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斯托诺韦到法罗群岛最南端的岛屿距离仅二百多英里。这两百多英里的宽阔水域全部暴露在横扫大西洋的风中。法罗群岛十八座岛屿皆位于苏格兰和冰岛之间,有如海面山脊。这是欧洲最偏远的地方之一,一切事务都和海洋息息相关。岛民依靠海洋为生;在大多数儿童学习骑自行车的年纪,他们已经懂得如何驾驶小舟来往于岛屿之间;他们的日常生活则受制于回旋在上空的巨大大西洋气压。这些气压几乎四季为小岛带来密实的雨云层,三天两头总下着雨。不论是圣布伦丹或我们这些“后代布伦丹”,法罗群岛都是航程中的关键地点。若《航行》果真将古代爱尔兰修士前往美洲之路喻为“踏脚石航线”,那么法罗群岛则堪称为这条长途航线上的第一个据点。
这些潮湿而长期受到云层遮蔽的岛屿远在赫布里底群岛的地平线之外,《航行》上描写圣布伦丹等人见到了一座远方的岛屿,在和风吹送下上了岸。他们上岸后开始探索这个地方,找到了鱼类丰富的大溪流,以及无数肥美的白色绵羊群。他们抓了一头羊作为逾越节(Paschal)的食物。在准备耶稣受难日(Good Friday)仪式时,一名岛民为他们带来了一篮新鲜的面包。他走到圣布伦丹面前,虔诚地鞠躬三次,请他接受这些面包;稍后,他又带了更多新鲜的粮食到船上,并向这些旅者说明下一段航行的方向。当然,我们只能假设他们用的是相互可以沟通的语言。他回答圣布伦丹有关肥美羊群的疑问。他说岛上的自然环境温和,羊群日夜都可以在外面放牧,加上不挤羊奶,因此这些羊长得极为健壮。
许多学者指出,这样的描述和法罗群岛的绵羊岛(Isle of Sheep)极为吻合。受到海湾洋流(Gulf Stream)的影响,法罗群岛的冬季温和,不论气候或牧草地都适合养羊,因此岛上历来以绵羊及羊毛享有声誉。事实上,此岛的名称从来没有改变过。它似乎源自古斯堪的纳维亚语(Norse)中的“Faer-Eyjaer”,意谓“绵羊岛”。维京人到达法罗群岛时,也沿用爱尔兰人或古代居民使用的旧名,作为此岛的名称。前来和圣布伦丹见面并奉献面包的岛民,不但了解圣布伦丹的语言,也了解基督教派的历法,他很有可能是一个漫游的爱尔兰教会事务人员。《航行》一书称此人为“Procurator”,这是个专指修道院神职管理人员的名词,通常译为“庶务”(Steward)。另外有个有力的证据证明爱尔兰修士在很早以前就定居在法罗群岛。公元825年,一位名叫迪丘尔(Dicuil)的饱学编年史学家,曾受聘于法兰克宫廷,并着手编纂一本地理书《世界测绘》(The Book of the Measure of the Wor)ld,想要将古代人提过的已知地点都条列出来。迪丘尔阅读了大量的古代著作,但他仍觉得对于英国西部和北部的岛屿所知甚少。然而他曾居住考察过一些地方,并探访过比他航行到更远地区的爱尔兰修士,阅读这些修士的航行记述,因此他的记载仍有一定的权威。
“在不列颠北部的海洋中有许多岛屿,”迪丘尔写道,“由不列颠北部岛屿乘船,只要风向适合,约二天二夜即可到达。一位虔诚的修士告诉我,他曾在夏天以二天一夜的时间,驾驶一艘双桨手座的船,前往其中一座岛屿。
“那儿还有另外一群小岛,中间隔着狭窄的水域。在过去近一百年间,有不少来自祖国爱尔兰的隐士到这些小岛居住。他们习惯与世隔绝,但因为北方的海盗驱逐了所有的隐修者,现在这些岛上只留下不计其数的肥羊,以及各种海鸟。我从未在任何官方档案中读到过关于这些岛屿的记载。”
迪丘尔的描述有许多点和法罗群岛吻合,例如,各岛屿间的“狭窄的水域”指的应是法罗群岛之间峡湾状的水道;由苏格兰东北方的奥克尼或苏格兰北部的设得兰群岛出发,只要风力适当,在距离上是可以驾驶轻舟前往;法罗群岛以各种野生鸟类闻名,包括了大量栖息在各岛外围陡崖上的海鸟。这些海岛生态圈延续到迪丘尔提到的北方诸岛及《航行》提到的绵羊岛,因为《航行》中描述那位“庶务”向圣布伦丹指引方向时,曾告知他们可以停泊在附近一座名为“鸟类天堂”(Paradise of Birds)的岛屿,并要他们停留到圣灵降临节(Pentecost)前夕。
离开斯托诺韦港
如何证明绵羊岛、鸟类天堂就是法罗群岛一事,在我们停留斯托诺韦进行“布伦丹号”的各项航行准备期间,不断在我脑海浮现。前往法罗群岛是我们的第一次海洋长途航行,虽然二百英里在航海图上看来就那么一点儿距离,如果“布伦丹号”逆风而行,被迫迂回航行,航距上可能会加倍。难怪在古代,赫布里底群岛的渔民将法罗群岛称为“远方群岛”(The Faraways)。万一我们被风困住,我们也很可能去不了法罗群岛。要是开阔的西面吹来强风,就足以让“布伦丹号”掠过法罗群岛,直接前往挪威。在帆船时代,曾有受到暴风雨吹袭的奥克尼或设得兰群岛渔民,被吹往挪威海岸,他们受困在和“布伦丹号”同样大小的无顶盖船上数日之久,而且船只更不易驾驶。然而,相对于在狂猛暴风雨中丧生的人,他们算是幸运了。
斯托诺韦那些表情严肃的渔民站在码头上俯望“布伦丹号”,相互不苟言笑地低声交谈,并没有要帮忙的样子。一名“怀疑的多马”在我们一到达时,不断前来询问各种问题,令我们有些不堪其扰。最后他总以重复的一句话作结。
有一次他问:“你们的压舱物是什么?”
“水。”
“唉,石头比较好。石头里有生命。但水??那不好。我才不会想和你出海。”
另外一次:“她可以借风航行?”
“不全然,”我高喊响应,“我们运气一直不错,都和风切到不错的角度。”
“不能借风航行。噢,那可不好。”他又从齿间迸出那一句,“我才不会想和你出海。”
我背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亚瑟的爱尔兰腔转成苏格兰语调故意学着那名嘲弄者:“我们完了!唉,我们铁定完了!”
伊登可丝毫没有感到沮丧。我们正准备由斯托诺韦启航时,他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大叫他忘了件事儿,然后跳上岸,急速地沿堤跑去。我们疑惑地在船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他又全速跑着回来,挥动手中的褐色纸包。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乔治问他。
“没它不行的,”伊登跳上船,喘着气说,“无法想像。不好意思,耽误了时间,我问遍所有的地方,终于在斯托诺韦找到最后的存货。”
“是啊,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乔治又问。
“一瓶甜酒(Pimms)!”伊登绽出笑容,“我想我们会需要点东西调酒,好在船上享用鸡尾酒。”
可不是,我们这位塘鹅先生不但找到了斯托诺韦最后一瓶甜酒,甚至还在他的休息区设了一个秘密菜园子,种了一盘水田芥(water-cress)好点缀我们的鸡尾酒。但是老天,不幸的是第二天他不小心踢倒了那瓶甜酒,酒全都洒了出来,流到船底,然后不久又来了道海浪,把他的苗盘打翻,溺毙了“布伦丹号”上未来的菜园子。
驶回斯托诺韦的拖网渔船,在“布伦丹号”驶离码头调头往北开航时拉响汽笛,和我们愉悦地道别。6月17日早上,我们已经离开赫布里底群岛最外围的路易斯岬(Butt of Lewis)。
我们船上又再度只有四个人。洛夫因为紧急事件,由斯托诺韦直接返回挪威。我要求乔治重新规划一份轮值表,因为他几乎一个人承担了过重的工作。值班警戒是我们的安危所系,也是我们每日最重要的生活架构。每个人都非常自律,并准时在值班时出现。怠惰不但不公平,最后必然发生龃龉。我们每个人都了解大家在艰苦的环境中要紧密相依。我们像被关在一座三十六英尺乘八英尺的小房间,仅有不到四分之一的空间可以遮风避雨。可能导致纷争和憎恶的潜在因素无所不在,我们都很清楚小摩擦也有可能发展成仇恨。我们都知道这些危机,外面的人也不难看出我们在这样一条小船上共存共荣、不相干扰的态度。我们尽力自律,不干涉他人。我们一起讨论如何改善船上的情况,或在技术层面上提供私人意见。但私人的问题,除非当事人愿意,我们决不涉及;同时所有会影响到航程的决定,都由船长最后定夺。这是自律的方式之一,在最糟的时候,也顶多是在个人心中留下一些疙瘩,不至于翻脸;好处则是在这么一艘小船中,我们学会了不逞一时口舌,并且控制脾气,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航行在大西洋时,“布伦丹号”全体船员能够显示效率和团结的原因。
船上的日常生活
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实极为轻松。在一般的状况下,舵手的主要工作是观察天气的变化,特别是风向的改变,以及“布伦丹号”是否保持在航道上。不过这些并不需要过度精细。作为领航者,我只管航行方位是否正确,而舵手则将舵柄用皮带系住,固定方向,让“布伦丹号”的航向误差保持在二十度以内即可。“布伦丹号”保持航向的能力不错,不值得因快速转变的风向和小幅度的偏航,而多费精神在精确度上。船上的轻松气息也表示在必要时得调整船帆的待命值班者,不需要老是费力地攀爬到船中央,或挤过那些堆积的物品,不时地和绳索缠斗,或调整下风板。更令人轻松的是,我决定采用中世纪的耐心和悠闲,让“布伦丹号”自行航行。若是在中世纪,这样的航行多一周或少一周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我们这种悠闲气氛的好处却很显著。
我们就这么轻松地航行。伊登和我负责煮饭,亚瑟和乔治通常用桶子装了海水洗盘子。没人理会洗澡或刮胡子的事儿,因为实在不必要,而且浪费淡水。“布伦丹号”的牛皮和我们的羊毛发出的气味远比我们身上的气味浓厚,而脱了衣服用海水盥洗又显然太冷了。我们的个人排泄习惯随气候改变,要不就是把自己悬在船尾,一边提防冰冷的海水袭击,要不就是在海上情况不佳时把桶子嵌在船中央使用。但在风势强劲和浪花高溅时,没有人愿意使用这些方法,免得旁人遭殃。
每个人亦各有其责任范围。乔治负责定期检查帆具,特别是绳索和吊索这些容易损坏的设备。我们常找出针线修补裂缝,或将散开的绳端缠紧。所有的索具都需要经常调整,以亚麻绳为例,干燥时松垮,潮湿时则紧绷得有如铁条。我们发现最好的办法是在干燥时将它尽可能拉紧,再用水打湿。亚瑟是我们的绳索专家。他负责将绳索卷好后妥善收藏备用,船上这些绳索就够他忙了。其他的时间,他勤奋地清理和维护记录这次航行的照相机。彼得离去后,改由亚瑟负责摄影,我们这个最年轻的船员正逐渐成为一流的摄影家。那些精密的器材在他的巨掌中显得格外脆弱,不过他不但有细腻的一面,还具有机械天分:这些照相机虽然老是因为盐分使得快门卡住,但他都有办法维护正常功能。
导航、拍摄影片和无线电通讯是我的工作。每二十四小时,我打开那个仅比小手提箱大一点的无线电,试图和海岸站台联络,报告我们的位置。大部分时候,信号虽然微弱,但收发正常。站台收到报告后,即转告伦敦洛伊德情报单位(Intelligence Unit of Lloyds of London),并转告我们的家人。偶尔我们也无法建立联系,但就我们的设备,这种情况并不令人惊讶。无线电所需的电力大概和一个灯泡相同,信号的传收全靠用皮带绑在舵架上的小型天线。即使海面情况和缓时,水花也会溅湿天线。无线电所需的电池是两个小型的汽车电池,借由两小片绑在船舱上面的太阳能板充电。这些太阳能板只能充少量的电,因此无线电通话时间亦受到限制。如果无法在四分钟内建立联系,我通常随即关闭无线电,隔天再试。大多数成功的通讯就靠这座耐用的小型无线电,以及海岸站台那些接线生,他们特别排班,好在大气电波干扰不强时接受我们的信息,他们耐心和技术兼具。
导航本身并不复杂。离开斯托诺韦后,我用六分仪按太阳定位,并和无线电显示的方向重复核对。但同样的,这些并不需要太精准,我们只需保持大约的航向即可,其他的就交给潮流和风向了。要替不容易操纵的“布伦丹号”设定精准的航线或准确的目标并不容易。沿着“踏脚石航线”,只要能在需要时找到登陆地点,我就很满足了。
伊登是个毫不做作的人,为我们带来了许多乐趣。我们都知道每天早上要叫醒他,最好就是高喊“食物!吃早饭!早饭时间到了!”这样的喊叫声回荡到他栖身的前桅方洞里,不消几分钟,“塘鹅”就会蹒跚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凑近食物柜里嗅着。他的服装不超出两天就会更换一次。有时候他戴贝雷帽,有时候戴毛线帽,有时又拿手帕当头巾。他的防水外套有时换成老旧的毛衣,或是在让他像个大婴儿的毛皮里衬潜水装。有次他穿了粗呢运动外套和格子呢长裤,我们不禁叫好。又有一次他则是一身东方打扮,刺绣的印度薄棉上衣,衣襟在微风中飘飞,有如加尔各答的办事员一样。但他仍然打赤脚,我只能想像那必然冷如刀割。这些多变的衣物都放置在他睡觉的那一小块空间,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只见他还由里面取出一包包他在斯托诺韦购买的免税香烟。他拿香烟请他那些看来有些嫉羡的船上伙伴,自己则一派怡然自得,丝毫不受影响。
伊登当然常有创举,只不过他兴高采烈地宣告过后,结果总和最初的计划不太一样。他每天都说要煮一些新的菜肴,但最后一秒钟,不是缺乏主要的材料,就是在他边煮边品尝后一点也不剩——后者是最常发生的。他一天至少两次为他挂在“布伦丹号”船尾孤零零的钓线发明新的鱼饵,但惟一一次钓到的只有一条小梭鱼,而且在他拉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这倒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有一次他嘴里叼着烟,手上要将淡水倒入水罐,但却错倒煤油,差点成了表演自焚的特技高手;又有一次他快乐地将他的自制睡袋衬里挂在索具上晾干,结果却忘了这件事,最后只见那衬里自索具脱开,有如降落伞般飞越波浪而去,令我们捧腹。这又是他的另一项创举。事实上,伊登真是我们的活力来源。他的昂扬甚至为最令人沮丧的时刻带来了活力。
“靴子”和“塘鹅”都热爱赏鸟,“布伦丹号”则给了他们沉浸于这项嗜好的极佳机会。我们越往遥远的北方行驶,鸟的种类也就越多。每天总有几种不常见的鸟类出现,于是鸟类图鉴成了大家争先查阅的书籍。行进到法罗群岛的半程上,我们就已经记录了十五种不同品种的鸟类,我们还长时间观察常跟随我们的海鸥和燕鸥的习性。它们在我们四周发出尖锐的叫声和吱喳声,并常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后径自远扬,留下“布伦丹号”静静地往目的地前进。暴风鹱可以称为最优雅的航伴,也是这些水域首席的特技飞行员。它们不停地盘旋,绕着我们长时间飞行,刚硬的翅膀几乎要碰到海浪,浑圆的身体则像是巨大的飞蛾。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对北极燕鸥一路停伫在我们的桅杆上,并在其它海鸟靠近时,焦躁紧张发地出叫声。有时候它们会暂时飞到尾波上捕鱼。有次我们见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空中大战。两只北极燕鸥飞开时,一只笨重的贼鸥飞过来觅食。结果这两只小小的燕鸥勇敢地又叫又攻击,把那只贼鸥驱走,在它们飞回桅杆前,我们可以听到那骄傲的叫声。不过这次胜利为时不长,不到十分钟,一对贼鸥飞过来,但这次没有交战;两只北极燕鸥逃走保命,在贼鸥攻击它们时,敏捷地贴着浪头飞行、转弯而去。
令人忧心的船只状况
接下来的两天,“布伦丹号”稳定地朝北行进。收音机不断传来强风特报,但当时的风力平缓,我们距离法罗群岛也只剩一半路程。乔治和我每天检查船身皮革,把手指穿过木质架构,试试牛皮是否开始败坏。皮革已经被海水浸透,渗出些微的水分,流入船底,成为约一二英寸深的常态积水。皮革本身除了舵桨H形框架附近的两块外,其他的看来情况不错。这两片牛皮都缝在同样的部位,分在船的两侧,紧沿着舷缘。我可以看得出来“布伦丹号”微翘的船尾已经开始下垂,船体变直,牛皮也开始有了皱纹。这个部位的牛皮不再紧绷在船体上,反而像大象臀部的皮肤那样松散,这可不太好,会减低船在暴风雨中的功能。用手指顶着牛皮时,可以轻易地前后推动,有如没有吹饱气的气球一样,但即使如此,其材质似乎仍未受损。我们的中世纪皮革整体看来不错,我猜测天气变冷有一定的帮助。“布伦丹号”现在航行于冰冷的水域,低温可以减缓皮革的分解速度,并使皮革僵硬,同时表面的羊毛油脂硬化后也加强了保护作用。我忍不住猜测为什么爱尔兰修士要选择北方的“踏脚石航线”前往“上帝应许之地”:这里的水域冰冷而多暴风雨,但是能延长皮革船航行的寿命。若行驶于南方较温暖的水域,保护性的油脂容易被冲刷掉,皮革亦容易腐烂。
在每天例行的检查中,我们也发现海水对于木质船体造成影响。舵桨是由固定在反方向舷缘上的交叉索托住的。这条绳索的张力太强,以至于厚达一英寸半的干燥橡木舷缘已被扯开,出现锯齿状的裂缝。乔治实时将绳索换系到更牢固的地方,并在舵桨的托架上多加了一道绳索。后来我爬往检查主桅部位,发现主桨手座上翘形成一个弧度,可能也肇因于使船尾下垂的同一道力量。由于桨手座和桅杆之间的缝隙随着船的晃动像巨大的钳子般张张合合,这时把手指靠得太近并不聪明,很可能被夹碎。
我满怀忧虑地爬回去,思考着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布伦丹号”正在改变形状。我不认为我们会有即刻的危险,但很清楚的是,这些基础建材的品质是我们安危所系:木头必须坚实到能够承受船身收缩时的扭力,捆绑木质框架的皮带也得牢固到能继续将框架系成一体。最重要的是,皮革必须要耐得住不断增加的皱褶和船体下垂,而亚麻绳目前所承受的张力比过去还大,一旦断裂就会产生大麻烦。我在心里重复确认这些潜在的问题。它让我想起:一个中世纪船只制造者以精心挑选准备的材料造船时,可能缺乏的海洋知识。我们在“布伦丹号”上一点点地学到了这些知识。我们的现代化设备正一样样毁坏。那些闪亮、崭新的现代金属工具尽管表面上有油质保护层,但都已经开始生锈。经过一个月的航行,那把强化处理过的锯刃竟然像腐败的红萝卜一样断裂,我本来希望用来当作夜灯的矿工灯亦失灵了。这种品质好到可以让矿工终生使用的灯具,其金属网已经严重腐蚀,铁铆钉也因生锈而掉落。在这些现代器物中,只有最好的不锈钢、硬塑料和合成绳索仍然保持良好状态。每次我们得补充毁坏的器物时,就以木头、皮革和亚麻等古老材料制作新品,并从中学到新知识。这也让我们能够按照实际所需,制作合宜的替补品。这些东西的外观大多粗糙笨拙,却更耐用而且可以自行修护。当那些金属器物断裂,或是塑料品裂开时,在缺乏修理工厂的情况下,只有将其丢弃以减轻船身重量。
这些情况让我不得不认为,圣布伦丹时代的水手不论设备或精神状态,都比一般所知的来得好。早期的中世纪水手用的是耐久的材料,即使损坏也可用简单工具修补。他们的衣物也最符合当时的环境,一如我们在“布伦丹号”上的发现一样。天气开始变冷时,我们以散发着自然羊毛味道的老式羊毛衣物取代了合成纤维的服装。我们看起来和闻起来可能不是那么宜人,但这些散发着油味的羊毛线衣、航海长靴用的高筒羊毛袜、僧侣斗篷式的羊毛头罩等,在材料上都和圣布伦丹时代的衣服材质相同。
6月19日,风平浪静。但这天却暴露了更多现代设备的缺点。
早餐过后,乔治取出当天的食物包。“真恶心!瞧瞧这个!”他大叫着,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表情则是一脸嫌恶。那看来真像个腐臭的金鱼缸,里面是半袋浓稠的褐色汁液,由角落滴渗出来。袋子里像稠汤似的东西上还浮着一团团的食物。“真是恶心,”“塘鹅”低声说,随即重燃希望,“我们打开来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还能吃的。”乔治把袋子扯开。即使袋子上有双层封口,但还是有漏洞,灌入了大量的海水和雨水。乔治表情憎恶地把整袋泡过水的方糖、茶包、脆饼及麦片粥糊倒进海里。那些全已腐败了。
“塘鹅”满怀希望紧抓看来似乎变质较不严重的一包,“燕麦饼干,”他欣喜若狂,拿了一片咬一口,“妈的!”他把整口燕麦饼干吐了出来。“都被盐浸透了。”他不甘心地叫着。
“哪,要是连你都吞不下,别人就更不可能了。”亚瑟下结论。
“嘿,船长,”伊登突然想起可能发生的事儿似的,“我们再打开另一袋好不好?我是说,刚刚那一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大笑。“好吧,‘塘鹅’,我们还没到得配给的时候。”
这是我们学到的另一个教训。如果所有的补给品腐败速度都这么快,我们很快就会短缺食物。我们又发现其他几袋食物同样进水,里面的食物也已腐败。受损最严重的是脱水食物。它们吸水快,迅速膨胀后成了一摊摊烂糊。逃过劫数的仅有罐头食物。但是我们缺乏时间处理,它们的标签都被水浸脱,现在只能猜测里面有些什么。
“我倒不担心,”乔治看着快餐什锦蔬菜汤料在大半包的大西洋海水里游泳时下了个结论,“反正这些脱水蔬菜一周吃个一两次无所谓,天天吃就不太能消受了。我的喉咙里尽是防腐剂的味道。”
6月19日和20日,我们的航程不快也不慢。有段时间,风朝向我们袭击,“布伦丹号”不敌,只能迂回前进,使得前往法罗群岛的行程多出了三十英里。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套用新近领悟的中世纪哲学去接受。最后,风完全停息,我们静候天意的下一步指示。乔治向伊登挑战西洋双陆棋,赢了十五个筹码。亚瑟爬回船舱小睡。我舒适地靠着动也不动的舵桨,聆听着涌拍船身的海浪声、偶尔发自桅杆的咯吱声,或H形支架在托座中移动的声音。我们在海面徐徐移动,测航仪的线条也不带劲地抖动。
“有拖网渔船!由北边驶来。”无尽的单调总算有了变化。大家都爬出来一探究竟。
“我打赌他们愿意和我们换点威士忌。”伊登显然又有了新的计划。
“我怀疑,”亚瑟说,“他们可能使用自动导航,在冰岛收网后准备回家。他们搞不好看不到我们,他们向来不会在这个海域期望见到什么。”
拖网渔船稳定地向我们开来,将在我们前方半英里处通过,船上看不到任何人。我们可以清楚地见到船名:“费里科阁下”(Lord Fellicoe)。
“乔治,这儿。你来掌舵,我看看能不能用无线电和他们联络。”
我打开了我们的超高频无线电。
“费里科阁下。费里科阁下。布伦丹圆舟呼叫。请回答。”
一阵沉寂,只有无线电的啪啪声。我又呼叫了一次,再次沉寂。突然无线电传来嗒嗒的声音:
“费里科阁下。你是谁?”
“布伦丹圆舟。我们在你的右舷,大约半英里外。能麻烦你替我们定位吗?”
“稍等。”费里科阁下在她的导航者处理这个突然的要求时继续前行。就在她将要消失于地平线时,传来我请托的资料。那晚稍后,我们听“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快报时,费里科阁下的无线电也切了进来。她正呼叫海岸站台,我们听得出来船长有一口缺乏抑扬顿挫的约克郡腔。
“汉柏站(Humber Radio),能否告知信息?我们下午的时候经过一艘奇怪的船只,听说上面有一群疯狂的爱尔兰修士,那是真的吗?”
我们没听到汉柏站如何回答,因为我们全体前翻后仰大笑得掩盖了无线电的声音。
6月21日,这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也提醒我们已经到了高纬度地区。我们享受一天几近二十四小时的天光,即使凌晨1点,我仍可以借着自然光线读航行记录。由那天开始,整季的航行时间我都不再需要导航灯,对我这个宝贝电池能源的小气鬼来说真是好事。黄昏后,我们和玛林岬站台那位亲切的接线生最后一次通话。他以他特有的爱尔兰口音祝我们好运,顺利抵达法罗群岛。风仿佛响应他的祝福似的,在此时转向南方,“布伦丹号”也再度步上航程,朝正确的方向前进。
早晨6时,一艘大约五十英尺长的捕鲸船发出隆隆巨响朝我们开来。它的鱼叉在船首舱上看来虎视耽耽。
“可别把我们当成皮革鲸鱼,一叉子就射击过来。”捕鲸船绕过我们时,亚瑟低声说。她上头的船员向我们欢呼挥手,并问我们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我们挥手道谢,于是他们逐渐远去,寻找他们的猎物去了。他们的瞭望员可能也和我们一样,苦恼于两小时后静悄悄靠近、笼罩我们的白茫茫浓雾。“布伦丹号”孤零零地前行,浓浓的雾气在我们的羊毛帽上和胡子上留下水汽,有如晨间草地叶片上的露珠。
那一整天,风力轻缓,也仅下了一场大雨。我们在雨中试验性地积存了几英寸深的淡水。我们用防水布盛水,然后倒入煮锅里。我预估,在潮湿的气候里,紧急情况下我们可以靠雨水存活。
6月23日,我们解开了古代爱尔兰修士如何在广大的大西洋找出法罗群岛的位置之谜。那是此区典型的夏日,云层极多,阳光时隐时现。“布伦丹号”距离法罗群岛还有五十多英里,但我们借由凝聚在群岛上空高达数千英尺的巨大雷雨云,找到了群岛的位置。吹掠过海洋的潮湿西南风碰到群岛时转向上吹受到压缩,形成的云层有如隐密高尔夫草坪上的标示旗那么明显。我拿起望远镜观察云层,见到惊人的景观:那些云层每隔几分钟就在向上移动的强烈气流中翻动和改变形状,有些云层显然正越过山顶朝“布伦丹号”而来。这是气候猛烈改变的征兆,我可不喜欢这股乱流。
黄昏时,我开始担心。夕阳低沉,红色的天空下隐约可见远方法罗群岛的紫色影子,美丽而不祥。我们已经近到可以分辨群岛中的个别岛屿,我谨慎地查阅航海图和航海指南。最好的航道是直取法罗群岛的中央点,通过它们之中的任一条狭窄水道,然后试着迅速转入下风面的避风处。但法罗群岛周围的潮流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障碍。大西洋的每一道潮流都急速地经过法罗群岛。潮水冲激岛屿之间的狭窄海湾,形成湍急的潮流和暗潮,有时强到连大型船只都难以承受。“潮流的速度资料阙如??”航海指南上尽是谨慎无知的沉郁文字。上面还提到:“??在岛屿之间的水道,潮流可能非常急促,船速可达八至九海里。”指南还警告船只不应太靠近陆地,以免撞上群岛西边和北边高崖外侧的凸岩。我心想,中世纪船只要是被这些潮流攫住,必然无计可施。
鸟类的天堂
在暴风雨袭击我们之前,我刚核对过罗盘方位,并在航海图上标示“布伦丹号”的位置。暴风自北边吹袭“布伦丹号”,紧接而来的滂沱大雨使得能见度在数分钟内由二十英里减为三英里。风力强劲得往上翻刮。暴风雨发出猛烈的声音,我们快速地穿上笨重的雨衣。
“所有的人都系上救生索,”我发令,于是所有人皆将身上的救生索系到船上。“‘塘鹅’,你负责艏斜帆。‘靴子’,你负责主帆和下风板。乔治,你是船上最好的舵手,掌舵交你负责。我来领航。这看来不太好应付。”
“布伦丹号”朝着法罗群岛的大约方向前进,依据的是暴雨开始由地平线袭来之前,我最后一次读取的罗盘方向。一个小时后,海平面的云层上升,我们见到了岛屿,但时间极短。那一刹那,我知道必须放弃原来的计划。主潮绕着群岛环流,带着“布伦丹号”顺时针绕行群岛,要进入群岛的中央地区毫无可能。要是能顺利登陆,不被强风吹到法罗群岛西边,运气就算好了。最西边,也最靠近我们的麦京斯岛(Mykines)绝对不是上岸的好地点。岛上只有灯塔管理员和少数几名自耕农,上岸处也惟有天气良好时才有可能进入。瓦佳岛(Vagar Island)位于麦京斯岛内侧,两者之间为麦京斯湾的狭窄水道。瓦佳岛有一处峡湾形成良好的避风港,值得一试。
现在的风势强度增加了一半,“布伦丹号”在雨中盲目前进,在船底潮流推动下以可怕的速度前进岬湾。
“尽可能利用风势!”我告诉乔治。我们全在大雨中眯着眼睛寻找陆地的踪影。海面已成一片恶劣的灰色,厚实的浪头也开始翻滚。我暗忖船只必然已进入旋涡和倒流的潮水中。“布伦丹号”全速前进。若想前往瓦佳岛,我们一点也不能慢下来,同时还要预防由侧面撞上麦京斯岛的高崖。强大的风力打斜了往东前进的“布伦丹号”,并迫使她转向往北方前进。
“断崖!”伊登喊叫着。就在前方约半英里处,海浪撞击在岩壁上,产生一片激烈的涛天白浪。那必然就是麦京斯岛。
“老天!瞧瞧那地方!”亚瑟倒吸了一口气。那可真是惊人的景象。云层低到天空和灰色的海面之间只有六英尺高的空间,而高崖也被挤压成云层之中一片阴郁的黑影。我们仅能见到拍岸海浪的水花。这时候“布伦丹号”被卷入反旋涡之中,受到牵制,前进的速度突然缓慢有如蜗牛。强风仍然迫使她侧行,并朝着高崖推进。这简直有如在噩梦中急速坠入隧道内。我们无计可施。云层不断下降,像无法抵抗的潮水一样挤压着我们。我们一语不发,很清楚这是慢速前进和侧行撞崖之间的竞斗。我们眼见灰色的断崖逼近,再逼近。众人屏息。
“我看我们可以办到,”我怀着希望对乔治说,“我可以见到岛屿的一端。再过四分之一英里,我们就会脱离这里,到达瓦佳岛。”
乔治为了取得更好的视线,爬上了船舷,并努力设法让“布伦丹号”往前一点点地前进。伊登和亚瑟裹着防水衣,静静地坐在船的中段试着计算我们的行进速度。
“老天!希望桅杆撑得住,”乔治咕哝着,“否则我们必死无疑。”
我往上看。主桅被饱胀强风的主帆拉弯,比以前任何一次来得弯曲。而且它的下方还有一边挂着辅助帆。
“我们得挂上所有的辅助帆,”乔治说,“我们需要更大的动力摆脱浪潮。”
“留意主桅,别让它弯过桨手座的范围,”我向“靴子”高声喊着,“万一主桅开始断裂,用刀子割掉辅助帆。”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世界突然静止不动。船只和海浪的摇动都消失了。我们似乎进入一个真空状态。虽然眼前可以见到波浪在海面随风律动,但它们不是扫掠而过,而是上下起伏,仿佛在静候什么似的。“布伦丹号”旁边激起一道浪,看来仿佛要由侧面漫入,实际上却垂直落入船舱底部。那道浪不大,也形成不了危害,但“布伦丹号”却似乎动也不动地就承受了那道浪。她不再像原来那样前后颠簸或左右摇晃。云层又增高了约三四十英尺,我们看到大批的海鸥、海鸠、海雀、暴风鹱、塘鹅、海鹦、贼鸥、燕鸥自麦京斯岛的高崖纷纷飞出。它们一群接着一群地在空中盘旋,并急速朝向波浪起伏的海面俯冲。它们的原始本能知道在风和潮水交会时刻,会将大量的鱼群涌上水面,于是它们开始冲飞出来觅食。
我被眼前的景象撼动。如果真有什么地方可以称为“鸟类天堂”,那可不就是这个地方!“太壮观了!”我在呼呼作响的风中对乔治喊着。
他也喊着回答,并指着:“看!那儿。在船头右舷,有个什么东西,蛮大的,在水中跳跃。”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大约在前方一百码处有个大旋涡,有样什么东西刚自那儿消失。水面有一个巨大的形体快速地移动。然后它又浮出水面,在海浪中清晰可见。那个巨大移动的形体原来是条鲸鱼,有如鲑鱼般不断地猛冲跃出水面,灰色的身体沉重跌落水面时激起强劲的水花。
狂暴的麦京斯峡湾
“布伦丹号”终于在麦京斯岛延伸的崖脚附近挣脱控制。在一个约仅十码的空间,我们突然由反旋涡中脱出,跨入由瓦佳岛流向麦京斯湾的二英里宽的主潮流。“布伦丹号”有如冲入锯木厂水道的木头般快速进入水流里。我们两边峡湾状的海湾悬崖高达七八百英尺,风有如挤入细窄隧道般呼号作响,同时力道增强。幸运的是潮水和风方向相同,否则“布伦丹号”必然覆没于急流之中。
我一边想着“布伦丹号”的航行状况,一边急急取出《英国海军总部航海指南》(Admiralty Pilot),看着我划底线的部分:“麦京斯峡湾的深度不及其北方及南方的峡湾深度。”这些文字令人沉重,“水流激烈,在强风之下更为严重,海浪通常极高??航道的深度变化急遽;水流通常极为强烈,同时还有猛烈的乱流,刮大风时益形激暴,经常导致没有甲板的船只沉没。”我们现在正位于其中,“布伦丹号”快速地朝海湾而去,却无一点水花飞溅上船。测航仪上的指针不稳地指向六海里、八海里、十海里,然后停在十二海里的刻度上。穿过狭窄水道的水流在风中奔腾,至少也有六或七海里的速度,所以,“布伦丹号”的速度至少达到二十海里。我几乎无法相信,“布伦丹号”打破了所有皮革船的速度记录。
狂风扫掠时,船身跟着倾斜,舷缘几乎要触及水面。海水漩流而过。乔治牢牢抓住舵柄,努力保持直线航向。如果“布伦丹号”突然打横,将会立即翻船。
“把帆放松,少吃点风!”他对亚瑟和伊登喊着,“我们得把速度减慢点。”但是我们放松帆索的时候,它们却像生皮制的长鞭般冷不防地劈出并发出断裂的声响,我担心要是有人被攫住了手或指头,必然会被拧碎。突然,风中传来一声有如枪响的清脆爆炸声。
“那是什么?”我对乔治大叫。
“桅顶支索。断了。”他喊着回答。
“没时间修理,”我回答,“继续走。我们得让桅杆冒险,保持航行。我们经不起在这个海湾失速。”
主桅发出哀鸣似的声音,并在基部支架移动时往前倾斜。伊登和“靴子”紧张地往上张望,小心地走到舷缘,以免桅杆落下时被压到。
“布伦丹号”一路往前冲。我们看来不太可能进得了瓦佳岛的港口。我们被急速的海潮控制,飞快地穿过航道。乔治轻轻地摇晃船只,试着让风帆松弛一些。但那还是不够。另一阵狂风吹来,底下的辅助帆发出撕裂的声音,脱离主帆。它一裂开,一组一百磅的鳕鱼线{1}有如棉线般地一条条绷断。伊登在脱开的帆布飞出船外之前,及时抓住了它。
“放下主帆!”我喊着并伸手抓住帆索,主帆桁随之滑下。亚瑟扑过去抓住,张开手脚将它撑住。
主帆功成身退。在它破裂之前,它几乎已经把我们送进海湾。现在,我们再度见到辽阔的海洋出现在远方,那一大片是大西洋!
“其实我蛮高兴船帆在那个时候破裂,”我对乔治说,“时间真是恰到好处。早一点的话,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话才一离嘴,一阵山风扫过水面。准确地说,是山风刮动波浪,将浪峰卷离海面,成为刺眼的白色波涛。“布伦丹号”抖动了一下,仿佛有只巨大的拳头打在她身上一样。她在仅存的那一小片前帆下,像匹受到惊吓的小马顺风行驶,而她的船员则努力找地方抓牢。
“如果我们没有把主帆放下,”我对着乔治大声说,“那道大风铁定把桅杆扯离船身。”
即使潮水把我们吐离海湾,“布伦丹号”仍然受制于南风。我决定在法罗群岛的背风处下锚停泊。我们离开急流的水道后,乔治用桨暂代后桅应急,伊登将前桅的辅助帆做成停泊帆,亚瑟则放下浮标。我们这样静静地工作了约一小时,然后煮了些热茶,在这一场冲激之后稍事休息。
“伙伴们,抱歉了,”我说,“看来我们失去了停泊在法罗群岛的机会。要是强风不断,我们搞不好会一路被吹到挪威或冰岛。”我这几个同伴似乎不欣赏这个玩笑,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太好了!”伊登说,“那咱们就到了比预定地还远的地方,有更多的时间到雷克雅未克(Reykjavik)多参加几个派对。”
乔治放下茶杯,凝视着地平线。
“看来又要下雨了。风似乎也开始刮了。我想,如果我们现在启程,也许还能进入其中一个岛屿。但我们动作得快。”
没时间浪费了。我们合作无间,亚瑟和伊登拉起浮标,升起船帆,“布伦丹号”启程往法罗群岛主岛史翠莫伊(Streymoy)的高崖前进。这些高崖具有令人肃然畏敬的景观:成排垂直的崖壁皆高达一千三百英尺以上,部分的顶端还插入低垂的云层之中。我们驶进时,发现此处有大批海鸟在气流中盘旋。它们的排遗在绵延数英里的崖壁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痕迹。海鸟毫无畏惧地飞过来,在“布伦丹号”上方盘桓。
但差了半英里,我们错过了史翠莫伊这一面惟一的避风港萨克修文(Sakshovn)。“布伦丹号”被无情地扫过史翠莫伊的北端,楔形高崖耸立在我们上方,崖面靠近峡谷口的地方有许多海蚀洞,小鸥鸟飞动的白色身影有如跳动的泡沫。我们试着学习那些鸟儿,借用崖脚断续的气流。乔治驾驶“布伦丹号”一直到距离崖壁不到五十英尺处,然后脱离主气流的牵制,以令人胆颤的方式滑入。我们来到此岛的顶端,用力旋转舵桨,往右舷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并令人丧胆地切入冲着我们而来的涡流。这又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布伦丹号”的主帆和艏斜帆紧拉着桅杆,索具绷得极紧;船头明显往后翘起;测航仪上的指针指在时速六海里上。但我们却一英寸也没有移动!五十英尺外的崖面仍在原处。急流仍以同样的速度冲击我们,抵消了我们的前进。我们无计可施。整整一小时,“布伦丹号”停伫不前,有如被魔法师施法固定在空中一样。后来,潮水改变流速。回流减弱,“布伦丹号”仿佛自咒语中被释放了,安详地前行。
进入卓努维克湾
“我不知道你们觉得如何,”我对大家说,“但我从来不敢奢望会经历到这样的事:暴风雨和海鸟群、腾跃的鲸鱼和眼前的急速潮流,所有的一切都在十二个小时内发生。”
过了一会儿,我们见到一艘小型拖网渔船由岛屿之间的水道出来。“这该可以吸引他们注意!”伊登叫着,爬上了帐舱的屋顶,一手挥着一条麻绳,一手挥着一瓶威士忌。法罗群岛的渔民改变航道,帮忙将“布伦丹号”拖入附近的卓努维克(Tjornuvik)海湾。海湾后面的高崖上有一簇色彩鲜明的屋舍,看来有如儿童的积木。亚瑟和伊登划着橡皮艇上岸,好在陆地上舒松一下筋骨,结果引来一群惊讶的村民纷纷出现在高崖上观看,气氛霎时极为活跃。这时有一个法罗岛民问我们有关在此上岸的事。
“我们经过麦京斯湾到达这里。”我告诉他,他显得很惊讶。
“在这种强风下?”他问。
“是呀,风在我们后面紧追不放,急流非常可怕。”
他又一脸震惊。“那是我们这个群岛最危险的水域之一,”他说,“你们运气好。如果风势逆着潮流转向你们,船一定会翻覆。”
法罗岛民对“布伦丹号”极感兴趣。在卓努维克,村子里的儿童乘坐小舟在“布伦丹号”四周打转瞧着她;第二天,“布伦丹号”顺着狭窄的桑迪尼水道(Sundini Channel)被拖入首府铎斯哈文(Torshavn)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看她入港的过程。海湾上方的翠绿斜坡上,一长排车子沿着凿蚀山丘的道路,和我们平行前进。美丽的山丘上一道道小溪不断往下流淌。在水道中每转一个弯,就有更多的山丘进入视线,它们前后层叠,山坡上大多为荒地和岩石。这个迎风面上没有树木,使得法罗群岛看来光秃严峻。
铎斯哈文的码头站了不少旁观者,“布伦丹号”驶入停泊处时,一艘船身优美苗条的大型划舟由八个船员整齐快速地摇桨,自码头驶出。这艘船流畅地向我们靠近,然后转弯,引领“布伦丹号”进入码头。那艘船上的每个地方都显示出其祖源:她是法罗群岛传统的海洋船只,是古代维京人航行到法罗群岛,取代爱尔兰人统治所使用之船只的后代。这艘由铎斯哈文划船俱乐部精细修护的船只,正领着她的前辈“布伦丹号”入港。
我们一下子就被各种问题包围,无关我们的航行,而是针对“布伦丹号”。每个问题无不显示出岛民强烈的航海传统。船身是如何固定在一起的?船身架构的空间多大?“布伦丹号”的吃水量和排水量多大?船舵在顺向流动的海洋功能如何?这像是被一群师傅交互盘诘,而非一群市民。戴着传统长袜式帽子,并把帽尖或左或右潇洒地斜置在耳边的老人,蹒跚地跳上船来,并用手指戳着皮革,发出咯咯的声音表示赞美。有人把一份法罗群岛的潮汐表塞到我手中,并告诉我们若想绕行群岛应该走哪条水道。当地的广播电台也要我详细解说“布伦丹号”的建造过程,以及在海上的航行情形。法罗岛民比任何我遇过的人还懂得海洋,而且不吝于表示他们对这项努力的激赏。又一次,在这个严苛的北方海域,我见到了联结所有航海者的热情。
当然,法罗岛民的好客难以形容。“布伦丹号”的水手一上岸,“靴子”和“塘鹅”就被浓厚的亲切所包围。他们两人开始热中于洗早餐盘子时,乔治和我不禁感到怀疑。于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两人用桶子带着使用过的锅、盘上岸时,我们两人忍不住跟踪他们到水手旅馆。我猜得一点没错,他们两人正坐在那儿吃免费的第二份早餐,一群仰慕他们的法罗女孩则忙着替他们洗涤船上的盘子。
布伦丹溪
圣布伦丹的名字为每个法罗岛民所熟知。他们在学校学到他带领的爱尔兰修士是第一批定居在这些偏远岛屿的人。不过到现在为止,尚未找到相关的实体遗迹,很可能是这些被称为“帕巴”(Papar)的爱尔兰修士所留的痕迹极为模糊,而之后的古斯堪的纳维亚人又掩盖了他们的印记。不久之前,法罗群岛的考古学家开始在卓努维克考察,挖出一些谷物,足以显示维京人到来之前此地即有农耕文化。群岛上仍有不少文学和传统,足以证明“帕巴”曾在岛上住过。这些传统在主岛史翠莫伊极其明显。一般认为爱尔兰修士曾住在岛上西南角落水质甜美的溪边。一直到今天,这条溪仍拥有一个意义深长的名字:布伦丹溪(Brandarsvik)。
我决定要尽快一探布伦丹溪。有天早上我购物回来,发现船上有一男一女在等我,那个女孩子长得极为迷人,五官美丽,褐色的大眼睛,相较于皮肤白皙的法罗岛民,其淡黄色皮肤带着一股吉卜赛人的气质,而那一头乌黑长发和宽松长裙更增添了韵味。然而,最令我注目的仍是她的同伴。那个男的有如从格林童话插图中走出来的人物,长相刚毅,身材壮硕,一动不动地坐在舷缘上。他穿着结实的靴子、厚实的灯心绒长裤、自家编织的褐色毛衣,还有一双属于工匠的强壮大手。但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头及胸的浓密头发,丰华坚实的发层厚达三英寸,在头皮外形成一道圆弧,那是海神才有的头发。在浓密的头发下,那双褐色眼睛正盯着我看。
“两位好,”我说,一面爬到船上,“有事吗?”
“海神”没吭声,打量了我足足有五秒之久,然后冷静地转头看着那位女孩子。她代他发言:“昨天你接受电台采访时,说你还需要一名船员,并希望能在法罗群岛上找一个。这个人想要加入。”
老天,我心想,即使那些突袭的维京人要让他加入恐怕也得三思。
“没错,但我找的是对船只有经验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帮我打理摄影工作。”
“他会的可不止那些,”她骄傲地说,“他是艺术家,而且是很好的艺术家。他曾经驾驶自己的船到过地中海,也是个随船到格陵兰捕鱼的法罗群岛渔夫。他可是一个严肃的人。”
这点我倒是看得出来。我瞄了这个胡子浓密的人一眼,他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
“也许他愿意让我们看看他的作品?”我技巧性地问。
“海神”对他的女朋友低声说了几句话。
“他叫图龙杜尔(Trondur),他不好意思讲英文,”她说,“但他请你们明天到他家。”
“那真是太荣幸了。”
“那好。我们明天早上过来接你们。”
隔天,他们开着一辆陈旧的小车子过来。“布伦丹号”的成员都挤了进去,车子费力地越过史翠莫伊岛的山脊。“海神”仍然没吭声,皱着眉头盯着挡风玻璃外专注地开车。老旧的车子在下坡急转弯时,手刹车偶尔传来一声低嚎。
“刹车不太好,车子太旧了。”他女朋友说。这不用说也看得出来。我们来到一条蜿蜒到海平面的窄路。我们顺着小路转入一座水边的小村子。这个村落里最醒目的建筑是一间壮观的维京式房屋,以巨大的古老原木建筑,漆成褐色,但窗户和门则特别漆成红色,屋顶上厚厚的草皮则有如山顶的牧地。房屋的一端加盖了一座协调的现代厢房。由我们下车的地方望去,这栋原木房屋是道地的古斯堪的纳维亚式。
“这是图龙杜尔的老家。”女孩说。
我看着这栋房子,然后把目光转到码头边一座洁白的教堂。附近的草地上有一座更高大的无顶教堂遗迹,由建筑上看来应该属于中世纪晚期。这时,巧合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我问。
“科克朱柏(Kirkjubo)。”她回答。
“还有别的叫法吗?”
“有的。有时候叫做布伦丹溪(Brandarsvik)。”
啊,原来这里就是!这位不爱吭声的自愿者来自法罗群岛的布伦丹溪。
也许是被图龙杜尔的羞怯天性所蒙蔽,也许是无人对他想加入“布伦丹号”感到奇怪,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地才搞清楚。图龙杜尔姓巴图森(Patursson),属于法罗群岛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在法罗群岛居民的心目中,他家那栋原木房屋和国家级纪念物没有两样,是群岛上最古老的一座老宅。房屋原属于群岛的主教所有,后来由巴图森家族世代传承,至今已是第十八代了。在布伦丹溪这个神圣的地方有三座教堂,除了那座无顶大教堂、码头边有木质尖塔的白色教堂外,还有一座遭到山崩掩盖,只剩东面残垣的老教堂。
巴图森一家人和他们的原木房屋一样传统、有趣。巴图森家的小孩们跑进跑出;主持家务的老祖母优雅威严,她只听从波托尔(Potl)的话。波托尔是图龙杜尔的双胞胎哥哥,比图龙杜尔早出生十五分钟,现在是一家之主。原来穿着一般耕作衣服的波托尔,亲切地欢迎我们。半小时后他重新出现,一身传统法罗群岛盛装:银扣黑色无带轻便鞋、饰有红色垂带的深蓝色及膝袜子、蓝色毛料及膝马裤、刺绣背心及镶有三排银扣的外套。他穿着这套18世纪风格的华服,态度从容自若,昂首阔步地领着我们走到小教堂,并敲钟召集村中会众,领着大家跟随样子庄重、穿著白色襞领神职服装的路德教派牧师祈祷。教堂肋状结构的木造屋顶在强风中发出声响,有如航行海上的船只一样。
其后,我们在主厅和牧师一起喝茶和咖啡,并吃些了糕饼。接待厅的摆设全是巴图森家族各代的航海人由不同地方带回来的家具,墙上还挂了几幅图龙杜尔的画作。过了一会儿,牧师先行告辞,“布伦丹号”船员则受到邀请,享用了一顿令人难忘的法罗群岛式传统盛宴。巴图森家保留了法罗群岛的传统,其餐桌传统也为他们世代增光。我们面前的食物,由牛奶到奶油,由大黄酱到马铃薯,无一不是自种自制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他们的法罗群岛传统菜肴。其中的羊腿是羊宰杀后,慢慢自然风干,肉质坚硬,颜色有如意大利帕尔马火腿(Parma ham),具有特别的风味。水煮暴风鹱蛋是图龙杜尔和波托尔由崖壁采集而来的。这是个危险的活动,必须将人用绳子垂吊到二百英尺下方的崖壁。桌上还有鲸鱼肉干,以及一块有弹性的厚实鲸油脂,外面一层黑色硬皮令人想到高级轮胎的橡胶。所有食物都采用巴图森家族烹调法,包括那条鲸肉——鲸鱼是巴图森家人将鲸鱼赶上岸后以鱼叉击毙的。
“老天,看看这些东西!”伊登看着满桌的菜肴,深深地吸了口气。餐桌本身是用一块巨木做成。据说这块木头是由海浪冲上卓努维克,木头上还趴着一名奄奄一息的水手。巴图森一家救了这位船难者,并留下木头作为大餐桌。
我见到图龙杜尔拿出一把锐利的刀子时,眼睛闪现兴奋的光芒,他二话不说,切了一长片鲸油脂,递给伊登。伊登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
“噢!”他的下巴突然僵住,睁大的眼睛满是恐怖。“噢!像浸到油里的橡胶一样!”他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一脸沮丧。
“继续吃,‘塘鹅’,把东西吐出来很不礼貌!”乔治说。伊登强打精神把脸抬起来,用力地吞了一口。这是他在航行中第一次没有要求第二盘。
吃过饭后,我们到图龙杜尔改建过的小农舍参观,并看了些他的素描。那位美丽的代言人柏妮(Borgne)是他的未婚妻,一心一意认为图龙杜尔应该和我们出海。她说,这样可以为他带来素描和雕塑的新素材。她又说,图龙杜尔就像所有真正的船员一样,把个人东西收一下,就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当然欢迎图龙杜尔加入“布伦丹号”,而且这也是整个航行中最好的决定。他由上船开始,英文一天比一天进步。他帮我们准备“布伦丹号”的下一段航行——迎着西风前往冰岛的长途航程。我们完成了数项小调整:在亚麻绳上涂了厚厚一层鲸油,使它们更具防水性;图龙杜尔和伊登把船头的帐舱做了一些改变,以减少海水和雨水的威胁;乔治和亚瑟则更换了船尾舵桨框架的木支柱。我们由斯托诺韦出发时,这些支架即有些摇摇欲坠,令我不时担心它们会断裂,我们用三英寸厚的结实橡木取代它们,并用皮带牢牢固定。波托尔·巴图森用船将我们拖到布伦丹溪,尽管伊登抗议,我们仍然补充了图龙杜尔最喜欢的干鱼、鲸鱼肉干,以及更大块的鲸油脂。这些食物大部分都挂在索具上,散发出比船上任何东西还强烈的气味,也令“布伦丹号”更具有中世纪的气息。于是,装载了新的补给,我们准备进入另一个阶段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