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喝酒
上海的大饭店,叫“酒店”,在山东往往称“饭庄”;上海人请你上酒店吃饭,山东人请你上饭店喝酒;上海人吃酒水,往往无酒,山东人吃酒席,可以无饭。山东人醉了,是够朋友的英雄,有道是:“喝酒不喝醉/不如打瞌睡/何况还是酒/不是敌敌畏/要喝一定要到位。”上海人醉了,就成了“酒水糊涂”一个。同样见面问候,上海人:“吃了吗?”山东人:“喝了吗?”近十年上海发展,见面语变了:“生意好口伐?”山东也是大发展,但问候依然如故:“喝了吗?”山东人是忘不了酒的。
喝酒,应该躲到山东去,在那里,“天不管、地不管,只有酒管;碗也罢、杯也罢,大胆喝罢”。喝得无拘无束、原形毕露,真是男人们的极乐世界。
山东的酒,不像贵州的酒,有股酱油坊的腐味,又称酱香型。山东酒,浓香型,开坛三里香,浓烈火爆,好一派山东大汉的冲霄豪侠气,直逼人来。小酒馆里,香气袭人。酒过三巡,几桌人不分生熟,此起彼落抱拳招呼,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这时,店老板必来一桌桌前,敬请大家一盅,以示客主两忘,不分亲疏贵贱,一时大同世界。那种浓浓的人情味,简直就是古道侠肠透心暖。在上海是绝对享受不到的。
到了山东,你口才再好,意志再坚强,也推不了这一桌桌人情宴席。那种小酒盅小拇指宽度,浅浅的半截深,仅容一掬泪水,山东人喜欢低头嘬口汲,“吱吱吱”的尖叫,一扬脖,一杯,南方人以为不过尔尔,放下警惕。朝门坐的主人站起先敬酒,话很软地套住你:“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感情浅,舔一舔/没有感情赏个脸”,“赏个脸”近乎乞求,你纵有项羽举鼎之力也推辞不了。可是一旦破戒,就刹不住车了,一桌子都会来攀亲道旧,扯出个“一表三千里”的关系,缠得你谁也轻视不得,真以为“一杯二杯不算酒/三杯四杯漱漱口”到后来,“七杯八杯扶墙走/九杯十杯墙走我不走”这就是小酒盅的厉害:滴水成河、聚沙成塔。现在看到小酒盅就想到阴谋。出得门来,月移西檐、满院霜白,人影泻地,摇摇欲坠不倒,甩腿交叉而行,真的就踏进了《水浒》的境界去了,演一出形神兼备的武松醉拳的地上皮影戏,再唱上一口西皮散板:“有酒不知天地小/任他肉眼看英豪。”锵锵锵,回转了家去,高举双拳擂门。
20世纪80年代末,我在泰山脚下设柜台开饭店,90年代初,是肥城县酒厂的上海经营部经理,山东是我的第二故乡。到山东,“凤(逢)酒必喝,喝酒必凤(疯)”,看多了,归纳出山东人喝酒六层境界:“甜言蜜语(劝酒)/斜风细雨(斟酒)/豪言壮语(快了)/胡言乱语(醉了)不言不语(睡了)/倾盆大雨(吐了)”四川人吃菜:辣不怕,不怕辣,怕不辣;山东人喝酒:醉不怕,不怕醉,怕不醉。看醉是酒后一道点心。
这些年杀回上海做市面,曾经斤酒豪饮不过茶一杯的我,如今喝了白酒就反胃,所以轻易不碰三点水了。但是在我的书房里,面窗的墙上,常常挂出一副对联:“世上几百年旧物,无非喝酒/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我是很缅怀书生本色:诗酒人生的快意;书橱里,供奉些好酒,以象征男人应有的勇气与侠气。总有一瓶启盖,必是浓香的山东酒,弥漫些浓酒香味。有部电影《闻香识女人》,我呢,闻香忆故人,它让我时时沉浸于曾经的酒场岁月,常常想起猜拳吆喝的山东朋友们。
酒,曾经是男人最鲜明的特征,离我们不远,已成为我们追慕的图腾,一尊尊从未殉葬马王堆里的酒具,还散发着一缕缕人情的醇香。
二、人生如酒
我不太喝酒,如果真喝,估计一二两酒是醉不倒我的。除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以茶代酒。最多喝点啤酒。
遇上微雨天气,碰巧晚上弄了几个好菜,一家人聚在晚餐的灯光下,母亲就会说:“今天菜好,喝点酒吧?”先生总是头一个响应,兴冲冲地搬出母亲泡药酒的大瓶。一瓶酒里枸杞和大枣之类的药就占了半瓶。一人斟上一小杯,酒里有冰糖,甜甜的。有时我斟半杯,有时候就着先生的杯子抿几口,主要是吃菜。这样的酒喝得最温馨。就算白天在单位遇到什么不快,这会儿也被酒温化开来,想生活还是值得留念的。
最激情的酒,要数老公邀三五个哥们到家里喝啤酒看球赛。电视上黄健翔韩乔生的嘴不停地翻动着,沙发上坐着的几个屁股,一会儿弹起,一会儿落下。茶几频繁地遭受拳击,在大呼小叫中,啤酒瓶倒了一地。我喜欢这种肝胆相照,激情四射的气氛。只是待这一伙人呼啸而去之后,要把那些空酒瓶,碎杯子收拾清楚,让客厅恢复原状,是很需要花些工夫的。而这时候我家的先生不是在卫生间呕吐就是在床上昏睡。在朋友离去和他还没来得及昏睡之前,他会把手臂环在我肩上大着舌头说:“还,还是老婆好……”把酒臭近距离地喷在我脸上,而我就像得了奖一样乖乖地去打扫他们丢弃的战场。
最有情调的是在酒吧喝酒。手里握一精致的酒杯,不知名的洋酒在杯里缓缓旋转。听萨克斯在昏暗的烛光里如泣如诉地呜咽。意不在酒,在那种静静相对的氛围。
最反感的是应酬时候的酒,菜还没夹上,又得站起来敬酒,和一面之交的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脸上堆满着功利的假笑。一杯酒就像一笔买卖,喝下去的人总试图换回点什么,结果往往亏本。我不过偶然为之已是不胜其烦,想那些官场商场行走的人,天天都以此为生,做官赚钱的快乐也因了这样的酒局至少抵消了一半。
最阳春白雪的要算唐诗宋词里的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古人借着一杯薄酒把人生的悲欢离合,渲染得淋漓尽致。人生若无酒,怎遗这佳句名篇传世?说酒是文化不无道理。
我与酒只能算浅交。更多的时候是看人喝酒,听人说酒。
酒也有很喜剧幽默的时候,我们单位里有个主任,平时不苟言笑,非常正统也最有眼色的那种,深得一把手的赏识。在单位是一人之下几十人之上的人物。有天中午家里来了客,不知道怎么就喝多了。下午是职工大会,他笑得一脸灿烂,恨不能见人都给个拥抱。头儿在上面读文件,他“浑身是胆雄赳赳”,不时有惊人之言脱口而出,视全体与会人员为知音。局长碍着平时的情面不好发作。本来很沉闷的一下午,变成了相声晚会。他笑起来牙齿雪白,有点像转播世界杯的张路,觉得这主任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弄不清喝醉的他是真的他,还是醒着的他是真的他。幸好他不天天喝,否则说不定我就喜欢上他,闹出点办公室的罗曼史来了。
最伤感的一次与酒有关的经历,是去看望我的一个老同学。有天突然接到一位久未联系的同学电话。她在电话中说,一个老同学得了肝癌,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他从小学二年级转学来我们班,以后初中、高中我们同学近九年,突然听说他快死了,我简直难以相信。才三十多岁啊,几个月前还听同学说起他正做饮料生意,生意很火,怎么突然就要死了呢?老同学的妈妈在医院的走道里哭着告诉我们,他还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这几年做生意他几乎天天都在外面喝酒应酬,肝从去年起就不好了,先还以为是肝炎,谁知道……我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妈。心里堵得慌。接下来的同学聚会,酒桌上话题总离不开老同学的死以及他遗体告别的情景。这酒也喝得悲情起来。叹人生无常,酒味人生,百人百味,苦乐自知。
三、葡萄美酒
申城六月末,热浪还未卷起,人们早已尝到了西瓜的甜美,待到七八月份,汁多的西瓜解得了口渴,恐怕也未必解得了心渴。然而那时却有晶莹剔透、甜嫩多汁的葡萄上市,其品种众多,巨峰、无核白鸡心、扎马特、京亚、黑峰、马奶子等等;形状也不单一,从圆向椭圆延伸;色彩艳丽更是各异,紫红、紫黑、黄绿……
申城的夏夜薰风徐徐,尽显妩媚的繁星眨巴着慧眼,俯视着尘世的花园舞会。伴着柔情蜜意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品尝着如宝石般的葡萄,高举着精美的酒杯,这是夏季里我爱做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梦。其实生活是平淡的,夏夜,偶尔仰望天空,黑暗中闪烁的星星远不如儿时记忆中那么多那么亮了。家里爱吃葡萄的习惯一直未改,父母喜爱吃又大又紫又黑,果粒均匀,着色一致,味甜汁多,还带着一股酒香的巨峰葡萄;我的祖母对葡萄的品种色彩倒是一点也不计较,只要是新鲜的、甜的、多汁的,自然就爱吃;我则偏向于马奶子葡萄,它比巨峰葡萄结构松散些,洗起来有一点点烦,但味道清淡些,黄绿色的色彩现出几分可爱和青春。
一日,朋友来访,送来一串葡萄,放在一个精致的袋子里,着实美丽,如美人修长的指甲,纤细柔媚,紫红的表皮光泽透亮,使人垂涎欲滴,加上上面贴着进口水果的标志,更让人舍不得吃了,怎么说也得三五个好友相聚Party时,拿出来品尝才显出它的价值,便把它藏在冰箱里,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忘了这回事。过年办年货清理冰箱时,才发现这袋已不成形的“美人”,除了大叹惋惜,也无可奈何。突然想起书架上的那瓶红葡萄酒,也不知是哪年买的,是好酒,也是舍不得喝,过年时才拿出来饮用,其颜色固然深沉并有沉淀物,但提在手中摇晃杯中酒,酒味夹着葡萄果香便涌了出来。葡萄酒大约起源于波斯,古代的埃及人、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比较喜欢浓而且酒精度较高的葡萄酒,通常添加了很多香料之后再加水去稀释。葡萄酒一直在重要场合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例如宗教仪式中,在庆典上,葡萄酒往往用于定住心神或净化身心,它甚至可以治伤疗病。《圣经》中提及葡萄酒次数非常多。亲朋好友频繁敬酒碰杯,这让我想起了葡萄、酒和“精神”的关系。肉体好比是葡萄,葡萄总是会消失的——它们会腐烂,你虽然不能长久地保存葡萄,但你可以用葡萄来酿酒。而酒的另一种写法是SPIRIT,“精神”是SPIRIT的另一个义项。人们可以在肉体的存在中创造精神,像酿酒一样。葡萄不能被长期储藏,但变成酒就能,甚至保存得越久就越有价值。在葡萄和葡萄酒里面,我看出了人生的意义。
四、酒喝多的时候
亲朋相聚,以酒会友,是一件赏心乐事,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会喝酒的人,喝到恰到好处,那种感觉就是神仙了。也有事出有因,喝过劲的,那就难免不发生些意外了。
早先,我就有一个朋友,是那种江湖上人的性格。有一次,在酒桌上,有人蓄意要灌我,他就挺身而出,将那酒杯拦下,替我喝了。别人就颂扬他,他受用不起,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后来不要别人敬酒,他自己倒来喝。舌头就有些大,说:“你们,有什么事,我,随到随叫。”桌上的人就笑。他摇摇晃晃地离开酒桌,我将他搀着。他说:“我没醉,你是了解我的,我们这一代人,想做的事情……”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就嘤嘤地哭起来,将头靠着,像个婴儿,很无助的。我知道,他是很想做事情的,只是事与愿违。喝酒喝到痛处,是有些伤了身子的。
也有借着酒劲,胆大无边的。同事周兄是一位摩托车好手,有天晚上,他和朋友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直喝到月上树梢头,才跨上摩托车往家骑。头晕晕乎乎的,眼皮有些撑不起,一阵凉风吹来,酒的燥热散了些,有点爽。这边就紧了紧把手,将车开出速度来。路上人车稀少,畅通无阻。待周兄往前那么一瞅,前面就是家了。潜意识里,他即命令自己,要转弯!车却未减速,臀部便脱出车座,人就往前飞去,重重地贴在迎面的一堵墙壁上,酒被撞醒了,便问自己:“我怎么会在墙壁上的?”一点不感觉到痛,想要走路,却已抬不了腿了。周兄在家歇了些日子,幸亏没伤到大处。
酒喝多的时候,也会打扰别人。我有一位同事,想当年,妹妹为了不让他下乡,偷了户口簿报名上山去。他一直歉疚于妹妹,想把妹妹调回来。多年以后,妹妹终于可以返沪了,喜讯传来,他奔走相告,仍觉意犹未尽,便拖了朋友去喝酒。多年心愿一朝了,会须一饮三百杯。直喝到深更半夜方才休。朋友送他回家,公交车上,就三五名乘客,我的这位同事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现在要查票了!”就走到一位乘客面前说:“侬有票子口伐,告诉侬,阿拉阿妹调上来了,侬讲,侬开心口伐!”一股酒气冲着人家,还将一只手指点在人家眼睛前面,晃来晃去。那位乘客正在莫名其妙之中,同事的朋友飞快地冲过去,两只手拱作一团,一边作揖,一边连连赔不是道:“爷叔,谢谢侬,帮帮忙,让他开心点,侬就讲开心的。谢谢噢谢谢。”
酒一时喝得太猛,也会失态的。有一军垦农场,逢到秋收,隔壁农业社的人,乘着夜色,带着麻袋来偷麦子,还乱踩,糟蹋不少粮食。农场这边就派人去联络感情,具体的形式就是先送礼,再喝酒。那一年,农场去了个参谋长。这位参谋长不到40岁,个头一米八,魁伟英武,狡猾能咋呼,善喝酒,一般外交上的事务,都由他出面打点,从未打过退堂鼓,败下阵来的。
对方出场的是一位农业社的妇女主任,30来岁,剪着短发,两眼神采飞扬,着深藏青带白色碎花的小袄,拾掇得清清爽爽,很干练的样子。参谋长见了,急忙私下里传下话来,说:“咱们可千万不能让女的给熊住了,宁可喝趴下了,也不能甘拜下风的!”
农业社的饭桌上,有好几个绿色的军用水壶,里面盛着他们自己酿造的高粱土烧,起码有65度。妇女主任沿着圆桌码上小酒盅,打开壶盖,满上,就举起酒杯,对着参谋长说:“解放军是咱最亲的人,喝一杯。”仰起脖子,送入肚中。这参谋长见势,也急忙送入口中。妇女主任又满上,还是对着参谋长说:“咱军民团结一家人,喝一杯。”又送入肚中。参谋长不敢懈怠,速速送入口中。未待喘息,妇女主任再次满上,说:“抓革命,促生产,保证让你们收好麦子,再一杯。”连喝三杯后,妇女主任又问:“你看咱妇女能顶半边天?”参谋长说:“那是那是。”妇女主任就笑了:“咋样,那还得喝一杯。”就有人站出来想替参谋长喝了,被妇女主任一手弹了回去说:“这酒喝好了,咱们就说麦子的事。”参谋长瞪了那人一眼,“咕咚”一声将酒入肚了。妇女主任才说:“吃菜,吃菜。”参谋长的脸就跟那猪的肝子似的,再瞧那妇女主任,小脸儿越喝越俏白,眼睛贼亮贼亮的。
后来司机总觉着参谋长哪里有点不利索,事后才传出,那晚参谋长喝猛了,又被妇女主任的小白脸儿一激一急,尿裤裆了。
酒这玩意儿,成也是它,败也是它。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请各位爱好酒的朋友,将酒喝好了,那才是利人利己,皆大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