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失眠。他眼看着两个人因他而死去，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我站在路边等秦五月，他从车上下来，看到我，没有说话。他已经很高了，而我还是一个只有一百四十七公分的未发育的小女孩的样子。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海一样深的悲悯。我看着他，尽力让我的仇恨像野兽一样蛰伏。
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
秦五月的眼神闪了一下，躲了开去。
其实那是一个意外。我没有怪你。我想我爸妈也不会怪你。
我睁着眼睛，说着瞎话，但我现在很害怕，我不知道找谁来帮我。
秦五月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的眼睛真漂亮，像夏夜的繁星般美丽。
9
然后我说，杰克每晚都来陪我睡觉，我觉得他是一个怪叔叔，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帮帮我？
父母去世后，我已经把眼泪掉光了。我挤不出眼泪，只好尽可能地低着头，身体因为自己的谎言而有些发抖。
是的，杰克每晚都会来我的卧室，但他只是给我讲一个美好的故事，吻我的额头，说晚安。
杰克其实是一个好人，如果我知道，我的这个谎言会导致那样严重的后果，我一定一定不会这么说。
我那样说，只是想让秦五月和杰克闹翻，让秦五月不再相信杰克能够冶好他，让秦五月继续失眠，让他永远记得是他害死了我的父母。
但是，命运这个东西，从来就不曾受我的控制，我总是被拖着，把我的人生走得面目全非。
秦五月在治疗中忽然拿出一把刀子扎进了杰克的胸膛。
他并没有刺中杰克的心脏，但是杰克有心脏病，受伤引起的并发症，使得杰克没能从手术室里活着出来。
我永远记得秦五月被警察带走时的眼神，那眼神是清澈的，没有怨恨的，坦然的，甚至是理直气壮的。
我知道，他认为他救了我。
但事实上，我进入了另外一个地狱。
10
杰克太太非常伤心，不久之后她打算辞职回国，她原本想带上我，但我的签证一直都没有办下来。她把我拜托给一位朋友照顾，就带着杰克的骨灰回国了。
一开始的时候，她的那位朋友，一个我称作张阿姨的单身女人，对我确实照顾周到。但三个月之后，她收拾了我的行李，把我送到了一个偏僻的福利院。走的时候，她说，杰克太太中风了，无法再给她提供抚养费，她也就不再管我了，把我送到福利院，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那个福利院真的很穷，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我们要自己种地，自己养猪，不能上学。宿舍经常漏雨，冬天的时候冷得滴水成冰。
但我无法怨恨这一切。我不后悔令秦五月进了少管所。但是，我后悔令杰克死去。我把这一切认作是害死杰克的惩罚。
我一直以为，命运就这样了，我将在这个几乎无人知晓的福利院里压抑地悄悄地长大，然后去找一份出卖劳力的工作，然后孤独地走完一生。
我没有想到会和秦五月再有交集。
所以，三年之后的某天，我满身泥泞地抱着一把猪草从地里回来时，看到高高瘦瘦的，仍然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仍然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的秦五月的时候，我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倒在地上，倒进肮脏的猪草堆里，我满身泥泞，我披头散发，我才十八岁，但我破败得像一个将死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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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就是这样不公平。
因为秦家小有势力，因为杰克太太并没有起诉秦五月，所以，他只在派出所待了几天，就出来了。他去看了更好的心理医生，渐渐不再失眠。
秦五月认为杰克死得罪有应得。他认为，如果不是他在台风里乱跑，我就不会流离失所，就不会被杰克收养，就不会流落到贫穷的福利院喂猪种地。
我说，秦五月，杰克是个好人。我对你说谎，只是不想你被他治好。
秦五月说，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你都是对的。因为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遇到这些。
善良是一种罪。哪怕他仅仅只是对我善良。
但我拒绝跟他走。
我灰头土脸，但我拒绝跟他走。
他想作出补偿，但我拒绝给他机会。
我已将灵魂卖给魔鬼，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秦五月苦苦哀求，福利院的老院长甚至骂我不识好歹。
他们不明白，即使我已穷困卑微如同尘埃，但我有一颗骄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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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月开始时经常来，每周都来，他带来的食物，衣服，书，我通通分给福利院里的孩子，我穿着别人捐给我的旧衣，面对秦五月忧伤怜悯的目光，神情冷峻。
有一天，秦五月在大雨中失声痛哭，他蹲了下去，几乎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他全身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给他撑了一把雨伞，我说，秦五月，你可不可以帮我请一个补习老师，我想上学。
我想我明白了，我因杰克的死惩罚了自己，而秦五月因为我父母的死惩罚了自己，我也许还是很怨恨，但，这就是命运。
于是我住进了秦五月的家，秦五月的父母不热情但也不冷淡，对他们来说，如果我的到来能够让他们的儿子快乐，那他们就不会反对。
我每天除了睡觉，就是上课。如果我想考上大学，就有太多的功课需要学。
秦五月在我的面前，几乎是一种类似卑微的保护，他甚至怕我累帮我捧着书本，他恨不得帮我写习题。
那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怨恨是什么时候渐渐变了质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在十五岁那年重遇的时候，也许是在他为了我向无辜的杰克刺一刀的时候，也许是他无数次目光如水般忧伤地看着我冷硬地拒绝他的帮助的时候，也许是他像保护一件珍宝一样呵护我的时候。
过去的这八年，除了憎恨他，我的心里不曾进驻过任何人。谁说憎恨不是一种深刻的记忆呢？他就像一粒种子，在我的心里歪歪扭扭地生长，长着长着，忽然间就长成了一棵树，在某一天，某一个我不经意的时刻，这棵树开了花，哗的一声，一树的华丽，那么快，那么美。
爱袭击了我，猝不及防。
13
所以，我不要他再惩罚自己。他所要做的补偿，我都一一接受，我要他心安理得，我要他变得快乐。
至于我，我快乐吗？
在我的功课没有赶上之前，曾经有长长的一年，我是快乐的。
非常快乐，这种快乐，就像我的十岁之前，甚至比我的十岁之前还要快乐，因为不但有人呵护，还有一种心动的等待，每天等秦五月回来给我讲功课。
为了能够和秦五月做同学，为了能够每天和他一同出去一同回家，我是拼了命在读书的。
但我不知道，做了他的同学，会知道这样的真相。
那个女孩，剪一头的短发，俏丽，干练，爽朗，充满了活力，她向我伸出手，嗨，蔷薇你好，我是叶念，欢迎你。
我想我从来没有从秦五月的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眼神，那种眼神不是悲悯的，不是同情的，不是悔恨的，不是忧伤的，不是怜惜的。
那是我从来没有在秦五月的目光里见到过的光芒，那种光芒，叫做欢喜，叫做快乐，叫做爱情。
他们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而我与秦五月站在一起，只不过是一棵树和一株野蔷薇，不成花园，不成风景。
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抢的。我知道我一定抢得到，如果我利用秦五月对我的愧疚和怜悯，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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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月，你问我，为什么不和你们考同一所大学，为什么要悄悄远离你。我说，我希望自己可以独立。
其实，我只是不想再站在你和叶念之间，打扰你们的爱情。其实，我只是怕有一天我会因为无法忍耐，而选择和魔鬼作伴，去抢夺即使和我在一起并非真爱并不快乐的你。
秦五月，我告诉你，我现在在一个大城市里做白领，每天都过得非常快乐。其实，我只是回到了那个每年初夏都开满了蔷薇的小镇，在我曾经就读过的小学里教书。这里的夏天还是会刮台风，偶尔还是会看到不懂常识的游客在台风中挣扎，我会想起你，十岁的惊慌失措的你，十五岁的忧郁瘦削的你，十八岁树一样的少年的你，十九岁爱一个人快乐的你，二十岁活泼帅气的你，二十二岁渐渐成熟的你。
秦五月，我想有一天我会忘记你吧，当蔷薇渐次调零时，当我慢慢老去时，当我白发苍苍时。
杜杜的话：
再次联系上凌霜降，要感谢飒飒。
她最新给《星星花》上的一篇《周宁的海》深深打动了我。
于是我说，能找她十年来所有作品都看看吗？也许我们出个合集。
她像个语言障碍症患者，每句话都用少得不能再少的字回复我的一腔热情。
我也被传染了，我们用1个小时的时间，谈好了未来几个作品的出版计划。
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跟作者沟通合作，用时最短最有效率的一次。（我绝不是嫌弃其他人老跟我谈论减肥和八卦，那也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课题）
最后矫情一下，过去的十年，虽然我们相识，却不曾有过火花。
希望未来的日子，我们可以给读者带来更多好的作品。
当我们慢慢老去时，当我们白发苍苍时，庆幸我们的再次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