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一场大雪簌簌落下。
风雪漫京华,洛阳城一片雪白。
虽然时常有人清扫除雪,街上的行人还是少了很多,临街的店铺都支了火炉在门口,饭馆里都端出大锅架在门口,锅里煮上热气腾腾的肉汤,连许多茶馆也支出一锅羊肉汤放在门口招揽生意。
大户人家的地底都铺有专门燃烧木炭以供屋里人取暖的地龙,这样的奢侈之物秦家是享受不到的,只在堂屋里摆了一个小火炉。
秦朗蹲在火炉旁,双手靠近炉壁烤火,本就稚嫩可爱的小脸蛋被炉火熏得红彤彤的,更加惹人喜爱。
曹操也蹲在一旁烤火,笑道:“天明啊,你这幅俊俏模样,等长大了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咧。”
“嘿嘿。”秦朗置之一笑。
炉里的火越烧越小,突然便彻底熄灭了。
院子里,一架马车上已经装满了物件,秦茂正在检查绳索是否每一个结都系牢实了。
徐氏从屋里出来,身上披了件厚实暖和的裘袍,把秦朗从地上拉起,给儿子衣服上的扣子系紧了,只道:“走吧。”
“我送你们。”曹操也站了起来。
秦朗腰上挂着袁绍送的西域短刀,走到拉货的马车前,把师父王淳安送的木刀插进两个大箱子间的缝隙里,拍了拍木箱子,木刀是牢牢卡在了箱子中间,不会担心中途遗落,这才拉着母亲徐氏的手往外走。
门外已经备好了另一辆供人乘坐的马车,王淳安就站在那里,秦茂也站在那里,离别之际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王淳安把秦朗刚才的举动都看在眼里,看得出秦朗很爱惜那把木刀,他也很喜欢秦朗这个弟子,两人相处了半年时间,他所教授的横劈竖斩、正刺斜挑,这四式刀法秦朗现在都已经能熟悉运用了,这练刀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王淳安由衷感慨道:“小朗是个好孩子,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啊!”
“承你吉言,我这便走了,不送。”秦茂笑了笑,拱手道别之后,当先跨上了马车。
看得出,秦茂如今是一身轻松,身心愉悦,这便是所谓的无官一身轻嘛,辞去了头顶上的官帽子,待一路南下回到荆州老家,那时再也无需理会什么宦官外戚,有的是时间看书写字,养鸟喂鱼。
“师父珍重!”秦朗也走了出来,对着王淳安躬身一拜到底。
王淳安眼睛有些模糊了,只摆手道:“去吧,去吧,以后师父不在了,别忘了自己继续勤练刀法。”
“徒儿必定不负师父教诲!”秦朗又是一拜,这才踏入车内。
一家三口都已稳稳坐在车内,车夫把那长鞭一甩,马蹄便在结冻的石板路上踏着清脆的蹄声,缓缓向出城方向去了。
曹操牵了马来,翻身上马跟在车旁,还要多送秦家一行人一段路程,至少也要送出城去,毕竟他在洛阳这段时间,多蒙秦茂照顾,秦茂走后,洛阳北部尉的官职也将落在他的身上,这都是秦茂在为他的仕途铺路。
今日的洛阳城似乎有些冷清,以至于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偌大的洛阳城竟好似只一转眼间已行过平日里一天也走不完的路。
城门近在眼前,一个张开的漆黑大口,穿过那条黑乎乎的洞口,便算是真的出了城。
寂静无声,马车从洞口中穿过,只听见马蹄每一次落下,敲击石板地面发出的清脆声响,好似一声声踏在人的心间,让人沉闷无言。
竟是一路无言,曹操端坐马上,身体随着马背高低起伏,腰上悬着一柄长剑。
出城了,城外风雪更盛。
秦茂拉开车窗,只道:“贤侄,就送到这里吧。”
“嗯。”曹操抱拳一拜,只道“叔父一路珍重!”
再无言语,马车缓缓起步,向着城外荒野中去。
曹操端坐马上,久久不肯离去。
行过护城河的石拱桥,秦朗一把拉开车窗,把头伸了出去。
顿时,漫天风雪扑面而来,如刀般刮在脸上。
回头时,只看到曹操的身影,矗立在那一道如黑龙般的雄伟城关之下,在弥漫的风雪之中,已逐渐模糊。
“曹大哥,你一定要做个大官,将来我到洛阳城找你!”秦朗扯开嗓子,对着那风雪中大声呐喊。
“好!”
只听到一个铿锵有力的回声,在天地间回荡。
这一刻,风雪迷了眼睛,满眼通红,秦朗握紧拳头,胸中如火在烧。
将来你为汉相,你为汉贼。
你北击袁绍,你南踏孙吴,与刘备会战汉中。
你是北魏之王,死后是魏武大帝。
这些都不重要。
你是奸雄,或是能臣。
都不重要。
重要的,你是我曹大哥!
……
洛阳城规模宏大,十二座城门巍峨壮观,二十四条大道纵横交错通达四方,而天子居所,洛阳皇宫,位于中央,分为南北两宫。
南宫有却非殿、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平朔殿,五座大殿在中轴线上依次排开,两侧还有三十余座小殿也是古朴精致。
北宫有温錺殿、安福殿、和欢殿、德阳殿、宣明殿、平洪殿,六座大殿置于中轴线上,两侧小殿也有二十余座。
从高空俯瞰下去,南北两宫正是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吕”字,两宫之间有覆盖瓦顶的御道相连,整条御道贯通南北,竟是长达七里。
厚厚的雪花,从天而落,压入皇城。
今日灵帝于北宫德阳殿中,召见群臣朝议,主议冀州一带灾祸疾疫之事。
此时殿门紧闭,三公九卿,一众大臣都站在殿外,高台之上。
袁绍立于大将军何进身侧,背对殿门而立,耳畔寒风呼呼直啸,将衣服刮得猎猎翻飞,无数人腰间悬挂玉佩迎风而动敲击作响,那声音美妙至极,袁绍一时有些神往。
袁绍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白茫茫飞雪弥漫,有更多的大臣陆续而来,顶着茫茫白雪,艰难行走在那条中轴大道之上,从这高处俯瞰下去,远处的人成一颗颗小黑点,如蚂蚁般渺小。
袁绍这是第一次参与朝议,见得这幅空前壮阔之象,不禁便神游天外,心中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种立于高处,俯瞰世人的感觉,极其美妙,极其享受。
“轰隆”一声,如雷般闷响,殿门骤然洞开。
袁绍回过神来,转身朝殿内望去,又为殿内的恢弘壮丽之景深深震撼,可容纳万人的殿宇之内,朱梁大柱,红毯在地,大殿尽头一片辉煌,那是龙椅的独特光芒,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如果能在上面坐一回,恐怕……”袁绍跟在何进身后,就那么一步步踏入殿内,一步步朝着龙椅方向靠近,一颗种子已悄无声息在心中萌芽。
直到何进已经止步,袁绍的目光依然在那龙椅之上,昏昏然往前迈步,一头撞在何进背上。
“本初,平日里见你持事稳重,可今日似乎有点失神了啊。”何进回过头来,瞪了袁绍一眼。
袁绍急忙止步,又后退两步,立在何进身后,只道:“初次入朝,难免惶恐。”
“呵呵。”何进转而笑道“不用紧张,我第一次入朝,比你还紧张嘞。”
袁绍暗暗握紧拳头,掌心里全是汗水。
过了一会儿,皇帝从龙椅后面屏障中走了出来,大宦官曹节随侍在旁。
皇帝落座龙椅之上,朝议正式开始。
殿外飞雪漫天,寒风刺骨,殿内众大臣围绕冀州灾疫之事,却争得面红耳赤,殿内温度似乎也随之升高。
可是,袁绍根本就没有在听周围的声音,此时他只是盯着皇帝座下的龙椅,瞳孔深处如火在烧。
最后退朝之时,袁绍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了出来,只听见背后殿门轰然关闭的声音,加上刺骨寒风迎面袭来,这才知道朝议已经结束。
袁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宏伟殿宇,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本初,走了,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退朝之后何进满面怒容。
袁绍急忙跟上,也不敢说话,毕竟不知道何进为何生怒,刚才的朝议内容他可没有听见。
出了宫门,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何进才一坐下,便怒道:“赈灾乃朝廷之事,怎能让外人插手,照我说来,那太平教就是一个邪门歪道的组织,就该尽早铲除才对,还封什么大贤良师,赐什么道号,真是气煞我也,那一帮阉人肯定从中收了好处。”
听了何进的话,袁绍这才理出了头绪,原来是因为皇上赏赐太平教的事,那太平教在冀州一带传播教义,据说教主能画符救人,治好了无数身染疾疫的百姓,若此事为真,朝廷着实该赏,怕只怕,那都是谎报的功劳,无非是以曹节张让为首的宦官势力,拿人好处,更甚是在外培植势力。
“如果太平教真的是这些阉人,在外面培植的势力,那么……”袁绍话没有说完,望向何进。
“哼!”何进一声冷哼,不屑道“既然他们如此行事,那也不能怪我釜底抽薪了!”
“哦?”袁绍满脸疑惑,不知所以。
“嘿嘿!”何进冷冷一笑,小声道“不日便见分晓,这一次就来个斩草除根。”
……
洛阳城北僻静处,一座小院院墙低矮,房屋简陋,并不引人注意。
一架马车在院门口停下,车盖极大,绘有彩饰,一看便是达官显贵所乘。
大雪纷落,蹇图从车内下来,自有下人撑伞为其挡雪,行入院内。
外面看着简陋的房屋,内部一间堂屋却是铺有地龙,木炭在地底燃烧,屋内热气腾腾。
蹇图落座之后,便有人为其端茶送水。
等了片刻,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进入屋内,顺手把门关上。
蹇图起身,从怀里掏出其侄蹇硕交付的信物来。
那书生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信物,还给蹇图,恭敬拜道:“鄙人马元义。”
蹇图露出狰狞面孔,问道:“有人威胁到了诸位常侍,你该怎么做?”
“是谁?”马元义随口问道。
蹇图冷笑道:“两辆马车,刚出城不久,前洛阳北部尉秦茂。”
“知道了。”马元义躬身一拜,转身而去。
蹇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起身而去。
“秦茂,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竟敢跟何进勾结。”
“这一次,我看你是不死也难了。”
一步步踏在雪中,蹇图背着手,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