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谓:“袁生只为不省人间礼数,取怒于人,是以遨游至此,今又责之备,袁生安所逃死邪?嗟嗟,袁生之难也,乌得无罪乎?”怀林小沙弥从旁哂曰:“袁家、丘家决定是天上人初来下降人世者,是以不省人世事也。若是世间人,安有不省世间礼数之理?”某谓林言甚辩。大人曰:“林之言是也。夫唯真天上人,是以不知有人世事。故世间人之所能知者,天人不知,世间人之所能行者,天人不能。是以谓之天人也。夫世间人之所能知能行者,天人既已不知不能,则天人之所知者,世间人亦决不知;天人之所能者,世间人亦决不能。若慕天人以其所不知不能,而复责天人以世之所共知共能,是犹责人世以知能,而复求其如天人之不知与不能也,不亦难欤。则不惟天人失其为天人,将世间人亦失其为世间人矣。是责备之过也。吾谓不如取天人之所独知独能者而以与之好,而略其所不知不能之不如世间人者,而不为之求备焉,则善矣。”因感而赋诗三章,以祛责备者之惑。
不是天人初下世,如何不省世人礼?省得世人礼不难,尔来我往知礼矣。
既不能知人世礼,如何敢到人间世?任尔胸藏万斛珠,不如百拜头至地。
去年曾有一新郎,两处奔波苦苦忙。粪扫堆边都是也,痴人却说郎非常。
第二段
是夜,怀林侍次,见有猫儿伏在禅椅之下。林曰:“这猫儿,日间癨拾得几块带肉的骨头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叹曰:“人言最无义者是猫儿,今看养他顾他时,他即恋着不去。以此观之,猫儿义矣。”林曰:“今之骂人者,动以禽兽奴狗骂人,强盗骂人。骂人者以为至重,故受骂者亦自为至重。吁,谁知此岂骂人语也?夫世间称有义者莫过于人。你看他威仪礼貌,出言吐气,好不和美,怜人爱人之状,好不切至,只是还有一件不如禽兽奴狗强盗之处。盖世上做强盗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气无伸,遂尔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个半个怜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矣。然则以强盗骂人,是不为骂人了,是反为赞叹称美其人了也。
狗虽人奴,义性尤重,守护家主,逐亦不去,不与食吃,彼亦无嗔,自去吃屎,将就度日。所谓‘狗不厌家贫’是也。今以奴狗骂人,又岂当乎?吾恐不是以狗骂人,反是以人骂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谓之奴。世间曷尝有使人之人哉。为君者,汉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余尽奴也。则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号,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谓:“禽兽畜生强盗奴狗,既不足以骂人,则当以何者骂人乃为恰当?”林遂引数十种如蛇如虎之类,俱是骂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叹曰:“呜呼,好看者人也,好相处者人也,癨是一付肚肠甚不可看,不可处。”林曰:“果如此,则人真难形容哉!世谓人皮包倒狗骨头,我谓狗皮包倒人骨头。未审此骂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骂人。”遂去睡。
第三段
守庵僧每日斋,皆取给于城内外人家供给盏饭,推其余乃以饭往来方僧道侣。是日,道侣中有一人再来索食,守僧怒骂不已。大人闻之,谓某辈曰:“不与食亦罢,何太辱骂也?况又盏饭之余乎?”因论及常志等,谓:“常志每借得银物,随手辄尽,此其视守僧之骂道人较胜矣。且常志等平日亦自谓能轻财好施,当过守僧十倍也。”某谓:“此说未当,要不过伯仲之间耳。彼守僧之骂道人,伤于太俭者也。但知为施主惜余饭,而不知为施主广积福,但知化饭之难,欲以饱其徒,不知受骂之苦,反以伤佛心。是太俭之故也。若常志辈,但见假借名色以得人之银,若甚容易,而不知屡借名色以要人之银,人实难堪。况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是太奢之过也。奢俭俱非,何以称常志之胜。
”大人曰:“若如子言,则轻财之名不美乎?彼固慕轻财之名而后为之者也。”某曰:“嗟哉,是何言欤!夫古之言轻财者,必曰重义,未有无故而轻财者也。故重义者必轻财,而轻财者以重义故,是以有轻财重义之说,有散财结客之说。是故范纯麦舟之予,以石曼卿故,非石曼卿,则一麦不肯妄费矣。鲁子敬有一三千米之予,以周公瑾故,非公瑾则一粒不肯妄费矣。为公瑾,是以结客故散财,为石曼卿,是以重义故轻财。今得人钱财,视同粪土,岂为谋王图伯,用之以结客乎?抑救灾恤患,而激于义之不能以已也?要不过纵酒色之欲,滋豪奴之贪,乱而不理,懦而不敢明耳,何曾有一文施及于大贤之待朝饣甫者。此为浪费纵欲,而借口轻财,是天下之浪子皆轻财之夫也,反不如太俭者之为得,故曰‘与其奢也宁俭’。”
第四段
九月二十七日,林随长者游至西城,发足欲往万寿寺。寺有僧,长者每游必至方丈。是日忽逢暴雨,势似天以同来,长者避雨于季士门下。不一盏茶,雨过,然平地皆水,可以行舟矣。林启长者曰:“此骤雨,水未退,不如升堂一坐,稍待水退乃往。”长者登堂,坐于中堂之上。时有老仆即欲入报,长者遽止之曰:“勿报,我躲雨至此,权坐一时,切勿报。不报,我尚多坐一时,若报,主人出,我不过一茶即起矣。”偶宅中有老姆从内出,见是长者,不觉发声曰:“是卓吾老爹,何不速报?”便番身入内,口中道:“卓吾老爹在堂,快报知,快报知!”于时主人出,安座已。坐未一茶,长者果起。
至道中,问林曰:“何此家妇人女子尽识李卓吾邪?”林曰:“偏是妇人女子识得,具丈夫相者反不识也。此间男子见长者个个攒眉。”长者曰:“如尔言,反比不得妇人邪?”林曰:“不然。男子惯见长者,故作寻常看。此老妇人乍见耳,乍见是以生希有想、欢喜想也。长者但自念,果寻常乎,希有乎,不必问林也。若说男子不如妇人,非矣。”长者曰:“尔言是,尔言是!”疾行至万寿寺,会其僧。其僧索书。书数纸已,其徒又索联句。联句曰:“僧即俗,俗即僧,好个道场;尔为尔,我为我,大家游戏。”是夜雨不止,雨点大如车轮。长者肩舆淋漓带雨而归,大叫于舆上曰:“子看我与尔共作雨中游,何如?”林对曰:“真可谓游戏三昧,大神通自在长者矣。”
玉合
此记亦有许多曲折,但当要紧处却缓慢,却泛散,是以未尽其美,然亦不可不谓之不知趣矣。韩君平之遇柳姬,其事甚奇,设使不遇两奇人,虽曰奇,亦徒然耳。此昔人所以叹恨于无缘也。方君平之未得柳姬也,乃不费一毫力气而遂得之,则李王孙之奇,千载无其匹也。迨君平之既失柳姬也,乃不费一时力气而遂复得之,则许中丞之奇,唯有昆仑奴千载可相伯仲也。呜呼,世之遭遇奇事如君平者,亦岂少哉。唯不遇奇人,卒致两地含冤,抱恨以死,悲矣。然君平者唯得之太易,故失之亦易,非许俊奇杰,安得复哉。此许中丞所以更奇也。
昆仑奴
许中丞片时计取柳姬,使玉合重圆,昆仑奴当时力取红绡,使重关不阻。是皆天地间缓急有用人也,是以谓之侠耳。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他。古今天下,苟不遇侠而妄委之,终不可用也。或不知其为侠而轻置之,则亦不肯为我死,为我用也。
侠士之所以贵者,才智兼资,不难于死事,而在于成事也。使死而可以成事,则死真无难矣,使死而不足以成事,则亦岂肯以轻死哉?贯高之必出张王,审出张王而后绝吭以死者是也。若昆仑奴既能成主之事,又能完主之身,则奴愿毕矣,纵死亦有何难,但郭家自无奈昆仑奴何耳。剑术纵精,初何足恃。设使无剑术,郭家四五十人亦能奈之何乎?观其酬对之语可见矣。况彼五十人者,自谓囊中之物,不料其能出此网矣。
一夫敢死,千夫莫当,况仅仅五十人而肯以活命换死命乎?直溃围出,本自无阻,而奈何以剑术目之!谓之剑术且不可,而乃谓之剑侠,不益伤乎!剑安得有侠也?人能侠剑,剑又安能侠人?人而侠剑,直匹夫之雄耳,西楚伯王所谓“学剑不成,去,学万人敌”者是也。夫万人之敌,岂一剑之任邪?彼以剑侠称烈士者,真可谓不识侠者矣。呜呼,侠之一字,岂易言哉!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同一侠耳。夫剑之有术,亦非真英雄者之所愿也。何也?天下无不破之术也。我以术自圣,彼亦必以术自神,术而逢术,则术穷矣。曾谓荆卿而未尝闻此乎?张良之击秦皇也,时无术士,故子房得以身免,使遇术者,立为齑粉矣。故黄石老大嗔怪于圮桥之下也。嗣后不用一术,只以无穷神妙不可测识之术应之。灭秦兴汉,灭项兴刘,韩、彭之俎醢不及,萧何之械系不及,吕后之妒悍不及,功成名遂而身退,堂堂大道,何神之有,何术之有,况剑术邪?吾是以深悲鲁勾践之陋也,彼其区区,又何足以知荆卿哉?荆卿者,盖真侠者也,非以剑术侠也。
拜月
此记关目极好。说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笔也。首似散漫,终致奇绝。以配《西厢》,不妨相追逐也。自当与天地相终始,有此世界,即离不得此传奇。肯以为然否?纵不以为然,吾当自然其然。详试读之,当使人有兄兄妹妹,义夫节妇之思焉。兰比崔重名,尤为闲雅,事出无奈,犹必对天盟誓,愿终始不相背负,可谓负正之极矣。兴福投窜林莽,知恩报恩,自是常理。而卒结以良缘,许之归妹,兴福为妹夫,世隆为妻兄,无德不酬,无恩不答。天之报施善人,又何其巧欤?
红拂
此记关目好,曲好,白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红拂智眼无双,虬髯弃家入海,越公并遣双妓,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饮食宴乐之间,起义动概多矣。今之乐犹古之乐,幸无差别视之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