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圣布伦丹的文献有些地方颇奇怪,”内人桃乐丝有天夜里说。她不经心的一提,却引起我的注意。
“你说的‘奇怪’是指什么?”我问她。
“这些文章和同时期的记述文字不太相似。也许应该说是和其他文字的感觉不同。这是很特殊的作品。比如说,它是一个圣者出海航行的故事,所以大部分的读者很自然地会认为他在航行中必然要施显很多奇迹。但圣布伦丹却没有显现任何奇迹。他惟一异于常人的地方是具有卓越的智能,几乎是异于常人的洞察力。他清楚所有的事,知道航程中每一段将要发生的事,而他的组员则显得疑惑而恐惧。当然,他完全相信上帝最终会照顾每一个人。”
我又向她探询:“文字中还有哪些不寻常的?”
“这个故事里有许多翔实的描写,远超过中世纪初期大部分的文献。里面提到圣布伦丹所到之处相关的地理细节。还描写航程的进度、时间和距离等。对我来说,它可不像是个润饰别人第一手经验的传奇故事。”
我内人严格的评论满值得聆听。她是中世纪西班牙文学的专家,对于中世纪文献所知甚广。事实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当时我们都在做研究,她忙着她的博士论文,我则天天和探险历史为伍。我们两人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已经知道圣布伦丹的事迹,只是切入点不同。“圣布伦丹显然令探险史学家感到迷惑,”我发表自己的看法,“看来没有人能确定圣布伦丹的航行到底是幻想还是事实。有些学者试着证明他曾经到过美洲,有些人则认为那仅是个推测。”
“哦,我倒是不觉得他到不了那儿!”桃乐丝语气坚定地说。
“对,我也不相信他去不了。你我都知道小船是有可能长程航行的。我们自己试过。也许该是有人找出圣布伦丹的航行是否行得通的时候了。但要公平,必然得使用和当时同样的材料造船。”
“布伦丹航海计划”的想法就此诞生了。当时我们正在爱尔兰西南的科特麦克谢里(Courtmacsherry)度假,就在晚餐后的厨房餐桌上聊出了这个结果。现在我回想那次聊天,我太太和我对于圣布伦丹记述上的不同看法似乎找到了共同点。对我太太来说,“奇怪”指的是文学作品本身的风格;对我来说,圣布伦丹的故事则在探险历史上显现了极不寻常的一面。而且这中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巧合:我们两人多次驾驶单桅帆船“普瑞斯特·约翰号”(Prester John)一起出海,通常船上还有我们三岁的女儿艾达(Ida)同行。我们最远曾航行到土耳其。因此,我们知道圣布伦丹驾驶小船横渡大西洋,并安返爱尔兰,在理论上并非不可能。我们个人的文学、历史和航海背景,等于是挂在同一个轴上的偏光镜。突然之间,我们同时穿过这几道透镜见到一个可能的结果。我们坐在爱尔兰西部,距离圣布伦丹出生、生活、传道,并且长眠之地不远的地方。在那样具有启发性的气氛下,研究和仿造一艘圣布伦丹的船只,看看那个著名的古代故事是否属实,显得非常合乎逻辑。
当然,在构想往前延伸成为事实之前,有许多工作得先完成。首先,我必须得让自己信服这个计划的背后具有学术性的可信度。我决心无论如何,绝对不让布伦丹航行仅仅成为一次求生之旅。同时,我亦决定称之为“布伦丹航海计划”(Brendan Voyage)。我很清楚在经历大西洋实际航行中的真正风险之前,这样的航行需要数月的精心筹划。冒这样的风险并劳心劳力,产生的结果必须要具有对等的价值。它需要一个实际而严肃的目的,同时这样的严肃目的得要坚定到不受任何事物动摇。
研究圣布伦丹的文献资料
大英博物馆图书馆是最好的起始地点。我在那儿研究了数个月,仔细地找出所有有关圣布伦丹、早期横越大西洋,以及有关《修道院院长圣布伦丹之航行》(Navigatio Sancti Brendani Abbatis)这本关键书籍的相关资料。圣布伦丹的背景资料给了我不少线索。他是爱尔兰最重要的圣者之一,被列为第二神职团的圣者。他对于塞尔特教会(Celtic Church)具有重大的影响。他出生的地点和日期皆不可考,但一般认为他出生于爱尔兰西部凯里郡(County Kerry)的基拉尼(Killarney)湖区,出生年代约为公元489年。他由克雷的厄克主教(Bishop Erc of Kerry)施洗和授业,后来又在名师圣安达(Saint Enda)门下研习,并以其背景及才华成为修道院院长。在那个时代,爱尔兰教会的组织系统几乎全部纳入分布各地的修道院,圣布伦丹也负责创立了数座同类型的修道院,例如凯里郡的亚德弗特修道院(Ardfert)、克莱尔郡(County Clare)的伊尼希达卓姆修道院(Inishdadroum)、哥耳威郡(County Galway)的亚纳当修道院(Annadown)和克隆弗特修道院(Clonfert)等。圣布伦丹殁于公元570年至583年间,并长眠于克隆弗特修道院{1}。圣布伦丹一生的成就中,最令我动容的是他远游四方的旅行家身份。我一次又一次地寻找有关他的旅行资料。他曾在爱尔兰西部海岸进行多次航行,并和圣科伦巴(Saint Columba)航行到苏格兰沿海的西部群岛(West-ern Islands)主持一项重要的会议。圣科伦巴是爱尔兰艾欧那(Iona)大修道院的创始者。据说圣布伦丹还旅行到威尔士,就任兰卡蒙修道院(Llancarvon)的院长职务,并指导后来成为苏格兰布雷顿(Breton)圣者的圣马洛(Saint Malo)。其他一些较不为人知的资料还显示圣布伦丹曾前往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Brittany)、苏格兰东北方的奥克尼岛(Orkney)和苏格兰东部的设得兰群岛(Shetland Is-lands),甚至到达偏远的丹麦属地法罗群岛(Faroes)。这些都是航海之旅。圣布伦丹显然是一个在将生命中诸多时光花在乘坐小型船只来回于欧洲西北边缘的人。圣布伦丹可以说是一位航海圣者,因此“航海者布伦丹”(Brendan the Navigator)这个称誉名至实归。
《修道院院长圣布伦丹之航行》又被广泛译为《航行》(Naviga-tio)或《布伦丹之航行》(Voyage of Brendan)。这趟航行奠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声誉。我和内人还是学生时即读过这本书,而且一直视为杰作。这个故事是以拉丁文撰写,描写一位爱尔兰修士拜访住在爱尔兰西部的圣布伦丹,对他提到海洋另一边的遥远西方有块上帝统御的美丽土地。这位修士建议圣布伦丹亲自前往拜访这片土地,因此圣布伦丹为了这趟旅行特别建造了一艘船。他以木料为框架,在外面裱上牛皮作为船壳。他在里面放置了适量的补给品、备用的牛皮,以及用来滋润牛皮的油脂,然后伙同十七名修士一起出发寻找这片“上帝应许之地”。航程遥远而艰辛。他们拜访一座又一座的岛屿,经历许多险境,终于到了目的地,并在返回爱尔兰之前决定探索这片土地的边缘地带。其中有些历险极为精彩。例如,据说他们将一头鲸鱼的背部误以为土地,而将船停泊其上,修士生火煮食时,炙热的火焰烤醒了鲸鱼,所有修士仓促上船,而游走的鲸鱼背上仍生着火堆,活像一座烽火台。其他的故事同样不可思议:这本书里描绘圣布伦丹等人如何在海上见到一座漂浮的巨大水晶柱。其后,他们被一头鼻孔喷火的海洋怪兽追逐。在某一座岛上,还被火热的石块追掷;在另一座岛上则见到一些实行禁语戒律的爱尔兰修士在一座修道院中修行。这样的故事不少,因此有些学者认为这是个海洋传说故事的大全,一部幻想奔放、故事精彩的合集。
但几位著名的权威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们指出,由另外的角度看,圣布伦丹航程中的地点和实际地理环境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在海上见到的漂浮水晶柱可能是冰山,而海洋怪兽可能是头愤怒的鲸鱼或海象。追掷他们的火热石头很可能是位于火山带上的冰岛或亚速尔群岛(Azores)喷发出来的熔岩。至于禁语修行的修士,其实人们早就知道许多爱尔兰圣者在英国外海的岛屿上辟建宗教聚居地。然而,最令人不解的是:圣布伦丹和他带领的一群修士如何仅靠容易腐败的牛皮船只完成书上记载的长达七年的艰巨航行?大家都知道皮革在海水中极易分解,没有人会想乘坐皮革船在海上航行数月,就像没有人会穿上精美的皮鞋伫立于海水中一样。两者的结果将同是灾难。
我打开了现代地图集和航海图,试着比较理论和北大西洋实际状况的吻合程度。圣布伦丹的航程行经之地,和大西洋不少岛屿颇为相似,令人感到惊讶。如果火山地带的冰岛是他们被丢掷热石的背景纯属巧合的话,那么要解释其他吻合的事实,可真得要许多巧合才足以说明了。以圣布伦丹在旅程初期来到的绵羊群岛(Islands of Sheep)为例,由记述上看来和法罗群岛极为相似;而书上提到“上帝应许之地”外围海面上的浓厚云层,也许是纽芬兰大岸滩(Grand Banks)令航海者惊悚的著名雾区。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水手,我知道要由爱尔兰走直线到北美洲是很困难的。这条航道吹的是掠过大西洋的西南风和西风。由“上帝应许之地”回返爱尔兰属于顺风,风力吹送皮革船,行程较为顺畅。但由爱尔兰出发,圣布伦丹必然要面对一些困难。除非老天帮他,不论往南方或北方,他很可能会被推入西风带。他也可能要在岛屿之间奋行,往西推进时遭遇阻力。
我兴奋地核对着标示北大西洋风向和潮流的航海图,于是,最合逻辑的航道跟着跃上纸面。航海者可以利用普遍吹送的西南风由爱尔兰往北行驶,到达位于苏格兰西部的赫布里底群岛(Hebrides);然后继续往北,斜向切过西风前往法罗群岛。法罗群岛附近有一道通往冰岛的险峻航道,但到冰岛后,海洋潮流皆有利航行,船只可以顺向由冰岛到达南格陵兰,再往南到纽芬兰的拉布拉多(Labrador)海岸,甚至到更遥远的地方。在地图上,这条航线看来绕道而行,但那实际上是地图投影的错觉。它可能是北欧和北美之间最短的航线,最重要的是,它是一条“踏脚石航线”(Stepping Stone Route);这条航道上曾经来往着早期乘坐木筏短距离航行的航海者、维京人,以及更早的??也许是爱尔兰人。
它让我感觉到圣布伦丹的航行将会成为一个侦探故事。我眼前的《航行》给了我一些线索。抽丝剥茧下去,也许可以找到解答,并想出如何实地亲自寻求这些解答。但是该怎么着手呢?很显然,答案就在于一艘和圣布伦丹使用过的相仿的船只。这样的一艘船将会带我沿着“踏脚石航线”,查看每个记录在《航行》里的地点。同时,这趟旅行也将会说明这样一艘船是否能够在横越大西洋之旅中幸存。但是《航行》书中描述以牛皮编在木头上的实际情形又是如何?这样一艘船真能越过大西洋吗?“踏脚石航线”其实并不长,但却是出了名的狂暴,很少有现代的船只愿意走这条北方航道,而乘坐无顶船航行此线无异于自杀。皮革船看来可一点也不保险。
圣徒故里的小圆舟
3月里某天,我走在一条幽深的小径上,据说它通往圣布伦丹启程寻找“上帝应许之地”的出发点。周遭的环境令我感动莫名。这里是凸伸至大西洋的凯里郡幽谷半岛(Dingle Peninsula),是圣布伦丹的家乡,也是爱尔兰最偏远的地方。在这里,绿色山丘和荒野绵延迢递与蓝灰色海洋接际。天空如此清澈,陆地似乎斜斜地往前连接到远处的地平线,令人产生奇特的晕眩感。圣布伦丹在这里受到的崇敬几乎显现在每个自然物上。他名字的老式念法为“布兰顿”(Brandon),因此此地有布兰顿岬(Brandon Head)、布兰顿湾(Brandon Bay)、布兰顿角(Brandon Point)、小小的布兰顿村(Brandon Village)以及布兰顿山(Mount Brandon)——后者的峰顶在圣布伦丹日(Saint Brendan’s Day)是人们登顶以纪念这位圣者的地点。在过去,强壮的年轻人甚至在肩膀上扛着祭坛台上山,以示崇敬。
布兰顿溪(Brandon Creek)位于幽谷半岛北面,是海岸巨崖上面的一道裂缝。要到溪边得先穿越泥沼区。泥沼区边常有堆栈等待干燥的褐色泥煤,以及偶尔出现在眼前、由松动岩石圈住的小片田野。这里的居民很少,不过在道路和溪口交会的地方,我找到两间房子,各位于狭窄道路上面面相对。第二栋房子有如风景明信片剪下来的图画一样。粗石围墙呈美丽的石灰白,半掩的门边有一座水泵,盆桶里种了花。整齐的茅草屋顶以编织的绳网网住,以防屋顶被冬天狂风掀翻,屋顶的边缘则以海边搜集而来的光滑椭圆石头压住,那些石头白得几乎像项链上的珍珠。
布兰顿溪就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这条涓涓细流却隐含着大西洋的狂浪和漩流,即使在风平浪静时,溪口的海穴中也发出隆隆的声响。
那是令人愉悦的一天。明亮的阳光也间夹着倾盆大雨,典型的爱尔兰西部天气。布兰顿溪浅绿色的水如此清澈,看来有如热带岛屿的溪流。我由溪口朝向西北凝视时,晕眩感更重了。我心想,北美就在见不到的远处了。传统坚如磐石,如果传统上视这里为圣布伦丹启航点,那么此地也将是我的船只出发的地点。
我沿着小径前进,经过茅草顶小屋,转到河床。眼前的小溪汇流了源自上方布伦丹山山坡的流水。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它们,心里一阵突发的兴奋。上方的路边出现四个奇怪的黑色形体。那是几艘腹部朝向天空的小船。它们是爱尔兰西部以帆布为船体的传统“小圆舟”(curragh),为此地所独有。它们是石器时代的遗产,相信也是这种最古老的皮革船仅存的后代。在布兰顿溪,我第一次见到记载中有关圣布伦丹出海航行使用的船只后裔。
我蹲下来凝视其中一艘小圆舟,探查它的构造。帆布的下方是一整具精致的木板条结构,看似弱,但实际上能承受极大的压力。敷裱在这个木板条结构上的是一层紧实的帆布,两面都涂上了防水焦油。后来我明白了这层帆布取代了原来的皮革,至今仍有部分地区称之为“牛皮”。小圆舟下方有一对桨,其形状我从未见过。这对长约九英尺的桨非常纤细,以至于连桨叶都没有了。还有奇特的三角形木块,上面的孔可让桨柄穿过,划动时作为支轴点。这些船小到大概仅够在近海使用,但在我眼中它们实在太完美了,不仅有精致的工程结构,而且曲线优雅。我离开布伦丹溪后,又回头往下看着那四艘小圆舟。雷雨在前不久打湿了它们黑色的船身,此时它们正在阳光下闪现着迷人的光芒。它们看来就像四只海龟正缓缓爬入海洋之中。
我多希望能够乘坐小圆舟出海一会儿,不单是为了我的研究,而是因为它们的吸引力。茅草小屋内一位神情愉悦的妇女要我去顿京村(Dunquin),她说在酒吧里可以找到一群小圆舟的船主。那些人因为天气不佳,全都没有驾驶小圆舟出海捕鱼。我开车到了村里,向酒吧店主询问。他指了指三个坐在角落的老年人。“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载你出海,”他说,“但是今天天气不好,浪太大。”
我走到那几个人旁边。他们看来没有一个人年龄小于五十五岁的。他们都穿着宽松的粗花呢夹克和陈旧的长裤,同样有着枯瘦而关节凸出的手、晒红的粗糙大脸孔、凸出的鼻子和粗大的骨架。
“我满想乘坐小圆舟,”我说,“不知你们哪位可以载我出海。”
他们面无表情。
“小圆舟,你们的帆布船。”我又重复了一次。
“哦,你是说独木舟(canoe)!”其中一个说。他转头对其他两个人咕哝了一些我没听懂的话。他说的是在幽谷仍然普遍使用的爱尔兰语。“我们是有独木舟,但天气不对劲儿。你可得知道上了独木舟出海可能会要面临什么。对一个外地来的人,这可是很危险的。”
“我会为这些叨扰付费的,而且我打算冒个险。”我说着好话。
“行不通,”同一个人又说,“今天太危险了。我们全会没命。也许明天吧。”
“我付你们一人三英镑,就出海兜一会儿?”
“啊,那样的话,情况可就不同了!”
于是,我们出发去找他们的“独木舟”。这是一列奇怪的队伍,一路上边走边变换队形。其中一个老人脱队。另一个人则由田野里吆喝着出现,取代了他的位置。然后,在我们走下一条深邃小径前往水边十多艘腹部朝天架高的小舟停泊处时,一个在帽带上系了一朵明媚黄花的年轻人在崖边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们一路用爱尔兰语交谈,我可需要通译才能听懂。运气不错,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显然是个小学实习老师的年轻人。许多人都是在正式任职之前,来到幽谷学习爱尔兰语。
“你有兴趣和我们出海吗?”我对他喊着,“你可以顺便帮我翻译。”
“啊,当然好。”他愉快地回答。十分钟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和我坐在一艘小圆舟后方的座板上,一脸紧张无法自抑。小圆舟在浪花上垂直起伏。
“你坐过这样的小船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看来一脸惊骇,并紧抓着舷缘,“我们会出海很久吗?”
这段航程真是迷人。启程前,为了将船抬到水边,船主们爬到倒置的小船下方,蹲着用肩膀顶住座板,然后站直,腹部朝上的小船像长了四双腿的怪异黑色甲壳虫,一路走到水边下水滑道。他们轻快地将小舟腹部朝下放在岸边,海浪一上来,小舟有如玩具船般地跟着转动。我们一一跳上小舟,小心翼翼地以免踩破帆布船身。操桨者各就各位,齐力猛地摇了一下桨,小圆舟急速冲入波浪,比任何我乘坐过的桨船速度都快。一会儿后,小圆舟在海湾之中像马匹腾跃于波浪之上。保持平稳是最重要的原则。如果小舟不左右摇晃,即使行驶于波浪之上,也难得有一点水花溅入船内。经由翻译,我问了船主一连串问题。幽谷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圆舟?大约有百来艘。它们的主要用途?放置捕龙虾罐和捕鲑网。它们真能抵得住海浪吗?如果操作得当的话。翻船的时候怎么办?哦,那就船底朝天,你呢,就淹死了。
“这船能载重物吗?”我问。
“怎么不能!我们在春天的时候还载着牲口到那些小岛上放牧。”其中一个回答,另外一人则补充说明,引来大笑。
“他说什么?”我问那位教师翻译。
“他说母牛比较不麻烦,它们不会问这么多问题。”
我们调头回下水滑道时,我要求他们试试一个重要的小实验。我要他们以阿拉伯数字“8”的航线划行,因为我想了解小圆舟以不同角度面对海浪的情况。到现在为止,我只见到他们以直线在海浪上来回。我的要求引来一些不安。他们咕哝着,并摇摇头。经我再度要求,他们终于同意,并极为谨慎行事。结果很圆满。小圆舟轻快地滑掠过浪谷和浪峰,然后在船底的波浪旋动时跟着利落地转向。船主们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光彩,我也感到愉悦。我现在很确定圣布伦丹家乡的小圆舟可不只是近海小船而已,它们和远洋船只没两样。我又向未来的航行踏出了一步。
回到岸上,我付了费,他们显然为这么轻易就赚到钱而高兴。我问他们谁能告诉我多一点有关“独木舟”的事。他们一致说那可得去同样在凯里郡的马拉里斯岛(Maharees),向约翰·古温(John Goodwin)询问。没有人像他那样了解独木舟,而且是建造好手,他们说。看来我真该去拜会约翰·古温。
硕果仅存的老匠人
我和这位马拉里斯岛的小圆舟建造者见了面。他的建议对于建造一艘皮革船有极大的帮助。这位七十八岁的老先生是幽谷半岛惟一仍以建造小圆舟为业的人。在过去,这个行业几乎在每个海岸村子里都可见到,但现在他则是仅存者。不少幽谷半岛的农民仍然于冬季在后院的棚屋里建造自用的小圆舟,但约翰·古温却是惟一的专业工匠。不仅如此,他因为喜爱小圆舟,几乎终生不断搜集相关的资料。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短暂移民到美国,但为了接管他祖父和父亲世代相传的行业而回到幽谷。他使用的那几把手钻、木凿、刀子、榔头,以及像码尺似的曲尺,都是继承自祖辈,也是他测量并建造出这么复杂、优美而闻名的小圆舟所需要的工具。
对我最重要的还有约翰乐于谈论小圆舟的特性。他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讲述小圆舟和水手的故事、建造的过程,以及过去鲭鱼盛产的年代,那些移民美洲的人都在夏季回来数周捕鱼,每个滨海的小溪和崖口都可见到数百艘小圆舟的盛况。约翰很得意地让我看一张他和三个兄弟笔直坐在一艘小圆舟上的照片,他们划着它荣获凯里郡比赛的冠军。我们走过成排倒覆的小圆舟,他会停下来告诉我它们之间细微的差异;这些大多是他亲手建造的。有一次,我让他看一张摄于1930年代的小圆舟骨架老照片,他马上说出了建造者的名字。又有一次,我问他有关小圆舟既用船帆又要划桨的情况。他想了一下,开始在他建造小圆舟的那座涂了焦油的小棚屋屋椽上翻找,并拉下一片老船帆。那可真是古董。他让我测量尺寸,画下图形,又花了约半小时解说如何最有效地替小圆舟上索具,以及如何使船帆作用发挥到极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建议真是太有用了。
有件事儿特别令我难忘。约翰说,在20世纪初期一个冬天的日子里,一艘轮船被可怕的暴风雨刮入当地一处海湾。船只落入险境,于是下了锚暂时保持定位。船长在锚断裂之前发出求救信号弹,寻求凯里郡非尼特(Fenit)的救生艇来相助。但是暴风雨过于猛烈,非尼特的救生艇无法驶出码头,又因受创而作罢。两名当地的小圆舟船主决定前往搭救。他们扛着脆弱的小舟到岩石边,并放入汹涌的海中,带着极大的勇气和胆量往轮船划去。其中一人跳上船去,说服船长拉起船锚,然后引领船只安全地航行过浅滩和礁岩。“独木舟挺得过任何天气,”约翰下了个结论,“只要船员懂得如何操作,而且船上有一个人尚有力气划桨就足够了。”
我问约翰是否可以替我造一艘小圆舟,并让我观摩制造的过程。我和他花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将涂上防水焦油的帆布紧搭到骨架上,于是我有了一艘自己的双人小圆舟,船上还有传统的结构用以架起主桅。我去取船时问他:“你觉得大型独木舟可以越洋到达美洲吗?”他看着我,老脸上咧嘴而笑。
“啊!船当然没有问题,只要水手够好。”
我决定将这艘小圆舟命名为“芬巴尔号”(Finnbarr),用以纪念圣芬巴尔(Saint Finnbarr)。他是爱尔兰科克郡(Cork)曼斯特(Munster)的守护圣者,据说他就是那位告诉圣布伦丹有关“上帝应许之地”的修士。我希望这艘小圆舟也能够为我完成这个愿望。令我太太懊恼的是,我偷了餐厅窗帘的里衬作为“芬巴尔号”的船帆,还花了整个圣诞节一针一线地缝上去。然后我在家门外的小河口上下航行了一下,看看它的功能如何。乘坐这艘小圆舟极不舒适,但努力是值得的。在圣诞假期结束时,虽然“芬巴尔号”摇晃不定,而且不肯逆风前进,但我至少确定了船的祖先架有桅杆和船帆。
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并称之为“布伦丹好运道”。说来有意思,我在准备这次航行期间几乎好运不断。整个“布伦丹航海计划”极为顺利。我和约翰·古温见面的事,就是“布伦丹好运道”的例子之一;和太太的一席话而开始了航行构想则是另一个例子;第三个则是我发现最可靠的爱尔兰小圆舟资料是由一个研究传统船只的人所撰写,这位海洋历史学者名叫詹姆斯·霍尼尔(James Hornell)。于是机缘巧合,我找到了小圆舟历史的完整记载。它不但述及圣布伦丹的时代,还远溯至凯撒大帝所撰写的文字,以及其他作者有关英国远古人民使用皮革船只的记载。凯撒大帝的军事工程师甚至仿造皮革登陆艇,作为横渡河流的水陆两用工具。但最奇特的好运道,是发生在我想要弄清楚圣布伦丹如何为他的渡海小圆舟装配船帆和索具之际。
对我来说,这种长瘦型的船应该要配上两座帆桅,但在我查阅过的资料里,所有中世纪初期的船只都是单桅,连维京人的船只也不例外。有一天,我在伦敦图书馆的地下室双面大书架上找资料,当时我并非在找和“布伦丹航海计划”相关的书籍,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题材。我走到一个鲜有人问津的藏书区,就在我经过那些大书架时,有一本书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本被错置的书,书背向着里面。我只是顺手把它抽出来,想将它摆好。我看了一眼标题,那是德文,大意是《由早期到中世纪的船只图鉴》。我的好奇心马上被撩起,快速地打开书。我打开的那一页有一张插图令我屏息。那是一艘双桅船!而且毫无疑问是中世纪的船只。我急急地查阅索引,想要知道原图出自何处。最令我吃惊的是那张插图来自一本私人的中世纪动物寓言集里的插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艘双桅船被列在索引“B”段意为“鲸鱼”的拉丁字“Balena”之下。那张插图竟是圣布伦丹卡在鲸背上的船只!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迷信,但我阅遍全书约五千多张插图,却只有这一张是双桅船。那可是我无意之间发现的书籍,又刚好是我翻开的那一页。
在这个图书馆中,我一再见到约翰·沃特勒(John Waterer)的名字。他写了不少关于古代皮革用途的权威书籍和文章。这些对于我的计划极为重要,因此我开始试着和他联络,他邀我在马鞍业者会堂(Saddlers’ Hall)的地下室见面。这是伦敦市一个古老行会的总部,作为会面地点再合宜不过了。约翰·沃特勒就和约翰·古温一样,同样具有极为热心的个性。他已经八十三岁,但看来精神奕奕。他闪亮的眼睛和大耳朵,令我不断地想起《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我们进到地下储藏室,举目所见尽是皮革马鞍和马勒、皮革挂毯和书本皮革封面,甚至连水罐和水杯也是皮革做的。约翰热心极了,他非常耐心地向我解说皮革科学和皮革历史,告诉我将动物皮制成皮革的常用鞣制法和其他方法。他还解说各种加工法首度使用的年代和程序,以及因加工方式和皮革的不同,制成的皮革也有所差异,例如成牛或小牛、山羊或绵羊,甚或特有的麋鹿和水牛等兽皮。他的知识真是广博而深厚。他的学问并非来自学院教育,而是起始于他从事皮箱制造业。和制造小圆舟的约翰·古温一样,他对于自己的工作极为着迷,于是往内深究,而触及其历史。他现在是这门学问的权威,许多考古学家和博物馆馆长常来向他讨教。对我来说,带我进入这门深奥而专业的人,再也没有比他更胜任的了。
专业热忱的皮革制造商
两周之后,我到英国皮革研究所(British Leather Institute)总部参与一项会议。之前约翰·沃特勒替我写信给研究所公关处的主管约翰·毕比(John Beeby),告知我需要协助。
“我想要造一艘皮革船横越大西洋。”我告诉约翰·毕比。
“约翰·沃特勒认为可行吗?”他问。
“是的。”
“那我就尽全力帮助你。我会找几个专家过来。”
我太高兴了。“布伦丹好运道”仍然跟着我,四十八小时后,我在研究所对着三名可以帮我实现梦想的专家解说我的构想。罗伯特·赛克斯博士(Dr. Robert Sykes)是英国皮革制造商研究协会(Re-search Association of the British Leather Manufacturers)的会长,在皮革科学领域享有国际声誉。他是一位务实而思路清晰的人,一开始有些保持怀疑的样子。坐在他旁边的是卡尔·波斯多斯(Carl Pos-tles),来自德比郡(Derby),为W & J理查逊制革厂(W & J Richard-son)的经理。这是一家家族经营的工厂,自17世纪开始以生产马鞍等精良皮革制品为主。第三位是粗壮的哈洛德·柏金(Harold Birkin),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和他逐渐熟稔,并且非常欣赏他的行事作风。哈洛德和有条有理的赛克斯博士正好相反,他不论生活、话题甚至连呼吸,无一不和制作特殊用途的皮革息息相关。他的小制革厂位于英格兰中北部活泼的小镇柴斯特菲尔德(Chesterfield),附近圣母教堂呈倾斜的木造尖塔俯视着厂房。他由这个地方将各种珍奇皮革送至散布全球的客户。他的皮革制品深入深邃矿坑的气泵上,远至南极雪地狗橇队的挽具。哈洛德堪称是各种皮革的活百科。他可以侃侃谈论海事消防水管、缝纫机的皮带,或工业安全手套该用哪种皮革。他珍藏的宝贝之一是他桌上厚达二英寸,看来有如石化黄蜂巢的海象皮。但他的本事之专精,即使为袖珍式轮胎测压计的小气塞做一个零点八厘米厚的皮革,都难不倒他。
“据说圣布伦丹建造一条船,皮革是用橡树树皮鞣制的,”我告诉那些专家,“诸位是否认为那是事实,而且可能横渡海洋而不损坏?”
“的确是有用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赛克斯博士说,“一直到这个世纪,西欧一般制革的方式都用植物鞣制,在可行的情况下是使用橡树树皮,并以十二个月的时间长期鞣制。”
“在理查逊制革厂,我们仍用植物鞣制,”卡尔·波斯多斯说,“但已经不用橡木树皮了。来源少,而且费时。”
“那么皮革加工呢?”哈洛德问,“就我了解,皮革船身的敷剂似乎和皮革本身一样重要。”
“《航行》一书仅提到修士在皮革船下水前用油脂或脂肪擦过,”我告诉他,“但拉丁文提到的油脂并没有指明是哪种油脂。文字中倒是提到圣布伦丹带着备用的油脂上船,在航行中擦鞣船身。”
“听来倒是很合情理,”哈洛德说,并转头向赛克斯博士问道,“罗伯特,你认为他们可能用那种油脂?”
“牛油、羊油或蜂蜡,也许是鳕鱼油,如果是为了防水??”赛克斯博士这时停顿了一下,“也许是由羊毛提炼的油。它实际上是未经加工的羊毛脂,自古罗马时期的老普林尼{1}即已为人所知,甚至直到近期仍有人拿它当作皮鞋防水剂。”
这些问题我们几乎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决定由卡尔和哈洛德送一些他们厂中合适的皮革给赛克斯博士,让他在实验室中进行实验,程序包括浸入海水、卷起、干燥、收缩、延伸、测量、测重,然后看结果为何。
“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呢?”我要求,“我看也得试试。”
“当然,”赛克斯博士说,“但现在这种皮革很少见。事实上,我知道只有两三家制革厂以橡树树皮鞣制皮革。在西部地区(West Country)的康瓦耳郡(Cornwall)有家厂还沿用古法。这是家非常非常老式的制革厂,简直就是座农庄。在大英博物馆修护一具萨顿胡陪葬船{2}出土的皮革盾牌时,他们曾供应这种皮革。我会请他们寄一点样本过来,然后和其他的皮革一起进行实验。”
工作就这么愉快地展开。英国的皮革工业界将“布伦丹航海计划”很当成一回事,而这些皮革制造业者实在是一群杰出的人士。这是一个业者紧密相连的行业,每个人似乎都彼此认识,而且在良性竞争中还同享对于皮革的热爱。在赛克斯博士和他的技术人员以各种想得出来的方法试验皮革样本的同时,我拜访了数家制革厂、马鞍制造厂,以及仍然使用皮革为材料的皮箱制造商。在德比郡的理查逊制革厂,他们还用皮革制造大啤酒杯。我还见到果酱罐及置放在窗台的水盘内都漂浮着小片的皮革。“这些是干嘛用的?”我问卡尔。
“哦,制革工人听说你那个疯狂的‘布伦丹航海计划’,每个人都在试验,看看皮革到底能不能漂浮在水面。”
“能吗?”我问。
“不超过四天,”他露齿而笑,“看来你需要救生筏。”
但有天下午,大约是实验室开始试验十周之后,我接到了赛克斯博士一通意义深长的电话。
“我想我们找到你说的船壳皮革了,”他说,“你是对的。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最好。”
“你怎么晓得的?”
“我们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实验各种皮革,包括把样本放进设计用来试验鞋底的机器里。这个机器会把放在网子里的样本来回在水中揉动,就像脚走在潮湿的路上一样,以此试验皮革中会渗入多少水分。”
“结果呢?”我问。
“结果是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比其他的差。事实上其他的皮革要好得多了。但是擦涂油脂后,再经过全面试验,其他的皮革都不行,它们吸收大量水分,有如湿抹布一样。但橡木树皮鞣制的皮革样本几乎没有改变。最后的结果是,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比其他的样本在防水度上高出二至三倍。如果你还计划要建造皮革船,你该使用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
我带着胜利的喜悦挂上电话。《航行》的记述准确度再度获得证明,而且是来自一位可靠的科学家。
现在的问题是到哪儿弄橡木树皮鞣制的皮革,不过,好运道并没有离我而去。约翰·毕比替我引见了“约西亚·克罗冈父子公司”(Josiah Croggon and Son Ltd.)的比尔·克罗冈(Bill Croggon)。他是来自康瓦耳郡以橡木树皮鞣制皮革的制革商。我们在伦敦的皮革展见了面。有人曾告诉过我,克罗冈是一家非常保守的公司。“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制造橡木树皮鞣制的皮革已经有三世纪之久。”约翰说,“有些人建议他们改用较先进的方式,但他们不肯。我不知道他们对于你的皮革船会有什么看法,这就要看你是否能够说服他们提供皮革给你了。”
我向比尔·克罗冈解释我需要足量的橡树树皮鞣制皮革建造一艘中世纪的船只时,他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得和我兄弟商量,”他说,“而且,你得知道橡木树皮鞣制皮革需要很长的时间。每一小片都几乎需要一年的时间准备,我们现在可能没有制好的成品。你什么时候需要这些皮革?”
“哦,我计划在圣布伦丹日启航。”
“那是什么时候?”
“5月16日。”
“多巧!那是我太太的生日!”他回答。这时我知道克罗冈兄弟将有助于“布伦丹航海计划”。
于是,我们有了初步的结果。我前往格兰庞德(Grampound)这个康瓦耳小镇和克罗冈家族见了面,家族成员包括了祖母、儿子和孙子三代。这个家族非常亲切而热心,而且和我一样,对于“布伦丹航海计划”感到兴奋。他们带我参观制革厂。我们由石灰浸泡池开始参观如何为动物皮去毛。我见到一名工人实际上是用手工除去一张牛皮上的毛时,有些惊讶。他用双手操作刮刀,在身体前倾到工作台时,样子就如四百多年前的皮革工人木刻版画。我们走过一处田野,经过一群鸭子,到了鞣制池。地面数排挖掘的池子里,注满了加水起泡的橡树皮粉浓稠液体,看来有如冒泡的浓啤酒,正散发出腻腻的甜味。这个“橡树皮液”里泡了不少牛皮,正缓缓地吸收混合液中的鞣剂。鞣剂进入牛皮后,和皮纤维形成紧实的黏结,将容易腐败的牛皮转化为细致的皮革。“这种技术自圣布伦丹时代开始至今,没有多少改变,”约翰·克罗冈说,“要制造上好的皮革,需要好的牛皮、适当的橡树皮混合液,再加上许多时间。当然,对许多人来说,这是古老的做法。但许多最好的手工皮鞋鞋底用的仍然是我们所制的皮革。因为这种皮革很纯,不易引起皮肤过敏,整形外科医院在某些用途上特别指定这种皮革。”
“你有可能替我凑足中世纪尺寸的皮革吗?圣布伦丹时代的牛比现在的小一些。我需要厚约四分之一英寸的小面积牛皮,以符合当初的情况,也许需要五十张。”
“你运气不错。我们的鞣池里有一些这样的牛皮。当然,你得挑其中最好的。你的安危全靠它们。”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克罗冈兄弟为我花了多大的心血。他们和工人亲自把滴着混合液的潮湿牛皮一张张挑出,细细检查是否有瑕疵,是否有刺网的刺孔,是否有牛蝇叮咬的小孔,或是不小心被剥皮刀割到的地方。那必然是耗时而累人的工作,但他连一个字都没向我提及。最后,克罗冈兄弟供应了五十七张最精细的橡树树皮鞣制的皮革给我。一位马鞍专门制造商见到它们堆在一起时,嘴里不禁发出轻轻的哨声表示赞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皮革,”他说,“我听说过,但从来没想到能亲眼见到这么多。我们在工厂里很少见到如此优良的皮革。”
“那是因为它们都被某人收集去建造皮革船了。”我开玩笑说。
这些皮革由克罗冈的制革厂送到哈洛德·柏金处上油脂。实验室的试验显示羊毛油是最好的皮革敷剂,透过一位在羊毛业工作的朋友介绍,我在约克郡(Yorkshire)找到了一家可能帮得上忙的羊毛厂。我打电话给其中一位主管:“不知你是否能够供应一些羊毛油?”
“是的,当然。你需要多少?”
“大约七百五十公斤,麻烦你了。”
电话那头突然寂静无声。
羊毛油和皮革混合时,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股强烈的味道。我太太抱怨说,那些皮革散发出的味道有如阻塞的下水管。实际上它的味道和腐臭的油脂味没有两样。尽管人人皆知皮革厂向来是臭味熏天的地方,但哈洛德制革厂的工人仍不时抱怨羊毛油和皮革混合的恶臭。他们说在工厂大门半英里外就可以闻到这个味道。
在哈洛德亲自督工下,发出恶臭的牛皮被一一折妥,放入热羊毛油缸中。一段时间后,他们自缸中取出牛皮,滴干后平铺在地面。这时候,在已经完全浸入熔解羊毛油的牛皮上再铺上一层牛皮,接着倒上热羊毛油。这个过程一再重复,最后,五十七张缓缓吸收羊毛油补充生命力的牛皮,看来就有如一个巨大、黏稠的多层皮革三明治。
最后一位专家
现在,整个计划进行得颇快速,但我仍旧缺乏一位必要的专家。我需要有人帮我研拟恰当的中古世纪小圆舟设计图,同时画出建造船只所必需的技术图稿。这人应该是位历史学家兼合格的造船者。有一天下午,我坐在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 Society)的图书馆,写信给所有我想得到的海洋博物馆,请他们推荐这样一个人。他们都很有礼貌地回信,但没有人能帮上忙。不过,其中一家博物馆倒是告诉我应该去拜会皇家航海学院(Royal Institute of Naviga-tion)的秘书。此人认识这个领域大部分的专家。我查阅研究所地址,没想到和皇家地理学会在同一栋楼。原来在我写信四处查询时,这个可以帮我的人正端坐在我楼上!我上楼一问,他的名字是科林·穆迪(Colin Mudie)。
这个名字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我记起来了。科林·穆迪曾在1950年代和派崔克·叶拉姆(Patrick Ellam)驾驶“高音竖笛号”(Sopranino)横渡大西洋。他还设计了一座热气球,底下悬着双倍于船只大小的吊舱,沿着同一条路线飞行,经过破记录的长时间飞行后,旅程在一次暴风雨中结束。科林·穆迪是目前最有名气的非正统工程师。似乎没什么事情难得倒他。曾有一些北极探险家带来了雪橇,由他改造为敞篷船;他还设计了高速赛车、载着无线电天线的风筝,甚至一艘仅有桅杆冒出水面的潜水游艇。他还受邀为航海青年团(Sail Cadet Corps)设计了建造量达数千艘的实习双桅方帆船,也曾是皇家造船学院(Royal Institute of Naval Architects)小型船只组(Small Craft Group)的主席。
当我去他家拜访他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应门。我原以为我要见的是一位魁梧有如海豹的人,没想到他个头小巧,样子弱不禁风,行动快速,一头浓密长发,而且有双我见过的最湛蓝的眼睛。他怎么看都像是一头饥饿而警觉的猫头鹰,眯着眼睛邀我进书房。
我们交谈了两小时,这时我才明白何以科林·穆迪如此受到敬重。他坐在书桌边仔细聆听我的计划,边随意在便条纸上画着。一些小船和形状在他的笔尖逐渐显现,然后是桨、桅杆,再下来是吃水线和木工的细节。他是位出色的制图家,是一位将思绪正确转变为图形的人。我说完我的计划时,他只是抬头看着我,说:“不论是皮革船或你的航程都没有不可能实现的道理。我可以为你做一份设计研究报告,如果你认为可行,就绘出设计图,提供给造船者。但我或任何人所无法提供给你的是如何在海上驾驶这条船的知识。这些知识早已失传。也许你可以重新发现它。但你得记得,你所要追随的那些人可是拥有数个世代的航海经验。这也许是你在冒险之中最不可知的因素。”
科林花了八周的时间,将所有我在图书馆和幽谷得来的爱尔兰皮革船资料整合在一起。他打过两次电话给我。第一次他告诉我他找到了幽谷半岛小圆舟为什么使用双层舷缘的原因。他说,那是因为在古代,皮革船壳的牛皮有如鼓面般编在船舷上,因此框架需要额外的张力,特别在承受水压时更是必要,因此双舷缘是一种极为理想的设计。第二次,他证实了我对原始皮革小圆舟为双桅的看法。他的计算显示,约翰·古温置放在我那条小圆舟上的桅杆位置是正确的前桅位置。因此,在古代的皮革船上必然有中央主桅以保持平衡。不过科林是个实际的人,他要在海水中放置一些橡树树皮鞣制的牛皮,看看实际结果是什么。因此每隔两周,林明顿(Lymington)渡船码头的人都会见到那位知名的造船家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以长绳自海水中拉出一叠发出强烈气味的皮革。有些渡轮站的员工可能以为他疯了,不久后,又谣传科林其实是在设计防水鞋。没有人会相信他其实是在设计一条皮革船的事实。
设计图完成了,成品是科林优美的四大张画满各种线条和图形的绘图。那是我努力至此的成果。我带着这四大张设计图和五十七张饱渍羊毛油,滑溜、油腻而发出强烈气味的牛皮前往爱尔兰。
是开始建造这艘船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