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乔治终于放弃在主帐舱内的不公平竞赛,为了躲避亚瑟睡梦中膝盖加肘弯的连续进攻,而将他的卧铺搬到船头帆布下方。天气很稳定,我们打开了舱门盖睡觉,但隔天早上却惊讶地发现“布伦丹号”上覆盖了一层冰。我们由冰岛出发已经行驶了一千六百英里,越过冰原二百英里外的地方就是拉布拉多。与“米尔法克号”和“史瓦那号”相遇后,“布伦丹号”再度和外界联络上了。加拿大海岸防卫队无线电站台特别为我们安排了侦听通讯;6月15日,一架小飞机在我们上空盘旋了五分钟,并拍了些照片。那架飞机以无线电警告我们,在“布伦丹号”的西边和南边都有大面积的浮冰。不过我们能做的事很少。“布伦丹号”仍然因为风平浪静而停驶。
隔天凌晨3点15分,我被流过皮革船身的水声吵醒。我心想,那倒是奇怪,“布伦丹号”并没有因为风力而前倾。我也没有听到海浪的声音。上一次值班时天气很稳定,不但海面平静,更毫无起风迹象。
然后我听到图龙杜尔和乔治轻轻地说着话,接着是一阵骚动,并夹杂着船帆轻轻撞击和拍动的声响,还有一些水花四溅的声音。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乔治在帮图龙杜尔整理贮藏品吗?但那也有些荒谬:外面漆黑一片,乔治也不值班,应该在睡觉才对。最后,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对着他们叫着:“怎么回事?你们需要帮忙吗?”
没有回应。撞击和水花的声音停止了。我听到他们回到船舱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我又问了一遍。
“噢,图龙杜尔让一头他刚叉到的巨头鲸跑了!”乔治没事儿似的回答。我穿上了毛衣,听他们说起刚才的事情。
那群巨头鲸出现在“布伦丹号”四周溅起水花并喷着水气时,图龙杜尔正好一个人值班。虽然外面一片漆黑,却是这位如远古时代猎人的图龙杜尔等待良久的机会。他没有惊醒任何人,蹒跚地回到帐舱取了鱼叉,再回到他可以利落射击鱼叉的船头最前端。图龙杜尔小心走过薄薄的防水布时,在底下休息的乔治也跟着醒来。他起来走到图龙杜尔旁边时,图龙杜尔正好锁定了船边一头不大不小的巨头鲸。
咻!跪在船头的图龙杜尔往右舷三四码外射出鱼叉,刺中那条鲸鱼。真是利落的一击。
被射中的鲸鱼即刻潜入水中。一大群鲸鱼随着一阵躁动,海水在它们的惊慌下跟着搅动。在这些鲸鱼庞大躯体的挤压下,鱼叉柄啪的一声断了,鲸鱼群在片刻之中全部消失,只留下受伤的鲸鱼兀自挣扎。
乔治难以置信地看着图龙杜尔像渔夫一样在线的一端绑了一条鲑鱼逗弄鲸鱼。一开始,长达三十英尺的鱼叉绳子绷得笔直。图龙杜尔将绳子一端绑在前桅固定住,中叉的鲸鱼开始拉着“布伦丹号”快速前进。要是这条鲸鱼再大一些,这可是件很危险的事,但图龙杜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选择了一条大约十五英尺长的鲸鱼,大小合适,易于在“布伦丹号”上掌握。那条鲸鱼渐渐疲惫,图龙杜尔开始拉动绳子,鲸鱼在船头下方前后快速窜动,想要挣脱鱼叉,鱼身和鳞闪着磷光,水沫四溅。图龙杜尔毫不放松地拉着绳子。拉近到一段距离时,那条巨头鲸开始上下翻动,它持续抗拒,尾巴掀起的浪水溅上“布伦丹号”。图龙杜尔的计策是想将这条鲸鱼拖近海面,减少水的抓力。就在关键的一刻,眼看鲸鱼已经被拉到船边,没想到鱼叉头自鱼体松开。那条鲸鱼在瞬间消失无踪。
“鱼叉刺到的地方太后面,”图龙杜尔一脸失望地摇着头,“要是前面一点就好了。”
我不禁怀疑,要是他成功捕到那头长达十五英尺的巨头鲸,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船上没有多余的地方。不论结果如何,猎人图龙杜尔在黑暗中能有这种表现已经很不错了。“别太在意,”我说,“你挑对了鲸鱼,它至少以二三海里的时速将我们往正确的方向拖行了好一会儿。”
陷入冰山世界
我们的历险和灾难似乎都是在黑暗之中发生,或是在天光即将要消失的时候。6月18日,气压计指数快速下降。气温也是相同情况。风再度强烈地往西北吹掠,并带来大雨。那真是个糟透了的夜晚,但这和紧接着要发生的事相比,还算是幸运的,也该庆幸图龙杜尔和亚瑟在黄昏换班之前,将主帆的辅助帆收起捆好了。乔治和我在恶劣的天气中接班。那是个黑沉沉的晚上,我们在炊事区架起了天篷,点了煤油灯,聚在灯边取暖,每人轮班掌舵一小时。“布伦丹号”在黑暗中朝正确的航向快速前进,这是惟一令我们感到慰藉的事。凌晨3点,轮到我进入船舱休息,我满心感恩地爬了进去。就在我脱下潮湿的防水靴时,耳边传来连续的爆裂声,有如干燥白棉布撕裂的声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将头伸出舱外。当时乔治已经站了起来,拿着手电筒照着船帆。“我不知道,”他回答,“每样东西看来都好好的。船帆应该没事。”“也许是鸟被强风吹撞到帆上,又被反弹了出去。”我猜测。“不,”乔治说,“那声音应该是来自船身,只是在黑暗中也无法可想。”他又坐回桨手座。
连续的爆裂声再度传来,很奇怪的急促声响,而且这次声音更大。乔治说得没错。那个声响来自船身。乔治又站了起来,往黑暗中看着,想要看清几码外的黑暗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迅速穿上外套,直觉地感到我们面临了危机。
“是冰!”乔治突然大叫,“我们冲进冰里了!我们四周全是冰。”我们又听到了连续爆裂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冰。“布伦丹号”快速地撞上了冰层,这些冰层在船身两侧旋转撞击,力道之大,使得船身牛皮发出巨响。
“下帆,”我大叫,“这种速度撞上大冰块,船会粉身碎骨。我们只能停住,等待天亮。”
乔治即刻采取行动。我穿好防水衣时,他已经将主帆降下一半。我上前帮他将潮湿的船帆固定好。天气冷得令人无法忍受。用皮带将船帆系紧的那一会儿工夫,我们的手指已经感到麻痹。我们快速工作,两人都没出声。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水中的冰块外形,脚下则传来“布伦丹号”卡到障碍物的颤动。我们急急回到舵桨边,拿出两具船上照明力最强的手电筒。这是我们惟有的照明灯。我们一人各照一边,检查海面的情形。灯光在水花和落下的冰雹中只能照及五十码,但这样的距离所呈现的景象已经足够让我们惊惧不已。四周全浮动着大块锯齿状的可怕冰块。这和我们数天前看到的那些冰缘齐整的冰不同。眼前有如梦魇的冰层具有不同的大小和外貌,当它们随着强风移动时,只见清澈的水路在其间展开和收缩。我心想,这些冰不应该在这里出现。我心里很清楚记得冰块的分布区域。同一天,我曾在图上标示了冰原区信息中心以无线电传来的冰原界线,“布伦丹号”离最近的浮冰区至少应该有六十英里,但这些浮冰却出现在这里。我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但这毋宁是种令人厌恶的满足感。原来,让“布伦丹号”快乐前行的西北风也吹掠过主要浮冰层,使得部分浮冰脱离,漂浮水面。两天前我们见到的结实浮冰现在有如炮弹碎片似的散布在“布伦丹号”的航道上。后来我得知整个浮冰区的前缘漂离后,在海面形成一道宽阔的浮冰带,使得“布伦丹号”正南方的贝尔岛海峡(Straits of Bell Isle)几乎无法让商船通过。
手电筒光柱让我们清楚地见到“布伦丹号”驶入“开冰域”(Very Open Pack),这些浮冰块的质地通常较为松脆,对于大型船只来说不至于产生问题;大船具有动力引擎,可以推挤而过。但对“布伦丹号”可就是个问题。我不禁担心皮革船身能够承受多少撞击力?万一几块浮冰撞挤,“布伦丹号”刚好在中间怎么办?她会像熟透的香蕉般爆裂吗?前方浮冰中还有多少可航行水域?我们在这艰难的处境中根本无法施展任何计策。我们所在的浮冰区域也许不大,也许可以很快脱离这里?但常识告诉我们,我们正位于主要浮冰区,而且很快就会面临完全冻结的大浮冰。我们曾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见过这种巨大浮冰。我不敢想像“布伦丹号”在黑暗之中被吹入这样的地区会有什么后果。她必然会被撞击得有如肉糜。乔治和我花了一个小时左右,试着让船远离麻烦。虽然没有挂帆,在桅杆和船身受风下,“布伦丹号”仍然以时速一至二海里的速度前进,但没有船帆动力的“布伦丹号”仅能以极小的弧度转向。如果舵桨转速太快,她会失去控制而偏向。
手电筒所能照到的地方皆是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白色冰块。我们吃力地掌舵,艰难地穿过这些冰块,只能在心中暗暗希望“布伦丹号”能及时避过。较小的冰块撞击在船身皮革上,发出沉沉的声响;在黑暗之中,我们听到海浪打碎冰块的窸窣声。
乔治爬上舵桨架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正前方有一块巨大的浮冰,”他警告道,“试着向左转。”我将舵桨转到极致,但那还不够,看来我们就要撞上浮冰。“升前帆!”我大叫,“我们需要多一点舵效速率。”乔治扣上了安全索,沿着舷缘往前爬。他用力扯动吊索,将帆升起。帆竟然卡住了。一条松掉的皮带缠住升降轴环。“图龙杜尔!”乔治放声大喊,“快,递把刀子给我。”图龙杜尔的卧铺正好在前桅旁边。他像冬眠中惊醒的熊一般迅速冲出来。但是太迟了。桅杆自杆顶到底部一阵颤动,“布伦丹号”船头撞上一块浮冰。这可真像撞上了一块混凝土!撞击带来的震撼令我不自主地摇晃。“这将考验我们的中古皮革船和缝工。”我心想。砰!我们又撞了一次。砰!海浪把“布伦丹号”掷向浮冰。接着,“布伦丹号”以船头为支点缓慢而不优美地打转,她弹离浮冰的样子,有如影片中慢速的撞车镜头。砰!船只又颤动了一下。我们全然无助。我们一点也帮不了“布伦丹号”。除了风,看来没有别的力量可以将她带离这个地方。砰!这次的撞击颤动小了些。“布伦丹号”开始移动。她挤身而过。她终于脱困!“有没有进水?”乔治回头焦急地喊着。我看了一眼甲板。“没有,至少目前没有,”我回答,“试着放下卡住的前桅大帆。我去叫‘靴子’起来。情况越来越诡谲。”
我话才一说完,一幕真正可怕的景象从黑暗中向我们迫近。那可能是冰山残余的浮冰,体积有“布伦丹号”两倍大,边缘呈锯齿状,闪烁着可怕的光芒。这个恐怖的怪物有如硕大的原木般在海面翻动打滚。它蹲踞的强势形体有一面像撞墙锤般朝着“布伦丹号”笔直而来,它一路前后摇晃,眼见上百吨的撞击力就要猛击“布伦丹号”脆弱的皮革船身。
乔治瞥了这个庞然大物一眼,快速地跳上前桅,想要松开卡住的船帆,好增加舵效。“抓紧!”我对他咆哮。海浪涌向“布伦丹号”,将船推向迎面而来的巨大浮冰。砰!轰!“布伦丹号”撞上了浮冰,船身有如猛撞到礁岩般震动——也没错,只不过是冰礁岩。撞击力使得乔治整个人由桅杆处往后抛摔。“老天,他会掉到船身和浮冰之间,会被夹碎!”我感到一阵惊惧。幸好乔治仍然紧抓着升降索,吊索出奇不意地将他上拉,他回荡过罅隙,有如线上的傀儡一样,令人心跳为之停止。此刻风正将船不断地吹向浮冰,船在浮冰上擦蹭着,有如接受一个死亡的拥抱。接下来的另一个撞击又完全不同。这一次,浮冰在海浪由船底涌过时和“布伦丹号”产生反向移动。“布伦丹号”摇晃着朝向冰山被海水削切的凸出面冲去。凸出面在船下升起,发出刺耳的声音撷住了“布伦丹号”,船身开始上升倾斜。“这下要像个煎蛋般翻面了!”我心想。“布伦丹号”不断倾斜。耳边又传来一阵皮革撞击浮冰的巨大声响,“布伦丹号”往侧边滑过浮冰,重新跌落到水面。
砰!撞击再度产生,这次是在舷侧中央。下风板承受到撞击而发出痛苦的声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心想,若不即刻脱离浮冰,就会被撞得粉碎。我留意到“布伦丹号”在紧接着的海浪中往前冲了约六英尺,我可以清楚估量可能接踵而来的毁灭节奏。很明显的,下一个撞击会击中舵桨,击断其座体。最后船只将因舵桨粉碎而在浮冰中沉浮。我站在舵桨座上,和那块巨大的浮冰高度相仿,在手电筒的照明下,我可以见到冰壁比我高许多。浮冰的内部闪现出寒白、水晶和翡翠的混合光泽。水底下的冰缘在吃水线上反射出冰冷的蓝白光晕。它有如噬人怪物般,在海浪灌入基座下方的凹洞,拍打冰壁时,不断地发出吼叫和轰声。
一阵浪将船身抬起,我见到那块浮冰严峻的边缘沉重的朝我漂来。最后一击,我想,结束“布伦丹号”的折磨。也许有些愚蠢,但我想也不想地将身体撑在舵桨支架上,身体外悬,单手贴住冰壁猛力一推。令我惊讶的是,“布伦丹号”有了响应。船尾由冰壁上松开,这次没有产生正面重击,仅在侧面擦撞,引起一阵震动,舵桨完好无缺。又一阵大浪袭来,那块浮冰被冲到尾波上继续发出声响。那可真是千钧一发!
图龙杜尔和亚瑟早已快速穿上了毛衣和防水衣,准备前来帮忙。我当然可以早点叫他们起来,但休息对他们何其重要。但这会儿我可需要他们协助了。我想要增加船速,让“布伦丹号”穿过这些浮冰,这也意味着我们可能会进入主要浮冰区而船毁人亡。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这总比漩入那些到处漂动的浮冰中被击碎好一些。“‘靴子’,图龙杜尔,到前桅边就位。我们随时视状况升降前桅大帆,对应大块浮冰的位置,将船帆往左舷或右舷修正。我们要穿越这些浮冰。乔治,你能不能当瞭望员,随时留意大块浮冰的动态?”
乔治爬上舱顶上,一手绕住主桅支撑着,监视着那些危险的浮冰。
“正前方有一块巨大的浮冰!左船头两块,右舷也有一块!它们之间应该有空隙。”
他报告浮冰的位置后,拿出手电筒照射浮冰的位置,好让我在掌舵的位置看清楚。我向“靴子”和图龙杜尔发出一个个指示,升帆、修正或降低前桅大帆,好利用风力将我们带离浮冰区。“升前帆??降下!”我们滑过在黑暗中看来阴森无比的白色浮冰。“升前帆??迎向右舷!”我一边掌舵一边喊着。“布伦丹号”越过了第二块浮冰。那真是狂乱的景象,像在黑暗之中驾驶一架不太能掌控的平底雪橇,既无法停住,也不知道五十码外有些什么。由我站立的地方,我可以见到乔治紧紧攀抓住桅杆,强风将他的防水衣往后掀;再过去的中央防水布区,亚瑟和图龙杜尔分站两侧舷缘,他们在防水布上开了一条缝,上半身由防水布冒出,样子像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战机。只不过防水衣的帽子令他们看来像戴了蒙头斗篷的僧侣,这样的印象在前帆的鲜红环圈十字衬托下更加鲜明,不时升降、鼓胀的帆在他们上方飒飒作响。在他们之外的远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诡谲的白色浮冰闪动,有时在乔治的手电筒光束下还出现雨丝和水花。
经历了三个小时的超现实处境,阴霾的情况开始改善。乔治可以直接见到浮冰的白色闪光,于是关了手电筒,晨光在地平线上浮现,我们开始检视航道上的浮冰状况。四周全被浮冰包围。船侧远处有一巨大的冰山像明信片风景似的。这座峰侧皎白的冰山正往海洋漂去,但是冰山并不危险,真正的麻烦是四周那些在夜里袭击我们的奇形怪状的浮冰。我们现在可以看清楚它们的长相:有些是由冰山解体分裂出来的“冰山屑”(bergy bits),有些是大小不等的平坦浮冰。对于“布伦丹号”四分之一英寸厚的皮革船身危害最大的则是“小冰山”(growlers),这些不稳定的硬冰块在水中扭转旋动着发出威胁。在充足的光源下,我们可以一路避开这些障碍。越过这些,航道上必然可以畅通,我心里想望着。“布伦丹号”再度证明了她的能耐。她的皮革和手工系捆的船架战胜了撞击力道。她远超出我们的想像。“船身里面有积水吗?”乔治问。
“没有,”我回答,“她有如战士一般走了过来。”
但是我的希望很快地落了空。前方再度出现连绵的浮冰区。浮冰一块接着一块在强风扫荡下挤蹭着往南前进。“布伦丹号”进退两难,惟一的出路是往前走,并由侧面穿越,但愿船行比浮冰更快,由其前缘快速超越通过。
我们一整天不停地努力,试图斜向越过浮冰,找出其最前端。在一道道冰缝中寻找航道,令人神经紧绷。浮冰不断移动,要事先定位毫不可能,远眺视线也受到浮冰阻挡。浓雾间歇笼罩于浮冰群上,使得能见度经常不及一英里。惟一对我们有利的是浮冰区的海面非常平静。我们越深入浮冰区,即使外围仍有强风吹掠,冰区内却几乎无风无浪。巨大的冰层有如防波堤般挡住了海浪,仅有涌入的强浪晃动旋转着浮冰。我们偶尔进入较开阔的水域,水面仅见一些残余的小冰块,“布伦丹号”得以无障碍地行驶几分钟。但有时候就在“布伦丹号”的正前方,浮冰横亘之外,还立着冰坝和冰峰,形成一道难以通过的高墙,这无论如何都得避开。有时候,高达一百多英尺的巨大冰山自水雾中浮现,驶近时,可以见到冰壁上的裂缝,这种裂缝也正是小冰山最有可能迸裂之处。这些小冰山顺风聚集,最是危险。最难应付的则是那些老冰层结并而成的冰层。这些结并冰层混杂着一路漂移、堆栈,冻结成一大块,有如轧碎场那些重达数吨的大块废弃物。
“布伦丹号”穿越这些险阻的能力极为有限,基本上我们得由下风处绕过每块浮冰。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直接穿行于浮冰之间,找到最有利的时间点转舵,在浮冰背风面找寻通路,而浮冰则在永不停歇的海浪中摇动,激起水花和水沫。我们的行程有如游乐场的碰碰车和乡村方块舞会,只不过我们的舞伴是不断沉浮、旋转和弓身的浮冰。我们一次次地滑行过浮冰,并听着浮冰撞上皮革船身时的嘎吱声。当我们挤过数百磅重、桌面大小的浮冰时,传来的震颤弹撞舵桨叶面。
“乔治,你说想在这趟旅程看到冰,”我说,“你可一点也不失望了。”
“太绝了!”他懊丧地回答,“我很高兴见到了。但我可不愿再来一次。”
每一名船员都过度疲劳。天光显现时,我们试着回到原来的值班方式,并稍事休息。但是浮冰卡到单薄的船身产生的嘎吱声响在耳边,几乎没有人能放心休息。而且一次紧接一次,每个人都得帮忙升高或降低船帆好加速或减速,而且不时得调整船帆改变航向角度以穿越浮冰,同时在危急的情况下,手持船钩探身出去将船推离浮冰,有几次甚至得坐在舷缘上用尽力气以脚将浮冰撑开。这再度让我想起早期的航行——伊丽莎白时期的水手也是利用同样简单的技巧将沉重的浮冰撑开。但我得承认自己并不期望“布伦丹号”遭遇相同的窘境。
“布伦丹号”进水了
6月18日,一整天里,我们忙着和浮冰交战,没能好好吃顿饭。中午,图龙杜尔煮了热玉米粥,我们在一个个事故之间,吃得断断续续,那天稍后,空暇的时间也只够我们喝两杯咖啡。早餐完全放弃——下午茶时间我才发现那盘冷粥还搁在桨手座安全的地方,丝毫没有动过。
我必须承认浮冰壮丽得诱人。巨大的浮冰开始溶解并分裂成数以千计奇形怪状、大小不同的浮冰,有些棱角奇特,有些宛如柱子,沉重地漂浮在海面,视线可及之处俱是这些点点浮冰。它们的色泽令人神迷:蛋白石色、海底石绿色、冰河的亮丽蓝色、小如旅行箱的透明小浮冰,以及上覆古老尘土和污垢的肮脏冰块。乔治有次伸手出去,在一块漂浮过去的蓝色冰块上敲下了一小块送入嘴里。“美味,”他讽刺地说,“麻烦递杯威士忌给我。”
每个颜色几乎也透露不同程度的危险。最不具危险性的是那些已快要化尽的透明状浮冰。这种浮冰里充斥无数的小气泡,撞上时反而可以抵消撞击力;惟一不利的是,这种浮冰极低矮,不容易预先见到以避开。大部分巨大的“小冰山”不容易见到,因为只在海面现出一小点露头,通常是光滑而圆浑的蛋白石色,并且看来不具危险性地在海浪中沉浮,但水下的巨大部分随着潮流倾斜晃动,对于一艘小船来说,其撞击足以“致命”。轻薄的雪白浮冰老是结成条状,挡在航道上。我们惟一的办法是冲破防线,指望在紧要关头找到缝隙,快速通过。这需要准确的判断、技巧和纯粹的运气。通常“布伦丹号”都能颠簸通过,但偶尔船头会直接撞在浮冰上。也有那么几次,“布伦丹号”跨上了浮冰,只好等待风力自船尾吹来,以芭蕾舞般的姿态重回水面。“要在浮冰中找到我们的行踪不难,”亚瑟说,“只要顺着尾波那些浮冰上的羊毛油渍就可以了。”
有两种颜色的浮冰我们特别战战兢兢以对。第一种是呈现如海底凸岩般深绿色的浮冰,这种浮冰常在“布伦丹号”滑行而过时插凿船身。第二种则是呈现蓝色和钻石白的陈年浮冰,源自格陵兰内陆和巴芬岛的陈年雪崩,被挤压成冰河,最后落入海洋成为冰山。这种浮冰几乎不太溶化,不但锐利硬实,而且绝不退让。
我们撞击、滑行、摇晃斜航、挤过缝隙,忘却自身和浮冰之间那层四分之一英寸的皮革,忽视“布伦丹号”侧面不断擦刮在浮冰上的缝线,用船钩使劲地顶开浮冰。转右、转左,在眼前的浮冰之间找路,盘算,再盘算。风向、背风处、水流、浮冰动向。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这样的考验不断重复,一直到黄昏,强风仍半吹刮着,前方的浮冰才似乎稍稍减少。看来这次我们真的已经到达浮冰区的边缘。
然而,“布伦丹好运道”这时也用完了。
我们在一处较为开阔的水面,穿越成串的小浮冰。这时,两座巨大的浮冰撞在一起,封闭了“布伦丹号”进入的缝隙。“布伦丹号”受到两座浮冰夹击,船身一阵激烈的颤动。我们忙着设法将船自虎头钳中解脱出来,瞬间忘却了颤动带来的不适。幸运的是,这两座冰山又互相推挤,反向移动,空隙足以让“布伦丹号”滑过冰刺,挣脱出来。五分钟后,我听到炉具旁有海水拍打的声音。我往下看,发现海水已经漫过船板。船上漏水了。“布伦丹号”被浮冰刺穿了。
我们没有时间处理进水问题。最需优先处理的是趁着天光赶快脱离浮冰区,否则又将陷入昨夜的困境,在黑暗中的浮冰区动弹不得。“一个抽干船底积水,一个掌舵,一个到前面控制艏斜帆,第四个先休息。”我下令。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我们努力不懈,“布伦丹号”终于脱离浮冰区,到达较为开阔的航道上,并升起卷起的主帆。当舵者仍需加倍警戒,但掌帆者可以休息喘口气。经过二十四小时持续的努力,我们现在可以恢复二人一组的值班方式。对我来说,人员疲惫的问题不下于受创船只的脆弱。
“我们今晚无法处理船漏问题,”我说,“没有足够的光线看清楚进水的源头在哪里,更别想要补漏。而且,我们都已疲惫不堪。不过,仍得留意漏水问题。每一班每隔一段时间持续抽水,并记录每次唧筒抽水所需的挤压次数以及所需的时间。这样至少可以知道漏水的情况是否恶化而危及生命。如果皮革缝线已有裂口,恐怕裂口会加大,漏水的情况也会更加严重。”
图龙杜尔拍了拍舷缘的皮革,沉着地说:“必是缝线被浮冰刺开了。”
“很有可能,”我回答,“但现在无法确定。我们只能尽力找出症结所在。”
“啊,抽水,那就是右手的用途!”亚瑟昂扬地说,“图龙杜尔,换我们值班了,我最好马上开始工作。”他奋力地走到前面,取了抽水唧筒。分秒都必须争取。水势来得很凶,就在我们谈话之间,炉具旁的水位已经明显上涨。海水前前后后漫过我们的靴子,很快就要淹到船舱的背风处。
亚瑟奋力地持续抽水,抽干船底的积水,花了他整整三十五分钟。“布伦丹号”船底虽然不深,却宽阔而平坦,因此盛水量很大。抽水之后才过了十五分钟,水位又上升到原来的高度,情况似乎越来越糟。亚瑟又继续快速挤压着唧筒。“多少下才清完的?”我问。“二千下。”亚瑟筋疲力尽地说。我快速地估算一下。每小时二千下已是体力的极限,却只能暂时阻挡水势。一个掌舵,另一个抽水,确保“布伦丹号”可安全前行。但是这样的工作分配在我们还有力气的时候管用,要是天气转劣,大浪打上船,即无法再维持安全积水量。这真是诡异的局面:我们斜行穿越浮冰往海面驶去,带领“布伦丹号”来到距陆地二百英里处,然而即使最近的陆地也是人烟稀少的拉布拉多海岸,我们仍得不到任何援助。我们在半强风中前进,浮冰已不似早先那么具有威胁力,但海浪却又开始在四周激荡。浮冰的危险并没有完全解除,在黑暗之中仍能见到白色的“小冰山”。“离天亮还有六小时,”我说,“天亮之前节约体力,破晓后再应付漏水。最好是每班有一个人持续抽水。如果我们保持安全积水量,‘布伦丹号’吃水轻一点,海水打上来的机会也少一点。”
那个晚上几乎是整个航程最疲累的一夜。我们无法适度休息或睡眠。在值班时,先站着掌舵半小时,然后接手抽水,在同班伙伴疲惫回来掌舵之前,掌舵的人凝视着黑暗的海面,聚精会神地试着分辨“布伦丹号”前方的白光到底是碎浪,还是可能预告危机的浮冰,毫无打盹儿的机会。
第一班值完后,我即刻以无线电发信号给纽芬兰圣安东尼(St.Anthony)的加拿大海岸防卫队。“帆船‘布伦丹号’呼叫,”我和对方接上线,“我们受困于广大的浮冰区已达二十四小时,现在看来即将脱困。我们船身受损,已经进水。接下来的十二小时,我们将找出漏源,进行修补。请记录我们的位置:北纬五十三度十分,西经五十一度二十分。重复一遍,这个位置为估计而来,我们的航行仪测线被浮冰刮落,加上能见度不佳,已有两天不见阳光。我们目前没有立即的危险。但请协助派飞机空投燃料充足的动力唧筒,以防我们无法围堵进水。我将于格林威治标准时间十四点十五分再度报告状况。若十四点十五分或十六点十五分没有收到报告,我们将编组紧急电波发报位置于一二一点五和二四三兆周。结束。”
“收到,收到。”传来圣安东尼站台通讯员沉着的回答,并确认我传给他的信息。他建议我们通知哈利法克斯(Halifax)的联合救援中心(Rescue Coordination Center)。后来我得知加拿大海岸防卫队竭尽所能协助。当时有架飞机在哈利法克斯待命,而圣约翰斯市(St.John’s)的指挥中心亦确定加拿大海岸防卫队的破冰船可由鹅湾出发,在二十一小时内到达我们的位置。“但老实说,”指挥中心当夜的值班军官说,“我们无法确定我们的船只能及时找到你们。自从‘卡森号’数天前在同一个浮冰区沉船后,我们认为你们船只脱困的几率等于零。钢铁打造的破冰船都沉没了,皮革船如何幸免?”
不论如何,在备受煎熬之际,知道某处某人知晓我们的困境,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就算是最坏的情况,我们也可以求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弓着身体坐在睡袋上,试着集中精神。“布伦丹号”进水的状况需要每小时挤压唧筒二千次才能抽干。这表示漏水的地方极大,我们必须在天一亮就找到漏源,不能再拖延。但怎么找得到漏水的裂口?它可能在“布伦丹号”吃水线以下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必须移动船上所有的东西,分区检查;抬高船板,将里面的淡水贮存筒取出——我们要把淡水暂时放在哪里?把东西清干净后再沿着船底的水流和气泡寻找漏洞。而这些事全得在不平静的海面上进行。
如果运气够好,找到了漏洞,然后呢?如果是“布伦丹号”在溜过浮冰时龙骨垫木损坏,或皮革缝结处拉穿了怎么办?在海上,我们既无法重新接合,也无法修理垫木。要是皮革已被割破,或亚麻绳已被扯断,又该如何抢救?还有更糟的情况。我无法想像在水中缝修皮革的情景,我们无法触及水中的船体,也不可能由内部修补,因为在船架和纵梁之间没有空间缝系线绳。我越想,心情越沉重。在最后的阶段如果沉船似乎也不是太严重。毕竟,她已经向船员证明了中世纪初期的爱尔兰皮革船可以横越大西洋。但人们如何相信“布伦丹号”竟然在距离加拿大二百英里处沉没?总不能说早期基督教徒时代在加拿大和格陵兰外海浮冰比较少,或说爱尔兰修士可能没有遭遇相同的困境!要证明早期爱尔兰修士的航行,“布伦丹号”非得到达新世界不可。
我拿了枝笔写下了状况摘要,借以整理思绪:
一、“布伦丹号”正快速进水。我们还可以漂浮两天,若天气不佳,时间则更少;即使天气良好体力却已透支。
二、找出进水点为第一优先:垫木松脱?缝合松脱?船身裂口?
三、如果我们找不到漏洞,或无法修补漏洞,海岸防卫队可以资借动力唧筒。他们有合适的唧筒吗?他们的飞机能不能找到我们?这完全依赖能见度和海况。
四、没有唧筒,则发求救信号并弃船。
这是个令人心里发冷的推演。当夜的情况没有好转。滂沱大雨将能见度限制在几码之内,随着风力加强,掌舵者无法像早先那样避开海面的大型浮冰。“布伦丹号”只能顺风直线前进,我们只能仰赖运气不要撞上单独的浮冰,或更严重的,撞上刚由冰层脱离的冰山。
我们都已经精疲力尽。持续的抽水单调无比,使得心智和肌肉同样劳累。由舵桨处往船中央的防水布,经过的舷缘有极为滑溜的一处必须攀爬。你得用半冻僵的手指打开防水布的捆绑处,进入黑暗的狭缝里,转身解开安全索,蹲在防水布下方,再将防水布拉回紧闭。若不拉回,下一道波浪必然漫入船体中央区,更多的海水将冲入船底。进入防水布下方后,你得脱去油布雨衣,或扭动着拉下半截防水衣,否则只要半个小时,汗水即湿透所有衣物。现在,你必须在防水布下方的甬道蠕行向前,才能够得着船底唧筒的把柄;以右手抓住把柄,左边侧躺在桨手座上,挤压四百到五百下。这时候,右手肩膀和手臂肌肉将僵硬和酸痛,迫切需要休息;你能做的就是辛苦地转身,右边侧躺,用左手操作唧筒。然后,再转身,换手操作,直到引入管发出吸干的愉悦声音。你跟着艰辛地蠕动往回走,先穿上防水衣,打开防水布,钻出来,再合上防水布,攀爬着回到舵桨处,然后发现船底的水位又回到开始抽水的高度。现在轮到你的伙伴前去抽水。
在黑暗的防水布甬道中挤压唧筒几乎具有催眠作用。唧筒稳定的声响、黑暗而潮湿的甬道,再加上隐隐作痛的倦怠,形成和环境脱节的奇特感觉,这种感觉会随着磷光而加强。当第二道或第三道浪峰落到船上时,美丽而不谐调的闪耀磷光也以随意的形状落入船上的皮革,在疲倦的眼睛里产生深度和律动的错觉。手臂和身体的动作随着唧筒的把柄不间断地前后摇晃,和船底半透明水筒上的奇异磷光相互应和。这种奇特的磷光随着波浪产生不同的浓度,有时候仅有闪耀而过的莹光,但通常则是如鬼魅跳动似的阴郁绿色悸动。在黑暗的防水布下方,眼睛被汗水蒙浸,肩膀时时发出阵痛,头部则因为倦怠而往桨手座低垂。一切都令人在机械化动作中禁不住要沉沉睡去,只有在波浪突然打到上方防水布传来沉重的声响时,才让人又回到现实。
清晨6点,天空再度亮起,我看着那些伙伴。他们露出耗竭的憔悴,但没有起过放弃的想法。夜里值班时,我偷了五分钟的时间掀起船尾甲板,检查后段的船底,想找出那个神秘的进水处。那实在是一个应该留到早晨才做的工作,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告诉乔治时,他说他也在前段卧铺做了同样的事,并检查了船头部分,只是找不到进水处。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挡“布伦丹号”的水手。
“这是我的作战计划,”我向大家解释,“每个人来杯咖啡,吃点东西。然后,图龙杜尔和‘靴子’同时使用两具唧筒,尽量将船底水位降到最低,并保持那个水位。这样可以让乔治和我专心工作,将各区的物品移走,检查船底进水的地方在哪里。那个进水口应该在船身中央区域。”
他们几个人看来坚强而自信,一副镇定模样。我提醒自己,在和加拿大海岸防卫队联络之前,我们只有八个小时找出进水处并加以修补。
我们三个人喝了咖啡后,我去船底唧筒处找乔治。
我坐在唧筒边,等着乔治喝完咖啡,好开始寻找漏洞,心里想着该由哪里开始搜寻,船尾的船舱下方?但这表示我们得把各人的物品全部清出。前桅?我们则必需移动那些沉重的锚和水罐等物品。这时候,我心里闪过一个不相关的念头。昨晚我在黑暗中抽水时,舷缘上的磷光也随着漫入船上和船底的唧筒水管。我对于磷光的物理特性一无所知,但猜测其中必然有某种令人惊讶的关连。如果是这样,磷光由船外移动到船内,很显然的,其中的关联就是进水口。
怀着微微的好奇,我放下抽水的工作,沿着船底的水管一路到了左侧的船中央部位。我掀开那儿的防水布,并检查舷缘。就是那儿,有了当天最令人鼓舞的发现:刚好在积水线上,皮革船身上有一个相当大的凹痕。这个凹痕约有一颗葡萄柚那么大,位于曲弧皮革处。我兴奋地爬回去,将存放在那儿的一包包食物移开。一经清理,我清楚地见到那个葡萄柚形状的凹痕,以及这场磨难的原因:“布伦丹号”承受外来的巨大压力,两根船肋之间的皮革往内皱折,裂出一道约四英寸长的裂口。强大的压力硬生生地把皮革撕开。皮革上并没有切割的痕迹。在每一平方英寸要承受二吨张力的情况下,皮革跟着爆裂。每天“布伦丹号”颠簸时,涌流的海水就由裂口注入,并流到舱底。太令人高兴了,我把头探出防水布喊道:“好消息!我找到漏水处了。刚好在我们可以修补的地方。”他们几个人都看着我。每张脸都松了一口气。“你们把早饭吃完,”我又说,“我再检查一下是否有其他漏洞。”我在船上各处检查,悬在舷缘上看看是否有受损的地方。事实上,除了那一处裂口,船身皮革的状况极好,甚至遭到浮冰刮伤的地方都很少。浮冰大多在弧形的船身上掠过,或是因为羊毛油脂而滑过。
那惟一的裂痕,刚好是船身曲弧处和船肋较宽处,当两块浮冰夹住船身时,浮冰尖角撞滑而过。也因为是船肋较宽的地方,让我们可以下针缝上一块备用的牛皮,将破洞补好。乔治和图龙杜尔走了过来。“那块补丁最好是由外面补上,”我对他们说:“水压会帮它紧贴住船身。我们先画下图形,剪出需要的补丁,将它缝上。”
“我们得先砍下一些木材,”图龙杜尔建议,并一面检查木船肋。
“好,任何能让工作顺利的都行。”
“我得去穿上防水衣。”乔治说,“这可是个寒冷的工作。”
他说得没错。乔治和图龙杜尔都穿上了防水衣,在刺骨的天气中工作了三个小时。他们先切下一块尺寸合宜的补丁;乔治将自己悬在舷缘外,脸孔距离水面仅有几英寸,并将补丁放在正确的位置。图龙杜尔用尖锥刺穿船身和补丁,并以九英寸长针和亚麻绳将补丁缝上。乔治在另一面以钳子夹住穿过来的针,用力把针和亚麻绳拉紧;接着,他接过尖锥,由外往内在船身上穿洞,直到针尖可以穿过为止;图龙杜尔则在另一面以同样的方法拉过针和亚麻绳。
这是件苦差事。最上面一排缝线紧临吃水线,船身随波浪晃动,令缝线工作极难进行。海水若只淹及乔治的手肘,那算是幸运的;若遇到大一点的波浪,他连头部也没入水中,只见他急速地冒出水面,一面喷出海水,一面喘着气。每一道大浪都打到船上,溅湿了蹲在船底、由里向外穿绳的图龙杜尔。他们在大约摄氏零度的海面工作,附近则偶尔漂流着浮冰。他们已经几近两天没有好好休息,就这么一英寸一英寸地缝补,并在船身和补丁之间填充纤维和羊毛油脂做为黏着剂。最后一排缝线完全在水面底下,乔治必须用铁槌柄捶打着针。
终于完工了。两个人站直了身体,在寒冷之中颤抖。乔治将手上最后一点油脂涂上后,两人各享用了加了少量威士忌的咖啡。图龙杜尔累到不得不躺进睡袋里休息。亚瑟将船底的水抽干后,船底几乎没再进过一滴水。我检查着补丁。“瞧它利落得有如你在克洛斯哈文造船厂所缝上的一样,而不是在拉布拉多临危补上的。约翰·欧康尼尔必然以你为傲。”我称赞乔治。
“但愿我不必再干这样的事儿。”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那个下午,我向加拿大海岸防卫队的圣安东尼站台报告状况。收讯员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愉悦。“干得好,”他说,“我会将这个消息转达救援中心。我相信他们一直计划着要开一艘海岸巡防船前往协助。祝你们在接下来的船程中一切顺利。”我关了无线电,心想加拿大海岸防卫队和我们在冰岛海岸防卫队的朋友,同样令人敬重。我让“布伦丹号”自行照料自己,这可是这次航行中的第一次。我们放下了帆,固定舵桨,四个人都回到睡袋里,享受几小时得来不易的休息。我沉沉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们所以能够自行修船全因“布伦丹号”是皮革做的。如果她的船身材料是金属或易碎的玻璃纤维,甚至是木头,她这时早已在浮冰之中粉碎,葬身大海。