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文字表述风格与实录传统
正如吴缜所说,历史撰述中事实、褒贬和文采是相得益彰的,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不仅体现在他注重史料真实和坚持实录秦、汉历史的求真精神,还在于他自成一家的表述风格。这三者汇聚在一起,方可见《史记》实录风貌之大概。
扬雄在《法言·重黎》中讲:“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扬雄没有展开对“实录”做进一步解释。但他是把《史记》与《周官》和《左传》相比较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认为,《周官》是记载人们行事准则的,《左传》的特点是品列人物之言辞,而《史记》在记事和写人是要如实地记载历史。他已经准确地概括出了《史记》作为历史著述的本质特点,抓住了司马迁的著述宗旨。我们可以说扬雄已经从历史编纂的特点上强调了《史记》“实录”的特征和价值。
在此基础上,班固从叙事和文辞上概括了《史记》实录的表述风格:“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辨而不华”是指《史记》善于使用言辞,语言丰富,能侃侃而谈但不滥用浮华无实的辞藻。其中“华”与“实”相对而言。司马迁曾说孔夫子:“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61】。意思就是说孔子对自己懂得的事情能说很多,但又不夸夸其谈,以谨慎为标准。这也是司马迁追求的风格,班固总结为“辨而不华”,是很恰当的。“质而不俚”是说《史记》文辞朴素而不鄙俗,“质”还有真实的含义,《史记·张释之传》记载:“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质言即说实话。此外,《史记》所记几位直臣,如汲黯、周勃等,司马迁都以当时口语写出他们的语言,使人物更真实更生动。“其文直,其事核”是说《史记》记事真实而准确,直述其事而不委婉隐讳。总之,无论记事、写人、记言,《史记》都以真实为准则,这就是司马迁“实录”文风为后世史家树立的榜样,也是人们评价“良史”的一个重要标准。司马迁《史记》不仅做到了“实录”,还富于文采,这引起后代史家极大的兴趣,在撰史和评论中不断探索《史记》“实录”文风的魅力所在,并加以仿效,形成了中国史书实录的表述传统和丰富的理论。人们对实录的表述特征大概有以下几种理解:
第一,文洁事信。范晔曾比较司马迁和班固的文风,认为:“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62】,两相比较,所谓“文直事核”就是说《史记》叙事简洁准确。范晔是很重视文辞表述的一个史家,他对马、班文风的把握也是比较准确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对《史记》、《汉书》记事风格的比较逐渐展开,如张辅曾以文字繁简比较《史》、《汉》优劣,他的评论多受后人指责,认为这种比较过于简单。其实,他是用这种比较来强调《史记》简洁、真实的实录文风,因此才有这样的结论:“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63】这就是说《史记》文辞简洁而能叙事完备,就在于它写人能够使文辞语言符合历史人物的身份,叙述历史事件则能符合事实,有条有理。这把《史记》记事、写人的风格揭示得更加清楚了,是对班固“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评论的进一步发挥。刘知几《史通》中有《叙事》一篇讨论史书的叙事,提倡文约事丰的叙事风格,他说:“言尽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并且举了《左传》和《史记》的例子来说明。实际上就是说史书语言要具有高度的概括力,这样才能文字俭省,事实清楚而作者意旨亦明。叙事之省“有假赞论而自见者”,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士。”就是借着论赞“别出其事”,引出其他事情来。这都是他对《史记》文辞简约而叙事真实的理论探讨,已经是比较全面了。明代何乔新说:“上自黄帝,下讫汉武,首尾三千余年,论著才五十万言,非文之直乎!纪帝王则本《诗》、《书》,世列国则据《左氏》,言秦间诸侯则采《战国策》,言汉定天下则述《楚汉春秋》,非事之核乎!”【64】很明显他也是从文字简洁和史事可信两方面来理解《史记》“文直事核”的风格的。清代蒋彤在此基础上继续做了总结:
班孟坚论司马之书曰,其文直其事核。师古注云:“核,坚实也。”百果之核,无不坚实,叙事义法,“坚实”二字尽之”。无虚假无疏漏,乃得坚实。核无定形,随物为大小。试读《史》《汉》中传,长者数万言,短者数百言,有一字不坚实否?故文无论短长,总有天然结构,如铜就范,有不可增减意,是无他,文洁而事信也。【65】
他以“无虚假无疏漏”来解释《史记》的“文直事核”,所谓“随物为大小”就与史家叙事的剪材之功有关,即根据事实决定繁简。司马迁说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66】,就是说孔子叙事笔法之严谨真实。蒋彤用“有不可增减意”来评价《史记》,实际上就是从这个角度充实了实录风格的内涵。
除了围绕班固有关文字表述的评论来揭示《史记》实录的风格外,人们还经常用这个标准衡量后来的历史著作。李延寿说魏收的《魏书》:“追踪班马,婉而有则,繁而不芜,持论序言,钩深致远。”【67】这是说魏收著史不仅从叙事文风上继承司马迁,而且在评论史事上,也能揭示历史深层的真相,深得司马迁论赞的精神。这种夸奖,固然有过誉之处,但可以看出后来史家对《史记》实录的表述特征有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并以此作为自己著史的楷模。
第二,质朴切直。当史学领域出现不良文风和错误倾向时,严肃的史家都会自觉地用《史记》作为标准来进行批评。如南北朝时期直至唐初,由于骈文盛行,很多史家著史讲究用词华丽,多用偶句。对此刘知几批评诸家晋史“荒庄少气”、“沦溺罕华”。他指出:“夫史之叙事也,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长卿之飞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他进而批评唐修《晋书》:“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68】刘知几在这里强调了史书表述与文学性表述不同,应以司马迁《史记》的实录风格为准则。唐宋古文家常常学习《史记》质朴切实的风格,柳宗元的文章以峻洁著称,他谈到自己写文章的体会时说:“《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69】这里的“峻洁”是指司马迁胆识过人,敢于言人之所不敢言的质实精神。欧阳修修五代史,被人评为“记事似司马迁”【70】。他们追踪司马迁,更加扩大了《史记》实录文风的影响。章学诚评价说:“六朝骈丽,为人志铭,铺排郡望,藻饰官阶,殆于以人为赋,更无质实之意。是以韩、柳诸公,力追《史》《汉》叙事,开辟蓁芜;其事本为变古,而光昌博大,转为后世宗师。”【71】韩柳取法《史记》叙事的质实古朴,与六朝以来的骈丽文风作斗争,开了一代新文风,成为后代史家和古文家效仿的榜样。为了反对浮靡华丽的文风,他们更强调了质朴直书的风格,在他们的提倡和带动下,唐代史家一直保持着质朴切直的传统,刘知几的《史通》就反映出质朴切直的特点。柳宗元作《非〈国语〉》、《段太尉逸事状》,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72】,都有直书的精神和质朴的文风。宋明理学多谈义理,影响到史学领域就出现了撰史不顾事实而滥用义理虚文的风气,致使史书记载的人物“千篇一律”,“皆如板印”。针对这种情况,章学诚提出了撰史之文“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73】的标准,并且以《史记》的《陈余列传》、《管晏列传》、《李斯列传》为例说解史家作传的准则。
第三,寓论断于叙事。明清两代出现了一批从文字表述和体例结构方面研究《史记》的著作,大都是文集评点式的,明代的“唐宋派”和清代的“桐城派”古文家都以《史记》为榜样,对《史记》文字表述的特点进行评论。在此过程中,《史记》叙事风格得到更多新的阐释和发扬。明杨慎说《平准书》“先叙汉事,而赞乃述自古以来,而寓微辞于武帝,叙事之变体也”【74】。邵晋涵说《封禅书》“直记事而其失自见,不用贬词,可为史法”【75】。这些都把《史记》通过记述历史事实来表达作者论断的方法指出来了,并把这种叙事风格看成是“史法”,把它从“叙事之变体”提高到了叙事之准则的地位。顾炎武把《史记》这种保持实录的方法称为“寓论断于序事”【76】,把这些意思都概括进来了,最能体现《史记》文直事核的神韵,是中国史学叙事理论的进一步丰富。当然,《史记》这种叙事风格不限于顾炎武所举数例,而有更广泛的表现【77】,对后人写史有很大的启发。其实,《史记》这种风格的吸引力来自司马迁对历史发展之理解的深刻性,从而使人们了解更深层次的历史真实。在史书撰写上,“文学水平的高低确实对读者的吸引力起很大作用,但理解的深刻性也具有另一种性质的吸引力。当然,我们应当注意表述上的生动。”【78】
第四,自然征实,生动传神。清吴敏树说:“《封禅》、《平准》、《河渠》三书,所叙皆孝武朝大条目事,与后人修史作志者不同。作志要考详先代典故,叙次令明晰而已。至史公所称,皆目睹事迹……学者第能细按当日事势情形,如身执简其侧。”“《河渠书》最为征实,……史公叙述,本其自然,非有强作。”【79】这是说其他史书作志大多排比史料,叙次明晰,而司马迁作三书是根据自己亲身经历描写当代史事,并能使当时的情形真实生动地呈现出来,使人读了如身临其境。其原因就在于“本其自然,非有强作”,按照事实情况记述下来,自然而征实。这一比较使《史记》的实录超越了记注史料的层面而揭示了它在史著表述上的创造性。不惟如此,即使是描写无法亲身经历的人事,司马迁也能精妙地运用这种笔法,达到实录的效果。清熊士鹏说:
司马迁作《史记》,变《春秋》编年之法,创为传纪,凡百三十篇。余每读其列传,观其传一人,写一事,自公卿大夫,以及儒侠医卜佞幸之类,其美恶谲正喜怒笑哭爱恶之情,跃跃楮墨间,如化工因物付物,而无不曲肖。读《屈贾传》,则见其哀郢怀沙过湘投书之状,读《庄周》、《鲁仲连传》,则见其则见其喜剑好博倚柱箕踞之状洋倜傥之状,读《韩信》、《李广传》则见其拔帜射雕之状,读《游侠》、《刺客传》,则见其喜剑好博倚柱箕踞之状,读《酷吏》、《滑稽传》,则见其鹰击毛挚摇头大笑之状,读原、陵、春、孟四君传,则见其弹铗负□执辔蹑珠之状,余不暇枚举,然若此者何哉?盖各因其人之行事而添颊上三毫也。故刘向、扬雄称之为实录。【80】
他所举的都是《史记》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列传,表明司马迁写人能够“各因其人之行事而添颊上三毫”,准确地把握人物的性格,选择突出的事件或细节把他们的性格特征描写出来,使人物生动而传神。读者在阅读时自然会产生如在目前的感受。明清时期的史学家有很多人都有类似的评述,但还没有人把《史记》这种生动传神的风格归结为“实录”。实际上,这可以说是《史记》“实录”风格在文字表述上的鲜明特点,也是历代史家赞叹不已、追慕不已的一个目标,是史书实录的较高层次的要求。我们今天仍然要学习司马迁这种文风。
总之,在漫长的史学发展历程中,人们从各个方面、不同角度探讨了《史记》实录的表述特征和精神实质,历代史家自觉地以司马迁的实录为目标,并为此不断地进行切磋和探索,使实录成为史家史料运用、历史评价和文字表述等各方面最基本的标准。在此过程中,《史记》以它各方面的成就影响了后代史家和史著。丰富了中国史学传统的内涵,在中国史学传统的形成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过去的史家难免受时代条件和认识水平的局限,但他们始终坚持以求真求实、反对虚妄矫饰。白寿彝先生说:“司马迁《史记》一书在中国史学上的贡献,是巨大的”,“司马迁成为笼罩整个中国封建时代的史学大师。”【81】不仅如此,直到今天,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仍然启发着我们的历史研究和历史撰述。从班固对《史记》实录精神的确认到今天,我们对它的认识已经更加丰富和深刻,实录也成为人们普遍遵守的准则,成为中国史学一个优良传统,推动中国的史学不断向着寻求真理、走进真理的方向前进。
注释:
【1】《汉书·司马迁传》。本书所引正史原文及注文、序文均据中华书局点校本。
【2】详见赵光贤《评班氏父子对司马迁的批评》,《史学史研究》1989年第1期;张子侠《班氏父子与〈史记〉的学术命运》,《史学史研究》1995年第4期。
【3】《论语·述而》,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
【4】《论语·为政》。
【5】《论语·子路》。
【6】以上分别见《史记》的《伯夷列传》、《孔子世家》赞、《太史公自序》。
【7】李约瑟著、袁翰青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译本第1卷,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页。
【8】《后汉书·班彪传》。
【9】《汉书·司马迁传》。
【10】《晋书·司马彪传》。
【11】《古史》序,明万历壬子刻本。
【12】《宋史·李焘传》。
【13】关于马、班思想倾向的评价,参见白寿彝《司马迁与班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3年第3期。
【14】详见《十七史商榷》卷四《孔子世家》、卷六《儒林列传》。
【15】《蛾术篇》卷九《司马迁所援据之书》,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
【16】《钝吟杂录》卷八,丛书集成初编本。
【17】分别见《史记札记》卷四、卷一,上海商务印书馆铅印本,1957年版。
【18】《义门读书记·史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
【19】《烟屿楼读书志》卷十二。
【20】其说分别见《史汉愚按》卷二、《潜研堂文集》卷二四序二、《文史通义·史德》篇。
【21】《廿二史札记》卷一“司马迁作史年岁”,王树民校证订补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
【22】《潜研堂文集》卷二四《序》二,《嘉定钱大昕全集》,陈文和主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23】《文心雕龙·史传》。
【24】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
【25】《左传纪事本末》卷三十一,中华书局1979年版。
【26】参见罗炳良《从宋代义理化史学到清代实证性史学的转变》,《史学月刊》2003年第2期。
【27】《考信录提要》卷下,中华书局1985年版。
【28】《史记·三代世表》序。
【29】吕思勉等《古史辨》第七册,开明书店1941年版,第47—48页。
【30】关于崔述考信方法的论述,参见陶懋炳《崔述〈考信录〉初探》,《史学史研究》1984年第1期。
【31】罗根泽《古史辨》第六册,开明书店1938年版,第441页。
【32】《太史公书知意·序论》,成都尚友书塾1937年版。
【33】对章学诚“史德”说的评价可参见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23—726页。
【34】《史学要论》,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9页。
【35】其事分别载《左传》宣公二年、襄公二十五年。
【36】《文心雕龙·史传》。
【37】《汉书·司马迁传》。
【38】《论衡·案书》,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
【39】《论衡·感虚》。
【40】《晋书·孙盛传》。
【41】《晋书·华表传》所附《华峤传》。
【42】《晋书》卷八二“史臣曰”。
【43】《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注。
【44】《三国志·魏书·王肃传》。
【45】《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注。
【46】《傅子·补遗上》,转录自马总《意林》,四部丛刊本。
【47】《晋书·张辅传》。
【48】《抱朴子·内篇·明本》,诸子集成本。
【49】《旧唐书·刘子玄传》。
【50】《史通·直书》,浦起龙释本。
【51】《史通·曲笔》。
【52】《史通·惑经》。
【53】《史通·申左》。
【54】《史通·惑经》。
【55】《史通·鉴识》。
【56】《新唐书纠谬·序》。
【57】《通志·总序》。
【58】《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
【59】《藏书》卷四十。
【60】《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三。
【61】《史记·孔子世家》。
【62】《后汉书·班彪传》后论。
【63】《晋书·张辅传》。
【64】《何文肃公文集》卷二《诸史》,明名论著丛刊,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6年版。
【65】《丹棱文钞·上黄南坡太守论志传义例书》,丛书集成续编集部第141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
【66】《史记·孔子世家》。
【67】《北史·魏收传》。
【68】以上二则见《史通·鉴识》。
【69】《柳河东集·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70】《宋史·欧阳修传》。
【71】《文史通义·墓铭辨例》,叶瑛校注本,中华书局1994年版。
【72】《旧唐书·路随传》。
【73】《文史通义·古文十弊》。
【74】《总纂升庵合集》卷一三,清光绪八年刻本。
【75】《史记辑评》卷二《封禅书》,转录自《史记评林》,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76】《日知录》卷二十六《〈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黄汝成集释本,岳麓书社1994年版。
【77】参见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1年第4期。
【78】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一卷《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26页。
【79】分别见《史记别钞》之《平准书》、《河渠书》,清同治间刻本。
【80】《鹄山小隐文集》卷二《释言》,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11页。
【81】《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