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岁那年在报纸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至今还记得，是一篇不足一千字的，描述母亲因为忘记带钥匙从五楼的邻居家翻阳台回家的叙事文。那一年我小学二年级，生平第一次享受文字被肯定的喜悦。这份喜悦酿成兴奋，兴奋冲昏了小学毕业的暑假开始沉迷于日剧的我，于是写下了一篇篇关于日剧的同人小说。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谈及那段时光，也从未给人看过那时的小说，像是自己第一次独自耕耘的一片秘密花园，园中竟是我心中简陋却心爱的花朵。那些主人公的名字我还记得，写过的情节却早已遗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中学时开始借着各种不感兴趣的科目的上课时间，见缝插针地写作；高中借着所有晚自习和数学课写（已导致我严重偏科），留学期间拼凑一切零零碎碎的闲暇时光写，工作之后用下班或者周末的时间写。无论是读者只有我自己，还是有成千上万人的时期，写作这回事，竟然是向来三分钟热度的我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
在日本时，曾有一段学业和生活实在太忙碌的时期，被一个个截稿日逼迫得叫苦连天。身边所有人都劝我“要不别写了吧？”“你没有打算拿这个当饭吃吧？”“没有写作，你的生活也可以过得很好啊。”
是的，没有写作，我的生活表面看上去似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也的确没想过要用写作谋生。然而假如某一天，眼前的生活里只剩下“放弃写作”这个选择，那么我想我会放弃进行选择，放弃眼前的生活。很多时候，写作这个行为对我而言，已经超越了“本能”的范畴，成为了大脑的一种自然反射，“去写”是每个失眠的夜晚上帝在我耳畔念响的咒语，让昏沉去睡的我心戚戚。这样的想法在我的心里逐渐茁壮，和我的血液、我的身体脉络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喊停的力气。
这样的“无力”于我而言是好还是坏呢，我不得而知。只是我想，写作这回事，大概已经成为我身体里的一个习惯了。
后来渐渐有人知道了我，看到我的文字，对我说喜欢。在杂志、网络，在一切我目所能及的范畴倾诉他们的感受，或者偷偷将秘密道给我听。这样的回应渐渐成为我心中深夜海岸上的一座灯塔，在无数个黯然无光的日子里，支撑灰扑扑的我咬牙捱过。
即使如此还是常常忍不住怀疑——怀疑自己的才华和勇气。
我在短篇小说《清灯与瞬夕》中写到：“这世上没有天才，只有所有为了梦想不断努力的人。”至今我仍如此相信，这世上没有无法实现的梦，只有你懒于实现的心。
在我看来，所谓才华，其实是他人无法衡量和判定的。甚至，“才华”本身是否真的存在，都是一个值得考究的事情。写作这回事，与其说需要才华，不如说需要一种惊人的洞察力和高超的分享技巧。洞察这个世上除了自己自身以外的善与恶，然后用文字亲手缝制一件示以众人的外衣，最后带她走向人群。若说写作需要敏于常人的灵气和洞察一切的天赋，我尚且能够领略一二。我渐渐发现，真正“有才华”的人，是不会热衷讨论、也倦于去判断他人的“才华”的。他们没有心思浪费在打量“才华”这回事本身，更不会去草率地限定衡量“才华”的标准。是的，我从我喜欢的作家、尊敬的人身上不断看到这一点，类似于俗套的“天才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才华”。
梳理完自己的心境，我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前方微亮的明灯。
这些年来，听到很多炽热的声音，希望我能快一些有一本只有我的书。而我一直希望酝酿一个完美的瞬间，想要毫不辜负期待地展开这个故事。然而后来我发现，这样的瞬间不复存在。我能够书写的，永远只有这一秒的自己。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也无法再让你们等下去。
尽管现在的我发现，当初对于长篇的胆怯是多余的。但仍然一不小心用了五年。
从我还在断断续续、懒懒散散地写着短篇小说的那些年开始。
用了五年，去创造一个浑身充满香草芬芳的男孩。
于是舜诞生了。
2）
舜是我恒久的爱，也是我的底牌。
他十七岁之前，用母亲买的Bvlgari的Black Tea，睡觉前淡淡抹一点，只有洗过的衣服上才闻得到。二十岁开始自己买香水，GUCCI的High Energy，皮草凛冽的味道让他的沉默多了Kidult的气质，眼里的深邃不乏顿悟也无需修饰。
爱好徘徊在星象与航空模型间，偶尔也关注赛车、电影与书籍。为读懂村上龙的原版小说特意学了日文，不懂的句子认真抄在Memo上请教老师。欣赏文笔细腻有才的作家，但从不在此多迷恋。读过许多小说却不爱写，断续的BLOG语句简单直白。
太阳星座是射手，上升星座在天秤。
比起自然清新的女孩子，更喜欢精致优雅，懂得装扮自己的女人。对于败絮其中的花瓶女和空有才华不修边幅的女生都不会有丝毫兴趣。觉得女子邋遢起来就不成样子，却也在靠着沙发垫子欣赏女友蓬头垢面懒懒散散的样子时偷偷笑出声，似乎偶尔孩子气一点也不错。
在街头遇到女友迷恋的男明星，礼貌地对他鞠躬说，对不起打扰一下。我的女友非常非常地喜欢你。希望你工作继续加油。
然而这件事情从没告诉过她。偶尔见她笑得一脸花痴自己却也莫名开心起来，故意板着脸敲她的头说，喂，给我适可而止。
从成年起便开始尝试依靠自己生活。工作前需要大笔金钱时礼貌地向父母借而不是拿。想挑个清白且有自我的女子成婚，爱情观是一起生活而不是一起享乐，厌恶把男女关系建立在对自己事业有利与否的基础上的人，深信这样的人脆弱懦弱，且最终成不了大器。
喜欢味道温和的食物。烧得一手好菜并只是为了能够善待自己，并不以此炫耀博得异性欢喜。衣橱里有上万元的名牌正装也有十几块的格子衬衣，比起耀眼和受欢迎，更愿意享受独处和安静。与幼时最好的朋友仍然保持着偶尔出去喝酒看电影的联系。对于没兴趣的异性不会给予暧昧的余地。
每个成长阶段都经历过一次恋爱，分开后绝不会再次联系。同外人讲起曾经喜欢过的女孩，都给予了礼貌的评价，清楚地懂得这是自己曾亲手挑选的人，贬低她也等同于贬低自己。
脾气不算好但有自己的分寸，对于不喜欢的人清楚地拒绝。觉得存活在社会上依靠的是智慧和真诚而不是油嘴滑舌的伎俩。很少说“恨”或“贱”这样的字眼，即使内心再怎样视对方为下品。
很少与人争执。偷偷为死去的宠物哭泣。撒谎时会结巴，理由总找得很蹩脚。懂得存活的目的是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不断追求奢侈与享乐。希望将来能有幢带院子的房子，住着妻子、孩子和大狗，要带儿子或女儿去郊游，父子（女）偷吃一个没熟的水果，在妻子背后扮鬼脸。
舜是从我青春期那年开始便活在我视网膜里的男孩。
他或许也叫透，叫雾，叫我小说里任何一个主角的名字，和我真实生活的距离不详，他那么耀眼，那么洁白，那么干净，以至于我除他之外，再也不想正眼去瞧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子。他的出现打破了一个女孩的人生轨迹，他的消失让一个女孩成长和蜕变。他时刻活在女孩心底，不会老，也不会死，永远散发着香草的芬芳，瞳孔里挂着一串串星辰的碎屑。
所以我才要将他藏起来，用“寻找”的方式，去让女主角领略苦涩和甘甜。
3）
然后再来说说我们的女主角昼。
昼起初只是一个小雏菊般的姑娘。她曾经飞扬跋扈，热烈倔强。直到遇见舜，才像找回了身体中一枚重要的徽章。她开始变得温柔而软弱，开始患得患失和心惊胆战，然而她要克制自己在舜面前流露出的不安，她很需要安全感，但自尊心又太强。
她有亚麻色的头发，有一些淡淡的斑。她看上去如此胆怯，直到舜的消失，才开始尝试敲破自己的外壳，接下来，经历一个个困境的检阅，变得逐渐坚强，剥开自己的身体，和最真实的那个自己打照面。
这样的外壳并非属于她一个人。这样的外壳里，住的是你和我。住着任何心里住着一个永垂不朽的爱人的女孩。我希望你读到只属于你的那个昼，然后告诉我。哪怕永远不被他人所认同，但我想我会懂。
我一直尝试找一个客观的角度去描写昼，希望她成为一个容纳我的空壳。然而事实上，我却正被她描写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放大镜一样透露出我以为自己已经埋藏好的秘密，无法叙述的心境。
这也是令我感到抱歉的一点，在《透明的战争》里，所有的人物都是极其容易为情动容的。他们像是从我的喜怒哀乐里抽出的一些细胞样本，在自己的舞台上慢悠悠地诉说着我的情绪。他们无法客观，他们并不冷静，他们有血有肉。而这样的血肉之躯来源于我。我明白这样的倾诉未必是最好的，然而这样的倾诉却最让我舒服。所以原谅我自私地将自己所心爱的要素都满满地塞进这部小说里，让它看上去像个并不理智的饕餮之徒。
需要提前解释的是故事的叙述时间。
同样的人物，在不同的时间轴上，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我故意将时间轴一截截切断，再像拼图一样打乱，随着人物的情绪变化，让时间悄然归位。希望这没有影响你的阅读，也希望你能够理清这条庞大而完整的时间轴：十五岁的他们，现在的他们，在比现在略微靠前的时间里的他们。
如若你真的被弄糊涂了，那么请你忘掉时间，享受你瞳孔里盛放的繁花似锦，享受你鼻尖上的良田美池桑竹。
4）
说说书名“透明的战争”。
它出自园子温导演的电影里，女主角无意说出的一句台词。
我从其中受到启发，得知这世上有太多无人知道的苦楚，无人可见的困境。我们眼里所有的完美事物，事实上早已千疮百孔。透明的战争在世上的每一个地方进行，而你我却无力喊停。我想你也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和外界抗争，都在经历着“透明的战争”。
而我的这场战争，发生在我和我的长篇小说之间。“女性的欲望”是这场战争的关键词。在东京大学读比较文学的日子里，我花了一年时间去研究村上春树，剩下的时间和心血都花在了研究关于女性文学和日本私小说的关系上。我不否认这个故事和我的研究多少有些牵连，但我并不想为这个故事贴上“女权主义小说”或“私小说”的标签，我只是希望有人站出来，描写一些更为内面 的东西。女孩儿需要有一部描写自己的作品——我只是这么想的。我希望她能堂堂正正地经历任何检阅——无论读者采用什么性别视角的阅读方式。愿你们能接住我手中抛出的那条细细的线，然后寻到主人公们真正存在的房间。那个房间里定会有只属于你的景致：玛瑙，白玫瑰，薄荷叶。
长篇小说的创作，像是让我去找通往迷宫出口的那条路。
对我来说，长篇的创作过程，仿若一场逃离游戏。我和我的人物身处迷宫之中，所有我需要做的，只是带领他们走向阳光满溢的出口。我总是轻而易举地迈向死角，昏昏沉沉地退回去，写作技巧，故事布局，都被我统统抛到脑后，索性牵起他们散步。到最后，我只是想带领他们领略迷宫沿途的美景，找到情绪的出口。
最后说给你，我亲爱的读者。
这些年，你们陪着我恋爱，陪着我失恋，陪着我品尝人生中一次次失败与成功，信任我空口无凭的承诺，祝福我走向幸福的殿堂。正因为这些温暖的存在，我才能够无论在险境，在悬崖，在垃圾堆，都坚定地匍匐前进，接受一场场战争的洗礼和考验。
我不需要所有的人都爱我的小说，读懂这个故事，明白我的心绪。我只盼某个读到这个故事的人，能够善待它，热爱它，就像珍惜荒野里的一滴露珠。若干年之后，还能凭借香草的味道探到那个只有你我的房间，打开门，看到曾经的自己，心里仍柔软得和当年的少女一样。我们并肩坐下来，畅谈彼此才能领略的哀伤。
感谢这些年来的不离不弃，感谢我所有的“小猫们”。
感谢永远信任我的父母，以及我在东京大学的恩师伊藤德也。感谢园子温导演。
想要报答的温柔，怎么说也说不完，索性就让我用这样简短的寒暄，为炙热却无法回还的过去做一个青涩的悼念。
曹小优
2015年3月 于东京代代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