调羹去把弄碗里的姜丝和鸡胸肉,把目光都投进碗里。
他在撒谎。过去他总是这样,一撒谎便垂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把碗里的汤都喝光。然后把自己这碗也递上去,“都喝掉吧,要是感冒了又要耽误工作。”她从衣橱里拿出昨晚熨好的衬衣,将它们都叠好放在他身旁,浴室里的洗澡水放好了,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了浴室。
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他换鞋出门的声音。
“我出门了。”他刻意折回来,敲了敲浴室的门。
“嗯。早点回来。”她说。
门外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回来后,告诉我你昨晚做的梦吧。”
“哎?”她愣住了。氤氲的雾气隔在他们之间。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门外再也没有声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昨晚的梦。
浴缸里的水温越来越高,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像条煮开的鱼一样,变得通红。昼觉得胸口闷得慌,她再也忍不住,从水中坐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隐隐不安,担心自己是否在梦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她回想了一下整个梦的内容,太清晰了。她吓了一跳。这份惊讶来得遥远而熟悉。她觉得自己的脸越发变红,不知是因为浴室的温度,还是因为被舜看穿心事的窘迫。她慌张地伸手去掏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想确认舜离开之后有没有收到任何讯息。她觉得心脏要跳出胸口,好像已经看到了舜的眼睛,用伤心的语气说着,我都知道了。
事实上,舜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然而当时的昼无从知晓,所谓“在那之后”,在他们之间,是条以那个薄荷色的拂晓为原点,而无限延长的抛物线。
将时间轴拨回几天前的晚上。
昼披上大衣下楼,冰凉的风沿着衣领灌入她的脖颈。昼沿着橘黄色的路灯,在小区内找舜的影子。过去他偶尔也会这样,偶尔醉在路边。因为酒量太弱,但凡遇到需要应酬的场合,便会一个人偷偷溜走。也有被捉住的时候,半杯麦芽发酵酒立刻满脸通红,然后一醉不醒。昼仔细观察每一个路口,公园的滑梯、秋千,像在极其用心地寻找一只走丢的猫咪。
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浑身湿透。
细雨软绵绵地覆盖在昼的头发上,眼前湿透的他,应该在这里躺了好几个钟头。
昼远远地就看到了他。黑色衬衣的,睡在路口的他。高大的身躯就快被夜色吞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触目惊心。雨水顺着头发一股股灌进脖颈,浸得全身湿漉漉。
她走到他跟前,蹲下来,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冰凉的他,似乎是坠入某个甘甜的梦境,嘴边挂着安稳的笑。
难道他喜欢雨吗?还是因为这场雨,让他见到了喜欢的人?她想。
她像观察一只初次见面的、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歪着头,看他在雨中的模样。
伸出手,捧上他的脸颊,雨水在她的指缝间开出闪着金色光芒的花朵。
这一夜,和往常的任何一夜没有差别。安静得只剩雨滴纷纷坠落尘间的声音。
昼松开手,舜就顺着墙角滑到地板上。拧开客厅的灯,昼再次环视了一遍房间。
出门之前,昼已经将房间彻头彻尾地打扫。检查了垃圾,地板上的头发,洗掉了厨房的餐具、红酒杯。她像一个拼命销毁证据的犯人,将家里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任谁看来,也不会知道这房间在十个小时前,有另一个男人来过。
昼把舜安放在床上,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他嘴边。闭着眼睛的舜握着昼端着杯子的手,把杯子凑到嘴边。喝光整杯水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好些了吗?”她捧住他的脸,用额头去碰他的额头。
他将她环进臂膀,摁倒在床上。
“舜?”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以确认他是清醒的。眼前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用从未有过的深情,擒住她的目光。
少年像一只刚刚清醒过来的小兽,用双手握住她的肩。头投靠过来,月光轻薄地洒在他的颊边,眼睛里阴晴圆缺。辨不出悲欢离合,也猜不透他的心绪,只觉得他的瞳孔像经历过整片冬雨的星空,辽远得望进去就拔不出目光。
在一起住了那么久,却第一次如此亲昵。和她预想中一样,他温柔到近乎谨慎。而她并没有任何抗拒与不适从,只是觉得大脑里的某些物质被更新,眼里看不到的回忆从头顶一瞬间笔直坠落。
就在那一刻,她隐隐觉得,十五岁那年的少年回来了。
就在那一刻,昼仿佛看见了他。就在床头。赤脚的少年头上还缠着带血的绷带,眼里带着一种泛泛的冷峻。十五岁的舜。
床头的相框里,还镶嵌着他们的合影。中学的毕业典礼上,捧着花的昼和舜,在他们身后,是两对和蔼的双亲。
舜忽然变得激动而狂躁,相框随着失控的情绪哐当一声摔到了地上。而相框中的少年就站在她眼前,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他们。
她睁大了眼睛,想确认这并非来自自己的幻觉。
那个瞬间,他似乎看到少年张嘴,动了动嘴唇。
昼惊得一动也不动,少年忽然张开口问:“你都忘了吗?”
他对她说:“可是我都还记得。”
一模一样的,十五岁那年的,舜的声音。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耳膜深处袭来,忍不住叫出了声。舜只是充满爱怜地重新吻了吻她的额头。很明显,他并没有料到她的疼痛究竟是来自何处。无声的墙壁横在了舜和她的记忆中央,像一面坚固的透明的墙。
少年的存在。一半朦胧一半清晰,像是梦在梦里。
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一阵昏眩感随即而来,昼感到自己像是被吸入一条无止境的漆黑的梦境隧道,跌进由无数梦境组成的夜的世界。
雨早已停了。
早春的夜晚,窗外,夜莺孤歌,繁星坠地。
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边刚好有抹珊瑚色的曙光。她撑起手肘,抓起床头的手表,时间是五点整。表盘上的日历显示着阿拉伯数字“8”。他们在睡眠中度过了三天三夜。身旁的舜自始至终紧紧抓着她的手。她不知道他此刻身处怎样的梦境,只听到他一直不断痛苦地呻吟,大颗的汗粒密密麻麻地沁出他的额头,被子湿透了,她将拧过冷水的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舜?”她碰了碰他,试图帮他驱走梦魇。
他没有睁眼,只是越发用力地抓紧她的手。
他浑身滚烫,身体像着了火一样。
“口渴吗?”昼用力推他的身体,他却没有丝毫要清醒的意思。
“小瞳!”他轻声叫。
她愣了一秒,随即猛地松开手。
“小瞳……”他的声音轻得如一缕棉线坠地,她却还是一字一句听了个清。
寂寞的酸楚在心底漾开。
他梦到她了。
他一定是梦到她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在记忆中将她删除。
朝夕相处的时光并没有榨干关于她的记忆。她还是原封不动地存活在他的身体之中,像一只被封入琥珀的昆虫。多么可怕,在他心里,她不会老,更不会死。
叫醒他已于事无补。昼觉得自己似乎从头到尾都在做一件于事无补的事情。
更何况,他是如此甘愿在关于她的梦里停留。
昼重新回到他身边躺下,像他一直以来所喜欢的那样,从他身后抱住他。
很快地,她也进入了自己的梦境。
梦境多么好,她和他一样,在极度伤心的时候总是会一睡不醒。梦境像是从天而降的羽毛,一层层,一层层,柔软又温暖地覆盖。
窗外已是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