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细心修补,“布伦丹号”安全离开了浮冰区,开始了最后一段行程,朝纽芬兰出发。每天几乎仍可见到冰山斜斜漂过航道。经过和浮冰一场奋战后,我们对于保持距离欣赏感到很满足;夜里,我们仍然对于它们阴森的样子极为警惕。现在,大家的心思逐渐转向于完成这趟航行。我们已经连续航行了六周,几乎精疲力尽。在恶劣的气候中持续戒备的张力,长期挤在船上狭小的空间,再加上每天单调的航行路线,形成不断增强的日常精神压力。渴望见到地平线不是因为水手心态,而是我们内心真正渴望上岸。我们知道那些冰山意谓着新世界已经不远,因为这些冰山都顺着离加拿大海岸不远的拉布拉多潮流往南漂移。我们开始见到陆土的迹象——水面漂荡的木头、偶然流过的成团海草,以及数量明显增加的海鸟。但“布伦丹号”似乎有如树獭一般徐行。她在风平浪静之中几乎停步,仅随着潮水漫无目的地漂移。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布伦丹号”并非第一艘来到北极冰海边缘的爱尔兰皮革船。查理曼大帝时的僧侣迪丘尔曾经说过,爱尔兰修士驾船前往冰冻海洋的边缘,又经过一天的航行,到了一个太阳几乎不会西沉的海面。《航行》一书亦提及圣布伦丹曾经航行至一处异常沉静无波的海面,看来仿佛凝固似的“冻结海洋”。也许他到达了一处结冰海域。这是浮冰形成的第一阶段,那些堆积的小块浮冰在水中几乎静止不动,然后慢慢集结成较大的块状,有如凝乳浮移在冻结的海面。
《航行》中还有一段精绝的浮冰记述文字。其中一章提到圣布伦丹等修士见到一座被碎冰环绕的巨大冰山在海上漂浮。他们驶近探查,不但在附近划着皮革船,甚至还慢慢将船驶入环绕冰山的碎冰凹处。
“有一天,他们做过弥撒后,”《航行》上写道,“发现不远的海上有根柱子,然而,他们却花了三天才到达那儿。当这上帝的子民(Man of God)接近目的地时,抬头想看顶端,但因柱子极高而所见有限。它简直比天空还高。更有甚者,这根柱子由开着网孔的网子所环绕。开口极大,皮革船可以经由其缝隙穿越进入。他们不知道网子是什么做的,它呈银色,质地却比大理石还硬。柱子本身则有如透明的水晶。”排除说故事者的想像力,这样的景象不难解释:由于体积和颜色,人们在老远即可见到冰山,事实上,若天气良好,它们在地平线上非常醒目。很明显的,圣布伦丹皮革船的水手们不明就里,在前往冰山时低估了真正的距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冰山会随着水流以时速一至二海里移动,这必然拉长了到达冰山的时间。他们到达那座冰山时,先进入新近脱离冰层的主冰山周遭的碎冰区,并困惑于这些“网子”构成的物质和主冰山的“水晶”不同。也许外围的小浮冰是蛋白石色,主冰山则为纯白冰河块。
《航行》一书继续写道:“圣布伦丹对他的弟兄说:‘收起桨,降下桅和帆,有些人撑住网孔。’介于网子和柱子间的宽阔空间约有一英里,似乎延伸到深处。他们进入,上帝的子民又说,‘让船穿行缝隙里,好探看造物者的奇观。’”
“于是他们进入四处探看,发现海洋纯净到有如玻璃,甚至可以看到水面下的一切。他们不但见到柱子底部,还看到网子边缘延伸到海底。水底的阳光亮度和海面上几乎一样。
“然后,圣布伦丹测量了网孔四边围住的缝隙,每边为四腕尺{1}。他们沿着柱子的一面航行了一整天,透过其阴影依然感觉到阳光的热度。他们在那儿待到三点。上帝的子民忙着测量那一面的宽度,最后算出四面之一为七百码宽。令人尊敬的圣布伦丹花了四天的时间,忙碌地在柱子的四边测量。
“第四天,他们在柱子南面的凹处找到一个和网子同材质的圣餐杯,以及一个和柱子颜色相同的盘子。圣布伦丹拿起杯盘说:‘主耶稣基督显现了奇迹,赐给我们这两样礼物,让我们回去展示,叫许多人相信主。’他吩付那些修士祈祷,然后进食——因为他们自从发现柱子后,即没有空闲可以进食或饮水。
“天亮后,这些修士开始往北划。当他们穿越网子的开口后,即立起桅杆,升上船帆,有些人则撑住网孔,船上万事备妥。当升妥船帆后,和风由船尾方向刮来,他们无需掌帆,仅需紧握帆索和舵桨即可。”
对冰山的记述也仅这么多,很显然的,这段际遇必然成为《航行》旅者难以磨灭的插曲。至于他们在冰山凹处找到的“圣餐杯和盘子”,应该是形状奇特的碎冰,只是这些虔诚水手经过“水晶柱子”的震撼而将之和教堂器皿相对应;有意思的是,圣布伦丹以求是态度耗费精神测量冰山的情节,则满符合他学者的外观。由地理学家的角度,那座冰山对于《航行》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它强调了那次航程是沿着北边的泛大西洋路线航行,而非利用吹向西印度群岛的信风。南方航道断无见到冰山的可能性。“水晶柱子”和其他北方航道故事在地理观点上是前后一致的,特别是冰岛被视为喷火的铁匠岛,法罗群岛则被称为绵羊岛等,还有一些在“布伦丹号”航行中已经证明的事实,例如,在寒冷的北方海域,皮革船具有较长的寿命。
登陆“上帝应许之地”
一进入纽芬兰外海的明亮天空和平静海域,即意谓着“布伦丹号”将要进入北大西洋最多雾的地区。即使在夏季月份,纽芬兰东部海岸的能见度也极差。海事手册上提到,每年5月、6月和7月有百分之四十到五十的时间,能见度仅达五英里,在过去的记录中,能见度降至半英里的记录达百分之三十到四十。《航行》书中在即将抵达“上帝应许之地”时也记述了类似的情况。圣布伦丹经过七年没有结果的航行后,回到了绵羊岛,并为接下来的四十天行程准备补给品,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名领航者。这名领航者是居住在绵羊岛的一名“庶务”。他告诉圣布伦丹等人,没有他的协助,他们绝对到不了“上帝应许之地”。庶务带领他们航行了四十天,来到一个浓雾区。“你知道这片浓雾是什么吗?”庶务问。“是什么?”圣布伦丹回问。“你找了七年的岛屿,”庶务说,“就在这片浓雾里面。”
文学学者正确地指出,把寻求目标隐藏在暧昧的疑团之后,是中古世纪记述者惯用的手法。因此,《航行》中由爱尔兰到美洲东北浓雾海岸的插曲,无论其巧合多么迷人,围绕着圣布伦丹“上帝应许之地”的浓雾仍应小心对待。
连续三天的雾气和低垂的云层使“布伦丹号”无缘享受阳光。6月23日,我们从无线电收到消息,加拿大海岸防卫队的“约翰·卡波特号”(John Cabot)可望在当天和“布伦丹号”会面。我们的小船被拉布拉多潮流冲扫而偏南,由于缺乏阳光,我那无用的位置估计竟然产生了三十英里的误差。
“约翰·卡波特号”找到我们全然是碰巧。船长里斯·尹维斯(Les Eavis)改变航道探查一座大冰山,瞭望员从桅上瞭望台向他喊着报告,说在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东西。那是“布伦丹号”。当时我们离纽芬兰海岸约一百二十英里。
“能遇到你们还真巧!”尹维斯船长由小橡皮艇上了“布伦丹号”,想看看中世纪的船只和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们正朝东边走,并留意冰山的动向,结果瞭望员喊着报告:‘老天!她应该在三十英里外才对。不可能是她。她实在太小了!’但我们仔细一瞧,确定那就是你们。我们可以见到船帆上的十字图纹。红色十字。”
尹维斯本身是个帆船老手,对于“布伦丹号”的索具兴趣十足。“看来你一点也不需要协助,你已经证明了这艘古老船只可以办得到。”他看一看船上,并和我们一起喝了一小杯威士忌。“你可以想像我的船上和这里全然不同。很高兴见到还有人如此打造船只。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约翰·卡波特号’要驶回港口,我们将会有个欢迎仪式在那儿等你们。如果需要任何帮忙,请告诉我们。”
“约翰·卡波特号”离去前,留给我们不少新鲜食物、炉子用的煤油、手电筒的备用电池,以及五双大副的温暖袜子。她的到来让我们不再感到与世隔绝,连带也在与日俱增的上岸期望中,增加了一些航行已接近终了的微妙感觉。
温和的天气伴随着多变的微风,风向反复无常,罗盘指针不时转向,但风向大致由西方吹来,使得“布伦丹号”飘忽不定地靠近纽芬兰海岸。我们正朝圣约翰市前进,却被推送往北边,看来我们仿佛要朝向拉布拉多而去。我们一点也不敢大意。反向的强风足以将“布伦丹号”吹回海面,平白多出一个星期的航行时间,所以我们很克制,不敢大胆预计我们上岸的日期和地点。天气将会决定“布伦丹号”应该上岸的地点和时间,而我们惟一期望的是“布伦丹号”能发挥最好的性能。
令我们高兴的是,越接近纽芬兰,鲸鱼的数量越多,它们仿佛是我们历险中的旅伴,纷纷过来看看完成任务的“布伦丹号”。数群巨头鲸越过我们,还有零星的几群点缀在约一英里外的海面上,它们时而在水面跃腾,时而轻松地悠游。一个晴朗的下午,一对海豚头对头的快乐跳跃,呈现出美丽的双弧,有如以水上体操宴飨水族馆中的游客一样。在最后那几天,有一大群白腹座头鲸(white-bel-lied humpback)跟了我们很长的时间。这群访客来自纽芬兰查尔斯·汉弥尔敦爵士湾(Sir Charles Hamilton Sound),在夏季,那里是座头鲸的大本营。我们沿着座头鲸激起的波浪而行。这些因背部曲线舒缓隆起而得名的鲸鱼,在海面上游浮、拍击水面、身体潜入水中,最后是尾巴激起的优雅波浪迎向天空。它们游向“布伦丹号”探查时,我们可以由水面下显现的白色块斑辨认出它们来。我们也见到远处有鲸鱼跃出水面,并在落水时激起巨大的浪花,或是在水中挥别似的摇动尾巴,鼓起强力的水花。
6月25日晚上,我依稀辨认出南方海岸上的微弱灯光;破晓时天空灰沉沉的,我们见到了前方有如一条细线的陆地。我们的嗅觉确认了这个景象。温和的海风吹送来自纽芬兰大森林的一阵阵松树味道。我将“布伦丹号”的航向定为汉弥尔顿湾,只是想确定登陆地点三面为土地,也没有反向的风将我们吹离。最后,我逐渐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们的确是要上岸了。海岸离我们越来越近。低矮的海岸线没有太大的特征,其外则围绕着许多小岛屿。无线电此时不断传来加拿大海岸防卫队无线电站台的信息。一架载了摄影师的直升机发出巨响,在我们上空盘旋。直升机驾驶小心地不让螺旋桨鼓起的气流干扰到“布伦丹号”。另外一架较大的直升机显然来自干德(Gander)机场,上面也载了不少摄影师,全属于空军基地的人员。突然,两艘加拿大海岸防卫队的船由一座小岛后方飞快地朝我们驶来。“三英里外有座小渔港叫玛斯格瑞弗港(Musgrave Harbor),”其中一名舵手对我们叫着,“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帮你把船拖进港。”
“不用了,谢谢。我们想要先试试自行登陆。”我喊了回去,并重新查看了航海图。“布伦丹号”的顺风面有一串外瓦翰群岛(Outer Wadham Group),岛上除了灯塔管理员外没人居住。这些岛屿是平安上岸的理想地点。离我们最近的岛屿叫佩克福岛(Peckford Island)。“那个岛上没有登陆点,海滩上全是岩石。”“布伦丹号”改变航道时,加拿大海岸防卫队经由无线电传来警告。那不是重点。在圣布伦丹时代那里也没有港口,我心想,“布伦丹号”历经了拉布拉多浮冰区,她应该强悍得足以在岩石海岸上登陆。
“图龙杜尔,准备下锚。‘靴子’,上桨,待命。我们要准备登陆了。”
乔治上前将小小的前桅帆降低收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整理这面船帆了。“布伦丹号”在主帆的动力下缓缓地朝着满是岩石的海滩前进。海浪撞击、扫过光秃的灰色凸岩。海滩上散置的大圆石,沙丘上则覆盖着草和灌木丛。“下锚!”图龙杜尔将锚抛入海中时,激起了一阵水花,他下放锚索,最后还拉一拉,确定锚已置妥。不管是谁先上岸,都会需要用到船锚,将“布伦丹号”拉离岩石。
“乔治,你能拉条绳子上岸吗?”他犹疑地看着滑溜的凸岩及逆流激起的水花。“能,如果我不跌断腿的话!”他咕哝着说,“这可不是把自己弄湿的时候。”他穿上了防水衣,爬出船头,双腿悬在船头两边。
“布伦丹号”轻轻向前行。她既不称头,也缺乏速度,但却一路走过三千五百英里的海路。在我把帆索放松几英尺以减缓船速时,主帆上那个环圈红色十字也无力地下垂。图龙杜尔拉上松弛的锚索,轻轻地放在舷缘上。亚瑟操着桨叶在水中点了几次,好保持船身直线前进。“布伦丹号”船头安静地驶向岩石,乔治跳了下去,双脚溅起水花,踏到了土地??我想:“我们做到了!”
“布伦丹号”揭开几团谜雾
“布伦丹号”于6月26日晚间8点,经由纽芬兰圣约翰斯市西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处,外瓦翰群岛的佩克福岛踏上了新世界。她在海上连续行驶了五十天。她所登陆的地点,就早期爱尔兰航海者的故事而言并不具特别的意义——那只是一艘20世纪仿古爱尔兰皮革船借由风力和潮水登陆的地方。早期航海家的登陆地点可能是数百英里海岸的任何一处。“布伦丹号”的意义在于证明这样的一趟行程是可能的。
人们原来担心皮革船出了爱尔兰之后,会在第一道强风中解体,而今她成功地横越了大西洋。
当“布伦丹号”拱着船头缓缓登上佩克福岛时,索具、亚麻绳、皮革和木头一团混乱,看来活像一个浮在水面的鸟巢,而非一艘横渡大洋的船只。然而她却强壮而稳健,我们四人很清楚,她的状况良好,即使再度航行,也不会让我们失望。她载着我们安全地历经强风和海冰,并且以两季的时间航越大西洋部分最恶劣的水域。我们全心仰赖,而她也没让我们失去信心。她是一艘如假包换的海洋船只,因为她的航行,再也没有人能够反对爱尔兰修士的皮革船比古斯堪的纳维亚人更早到过北美洲的可能性,就更别提哥伦布了。
“布伦丹号”证明了中世纪的材料和技术可以完成这样的航行。然而最终的决定性证据,惟有在北美洲土地上找到爱尔兰修士的遗物才能定论。也许那仅是一块上有早期爱尔兰铭文的石头,或爱尔兰蜂窝似的小屋的地基,可以证明爱尔兰杰出航行的正确年代。但这种发现的可能性太小了。在已知曾有爱尔兰隐士居住过的冰岛尚未找到任何遗迹;如果早期的爱尔兰基督徒只是到过北美,他们所留下痕迹的恐怕比指纹还不清晰。要是能在这个少有人居、也少有人知的绵长海岸,或是在现代文明所覆盖的地区找到他们的模糊足迹,就算是天大的运气了。
尽管如此,“布伦丹号”成功的航行,减低了人们对于早期爱尔兰海事的推测和疑问,并将这个范畴送上了严肃的历史考证舞台。而且,受到激励的陆地考古学家将会在新世界寻找爱尔兰人的遗迹,同时再也不能以所知甚少或不可能为借口,将早期爱尔兰基督徒水手列于探险历史书籍的注记中。
“布伦丹号”的成功也证明了《航行》内容的真实性。这本杰出记述原本看来充满幻想的故事的书,现在也出现了新的启发。事实上,现代人必须以新的态度面对那个时代幻想和学识并行的风气,以更简单和实际的观点解析《航行》中的记述。例如,以乘坐皮革圆舟者的第一手叙述来看铁匠岛和喷火的山即是冰岛火山,而不是由古拉丁文献中寻找类似的海底火山和陆地火山。而且,当我们知道早期爱尔兰人具有远航的能力,那么读到《航行》中所描述的场景时,将绵羊岛及鸟岛比为法罗群岛,而非视之为奇幻国度,就更加合乎逻辑了。
“布伦丹号”也意外地解释了《航行》的一些谜团。里面提到名为“杰斯科留斯”(Jasconius)的友善“巨大鱼类”,不断回到圣布伦丹的皮革船附近,其实就是那些巨大的鲸鱼见到海上的奇怪皮革船时,一次次回来亲近探查的事实。这种庞大海兽的习性必然让中世纪的修士印象深刻,那也许是他们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的,也惊讶于这些巨兽在体型迷你的无顶船只边所漩起的水流。而四周被“大理石”网子围绕的水晶柱显而易见为刚由浮冰分裂出来的冰山,其周遭仍漂流着碎冰;若非亲眼所见,记述者几无可能幻想出这样的情节。即使是在现代,除非见过北方海洋的冰山,就连学者也很难领会这样的景象。
“布伦丹号”弥补了这样的理解差异。她证明了《航行》不仅只是中世纪的浪漫作品而已。它所记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以事实和观察为骨架,融合文学和地理,想将这些元素一一解析出来并不容易。这样的融合不令人惊讶。研究长篇冒险文学的学者由经验中体验到,由《伊里亚德》(Iliad)到《亚历山大大帝》(Romance of Alexander)等古典著作皆植基于真人真事,只是后代的转述者增添了想像枝节。
那么,圣布伦丹在缭绕浓雾后方找到的那个上帝许给圣者的地方又在哪儿?没有理由将“上帝应许之地”也视为虚无奇幻,如同铁匠岛、鸟类天堂、绵羊岛、岛屿修道院及《航行》中的任何场景一般。它的文字透露了一部分线索。当圣布伦丹的皮革船抵达“上帝应许之地”的海岸时,记述上写道:“他们下了船,并爬到一处看来有如秋天般,树木结实累累的开阔空间。但当他们花了长时间在那块地方绕了一圈后,夜晚却仍没有降临。他们尽兴地吃起水果,并饮用泉水;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查探了四十天,却没有找到尽头。有一天,他们找到一条穿越小岛中央的河流。圣布伦丹对弟兄们说:‘我们无法越过这条河流,也不知道这片地方有多大。’他们正讨论着,突然有一名年轻人来到,高兴地拥抱他们,一一叫着他们的名字,并说:‘赐福来客。永远赞美你们。’
“年轻人说完这些话时,转向圣布伦丹说:‘瞧这片您寻觅已久的土地。您无法立刻找到是因为上帝要你见识他在无垠海洋的多种神迹。用你的小舟尽量带着这片土地上的果实和珍宝回去你的家乡。你的时日已近,你将和先人们一起安眠。无数的岁月之后,你的后继者将会在基督徒受审判时来到这里。你见到的这条河流分隔了这个岛屿。就像永恒结实累累一般,这片土地将无黑夜。因为基督即是它的光。’”
由这个描写中世纪“上帝应许之地”的迷人记述中,可以发掘出什么样的事实?记述中有一片广大的土地,有累累的果实,还有一条分隔土地的大河流。这些特征几乎可以套用在北美海岸许多地方。其中最令人振奋的则是这些特征符合了古斯堪的纳维亚人描写的林木和野葡萄,以及其后移民所赞美的宜农气候。这样的吻合也许只是个巧合,但它也可能是位于西方遥远海岸上的土地,经过口耳相传而遗留下来的模糊记述;而“踏脚石航线”是《航行》中紧紧依循的。其中虽有明显的夸张,例如这片土地上出产宝石等,但对于《航行》所记述的可能是北美洲则并没有妨害。哥伦布航海探险回到西班牙后,对于西印度群岛亦有类似的描写,因此当圣布伦丹最后到达《航行》所描写的地方后,传述者在其历险上加上了迷人的财富并不令人惊讶。我们的现代误谬是在于将《航行》所描写的内容完全视为幻想。
为了安全返家传述所见,圣布伦丹由“上帝应许之地”回到了爱尔兰,完成了整个航程。《航行》轻描淡写地记述返程:“然后,他们由那片土地上载着水果和各种宝石,赐福后遣散了那名庶务和年轻人,圣布伦丹和他的弟兄们回到皮革圆舟,驶入浓雾之中。他们越过浓雾,来到一个名为愉悦岛(Island of Delights)的地方,在那儿接受了三天亲切的招待,并在受到祝福后,直接回到家乡。”这样的航线亦有合理的解释。驶离雾区后,圣布伦丹的船只顺着海湾洋流及稳定的偏西风和偏西南风,顺利地航越大西洋,直接回到爱尔兰。这是很合理的东向航线,许多小型游艇仍然走这条航线,甚至比皮革船还小的划桨式无顶船只亦取道这条航线。这是一条顺风路线,值得留意的是那些划桨船只虽然由遥远的北美海岸出发,却直接航向爱尔兰西岸登陆,正是《航行》中圣布伦丹回航的地方。
回到修道院后,《航行》中的圣布伦丹受到热切的欢迎,“他告诉众人有关行程中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上帝特别显现的各种奇观。”然后,他告诉追随者他即将死亡一事,并将后事安排好,不久,他在教堂中举行圣礼后,倒在“门徒的怀中,并将灵魂交与上帝”。这位爱尔兰塞尔特教会中最著名的航海修士就此长眠。然而爱尔兰的航海事迹因为他的过世而跟着终结了吗?答案仍在《航行》之中。书中并没有说圣布伦丹是第一个前往“上帝应许之地”的人。相反,记述中说另一名爱尔兰修士告诉他有关“上帝应许之地”的事;这位圣巴林(Saint Barrind)已在爱尔兰西岸修道院院长陪伴下去过那儿,这名莫诺克(Mernoc)院长定期拜访“上帝应许之地”。圣布伦丹历经七季的航行,却还无法到达“上帝应许之地”时,也是绵羊岛那名“庶务”充当领航员,带领他们前往该地,并告知该地的情形。
在“上帝应许之地”也是一样的情形。他们遇到了住在那儿的年轻人。这个人不但知道圣者的名字,并使用同样的语言沟通。扼要地说,《航行》中所描述的,和迪丘尔所写的,以及古斯堪的纳维亚及其他当代资料中皆有相近的地方:那些乘坐小船从一地到另一地的爱尔兰修士,以小群体的方式定居在北大西洋各地,对他们而言,“上帝应许之地”是一个终极标的。在《航行》的文字中,圣布伦丹的航行比较像是神职人员所带领的宏伟乡村之旅,前往探访在最远哨站居住的虔诚乡人,而非一次真正的探险,因此,历险的范围仅限于海洋和他们已知的世界。
《航行》中又有一个重要的事实。记述中强调圣布伦丹并非单次直航至“上帝应许之地”。相反的,他进行了一连串的航行,以七年的可航行季节,最后才在那名“庶务”的引导下到达“上帝应许之地”。在圣布伦丹去世和《航行》以现在的面貌出现之间,必然纳入了圣布伦丹的航行,以及其他爱尔兰修士乘坐小船航行在北大西洋的故事,并将这些人的经历并入圣布伦丹的七年航行中。这是架构史诗的常见过程:次要人物的历程并入中心人物的经历中,好显示他的功绩非凡。这样的过程非但没有让圣布伦丹的历险失色,相反的,这趟航行是个象征,并让其他航海修士追随其足迹。同时,他的事迹在接下来的世纪中,对于那些由爱尔兰出发的基督派修士也是一个里程碑。没有《航行》,他们的努力也不会在今日依然醒目发光。《航行》中的多趟经验和一群航海者以单一航程到达“上帝应许之地”的故事截然不同。《航行》是重要的基督徒航海文化记录,一艘又一艘的船只经常性地往来于北大西洋上,进行探险和交流。
以这样的观点看,爱尔兰人在大西洋的航海活动其实和人类历史中的世界探险有特殊的关联。通常,先锋者总是遭人遗忘。他们的努力若非没有记录,就是记录少有人读。例如古斯堪的纳维亚人探访格陵兰和北美的事迹,出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即少有人知。但相反的,以《航行》中的圣布伦丹为代表的爱尔兰航海活动则广为流传。《航行》所含的宗教色彩为圣布伦丹旅程建立了智识性威望,而在欧洲流传达五百年之久。这样的强化效果,对于打破心态封闭的世界极有助益,并激励人们想像一个卓越的西方世界。它也促使绘制地图者绘下西方海洋中的岛屿。另一个迷人的可能性是:那些读过《航行》并相信圣布伦丹探访过西方的中世纪学者,也相信爱尔兰人确实驾驶皮革船到达过格陵兰和北美,一如我们现在已经证明了它的可行性。如果这样的推测成立,10世纪以后的欧洲必然已经察觉新世界了。
这些慎重乘着无顶小舟航向大西洋的僧侣又是怎么样的人?许多人葬身海洋,不再回返。在“布伦丹号”上,我们拥有无线电和外界保持联络,而且我们知道,海岸巡防队和北大西洋的远洋渔民只要速度够快,一定可以在我们发生意外事故时拯救我们,但那些爱尔兰修士和他们的圆舟可没有这样的优势。一艘像“布伦丹号”这么大的船,可能必须挤乘十来个人,他们的海上生活相对地更不舒适。船上的生活可能更冷、更湿,在某种程度上,比我们在“布伦丹号”上的生活更与世隔绝。宗教的奉献是他们的动力,也是他们成功最重要的因素;而北方海域长程航行的适应力则是宗教动力之外的实际功臣。身为修士,习于艰苦的生活是必要条件。中世纪的修道院生活,食物来源少,冬季物资短缺,居处为石头小室,禁食,禁欲,长期的单调生活,服从和纪律,都是驾驶无顶船只长途旅行的最佳训练。相对的,他们的心态必然也和体能状态等齐。他们的领导者,即使不因为等级和背景在关系,也必然是个追求知识,全心信奉上帝的坚毅混合体。这种信奉不但激励他们前往海洋航行,到了海上,更令他们在艰困中保持斗志。在这样的航行中,正确的操作和安全上岸一样重要。驾驶船只出海在本质上即是信仰上帝,神谕显示奇妙景象,若上帝允许,他们即得以一路平顺。万一遭遇诡谲的风或潮流打击,那也是上帝的旨意。若是船只翻覆,人员葬身海底,亦因在服侍上帝中死亡,而得到神的双倍赐福。
在这些航行中,服侍上帝并没有现代前往海外宣扬宗教的意识。相反的,爱尔兰修士寻求的领域是地平线外未知和无人居住的土地,是上帝启示的神奇之地。用适合当时的字汇,那些地方是“上帝应许之地”。能够到达那些地方是上帝神圣的赠礼,而居住其上,隔离于邪恶世界之外,则是更崇高的恩赐。在人类所有的探险故事中,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强烈的动力。这是探险最圣洁的动机,再无其他可以比拟,因此他们没有理由不怀抱着这样的信念航越大西洋。
“布伦丹号”也证明了中古船只的设备足以承载这些航海修士达成海洋之旅的企图。令我们深感惊讶的是,“布伦丹号”上的中世纪设备经常足以和现代的船只媲美,一艘航行于北大西洋的无顶船只克服了许多严苛的情况,她甚至比现代船只优越。木头、皮革和亚麻绳在许多情况下显然比金属、塑料和尼龙更为耐用,而这些材料不但易于操作,同时符合日常的实际需求。在我们这艘小船上仅能携带少数手动工具和少量的备用物的情况下,这点具有生死攸关的重要性。现代的设备极为好用,可是一旦损毁,经常无法当场修复,但传统的器具,虽然笨拙而低效率,却能度过艰难的环境,这才是关键所在。也许历史学家无法了解中世纪航海者在使用黄铜配件、挑选木头、皮革和亚麻绳上所花的心力,而现代航海者则遗忘了传统材料在海上面临险境时所具有的弹性和耐用性。
相同的,中世纪航海者大概也不想从现代航海者身上学得提升个人舒适和生计的办法。除了现代的防水衣着,中世纪航海者使用的棉制长裤、衬衫和斗篷,要比现代的合成纤维来得好。他们驾驶无顶船只展开寒冷潮湿的航行时,肉干、鱼干、燕麦和干果是最具效能的食物。这些食物比起现代的脱水真空食物更易于保存,更具营养,也更美味。他们可以使用皮囊装盛淡水,在缺水时张开整张皮革收集北方海域的降雨,或者在“踏脚石航线”上的小岛停留,寻找水源。中世纪航海者更可从丰富海域中钓鱼或猎捕海鸟补充新鲜食物。圣布伦丹一行修士很幸运地利用那头死亡的鲸鱼,得到三个月的肉食;但很显然的,他们习于在拜访有人岛屿时取得新鲜的补给,也利用“踏脚石航线”上各个补充地点解决后勤问题。
中世纪爱尔兰人的航海少有人知,原因或许是传述者所描述的遥远国度和幻想怪兽对现代的评论家而言过于无知。这些航海故事看来夸大、单纯和神奇。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中世纪作者所写的文字,而是现代人对于古老经验的认知。若以20世纪的超高标准,这些故事显然不太具有价值,同时也显得幼稚。但“布伦丹号”让我们以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些故事。“布伦丹号”让我们回到和古代相近的环境,促使我们了解这些故事的背景。我们常为海上发生的事情而动容,甚至产生敬畏。有些事件因为视觉上的壮丽混合了实际危险的刺激性而令人难以忘怀。例如,“布伦丹号”在浓雾和急流中接近法罗群岛荒厉阴森的高崖,那令人屏息的一刻;在拉布拉多浮冰之间的长时间奋斗,那些呈现出多层次的美丽色彩,将会持续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我们的记忆不止这些。也许是因为北方沉缓动人的落日,也许是格陵兰浓雾区将人的视界限制在狭窄的空间,而令小到羊毛毛线衣上闪亮的水珠都清晰可见。还有,第一群巨头鲸出现在皮革船四周,喷吐水柱,腾跃沉潜,成为我们经常可以瞥见的海洋旅伴。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情景,加上自己的想像,甚至见到过动人的照片;但实景要比由文字、照片和想像混合而来的期待更令人感动,并时时打动我们的20世纪心态。对于那些渴望见到上帝神迹的中世纪航海者,这些景观必然更加壮丽。由某一个角度看,他们的文字虽然没有真正描写出这类的动人景致,但他们返乡将这些动人的景物毫不吝惜地与人分享。
永远的记忆
中世纪的事物观察正是“布伦丹号”带给我们最好的教育,并补充了实验室有关亚麻和橡树皮鞣制皮革的科学实验、日常测录风和海洋状态、背风及顺风航行,以及为海洋考古学家评估了皮革船的海洋航行状况等报告。体验中世纪的航海生活方式,也是现代的课程:由我们从布兰顿溪启程一直到我们在纽芬兰上岸为止,我们荣幸地接触北大西洋一带的航海业聚落。我们将“布伦丹号”由登陆点佩克福岛移到本土的玛斯格瑞弗港小渔港时,当地的渔船纷纷放下当天的工作,护送我们入港。我们接近港口时,防波堤上挤满了群众。他们来自附近的小渔村和散置海湾的木构屋舍村落。他们站在那儿,向我们挥手,并发出喝采。他们以皮革船沿途不断感受到的热情欢迎“布伦丹号”。
我们将“布伦丹号”系泊在一群渔船边后,第一批涌上船的包括当地的代表。能否请你们参加一个小型的欢迎会?当然,我们一定去。第二天,渔夫太太们清洗、烹调了丈夫、儿子们由海洋中带回来的食物,提供了成堆的龙虾、蟹脚,以及当地佳肴油炸面糊鳕鱼舌。
那个晚上,我不时凝视着堆满食物的长桌,想着我们何其幸运,这一路上,“布伦丹号”在前往新世界的旅程中,所到之处皆遇见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的激励,我们完成当初启程的目的,并且拥有许多在北大西洋登陆的美好记忆。
三个白天以捕鱼为业的渔民组成了乐团,演奏纽芬兰海岸的当地民谣,许多曲子的基调都具有上一个世纪爱尔兰移民带到此地的传统爱尔兰气氛。人们开始跳舞。听着在空气中旋动的音乐,看着跳舞的人们自然流露着快乐,我想着我们接下来得做的事。乔治得回英格兰和他的妻子朱蒂丝团聚,找一份和“布伦丹号”大副全然不同的工作。图龙杜尔已经有了回法罗群岛的机票,他将在家里完成航行中的绘图,并再次开始雕塑;亚瑟看来和往常一样随遇而安,计划去美国和加拿大旅行。我回到办公室后,则要整理一堆报告和航行的全部记录与结果,同时接着完成数个月前在图书馆中开始的一些工作。
这也是思索答案的好时机,思索未来会不断被问及的问题:在已知要面对的不适和艰难之后,我们还会进行这项“布伦丹航海计划”吗?就我自己来说,我很确定自己的回答:如果这样的探险有助于我们了解和欣赏古代的事物,如果沿途仍有自始至终的相同热忱、协助以及好运气,我的回答是——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